“多么令人钦佩。”我嘟囔说。

  她把脑袋朝我一歪,机灵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脸:“真少见。”

  “什么?”

  “我看错你了。太少见了。”

  “关于塔克特斯,我说错了吗?”我问,“他真的邪恶吗?或者说,他只是比我们领先了一步?他把这场游戏把握得更好。”

  “这场游戏谁也把握不了。”

  野马又把沾满泥巴的靴子翘到了桌上,身子往后一靠。她的金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从肩头垂了下来。火在壁炉里毕毕剥剥地响着,她瞳孔中的火光在夜色里跳动着。看到她这样的微笑,我不再想念那些老朋友了。我让她解释给我听。

  “这场游戏谁都把握不了,因为谁都不知道游戏规则。每个人遵守的规则都不一样。和生活一样。有人推崇荣誉感,有人相信法律的约束力。其他人辨析事理。但被毒药养大的最终不是也都被毒药害死了吗?”

  我耸耸肩:“只是在童话故事里罢了。现实生活里能毒死他们的人往往都不在了。”

  “刻瑞斯奴隶们希望能以牙还牙。但处罚塔克特斯又会得罪戴安娜的人。记住,他曾为了帮你打下我的城堡在马肚子里待了整整半天。那些人都记着呢。他们的怨气会像赤铜种人的官僚机构一样膨大起来的。但要是不处罚他,你就会失去刻瑞斯学生的支持。”

  “不行。”我叹了口气,“我经历过这样的考验,但失败了。我处死了提图斯,本以为这样就是伸张正义。但我错了。”

  “塔克特斯是钢铁金种的后代。他的血统的历史和殖民地联合会一样悠久。怜悯和改良在他们眼中如同一种恶疾。和他的家族一样,他是不可改变的,也不会学习。他只相信力量,而其他种族的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人。能力不足的黄金种也不算人。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

  然而我是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红种人。没有什么宿命是无法摆脱的。我可以改变他,我知道我做得到。但我该怎么做呢?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问。

  “哈!伟大的收割者,”她猛拍自己的大腿,“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的想法了?”

  “你可不是‘别人’。”

  她点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家庭教师普林尼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是个苍白得吓人的家伙,现在已经当上政客了,所以他的话你还是多多斟酌一下再信吧。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人,和一头骆驼。”我笑了。她接着讲:“他们在沙漠里赶路,那里什么坏东西都有,简直糟透了。一天,人准备扎营,骆驼忽然无缘无故地踹了他一脚。于是人举起鞭子抽了骆驼一顿。骆驼因为伤口感染死掉了,人在沙漠里寸步难行,最后也死了。”

  “上次是手,这次又是骆驼。你真喜欢打哑谜。”

  她耸耸肩:“没有军队,你会落到那个被困沙漠的人一样的地步。想好你下一步要往哪儿走,收割者。”

  我单独和那个刻瑞斯女孩奈拉谈了谈。她不太爱说话,人很聪明,身体却不结实,仿佛一只抖抖索索的鸣禽,和莉娅一样。她一边嘴唇出了血,肿得厉害。我很想把塔克特斯阉掉。这个女孩不像其他人那么邪恶。但话说回来,她毕竟也是通过了入学仪式的人。

  “他说想让我帮他按摩肩膀。他让我老实听话,因为他是我的主人,为了打下这个城堡流了血。然后他试图……呃,你知道的。”

  一百个世代以来,男人们一直利用着这个毫无人性的逻辑。她的话语在我心中勾起的悲伤让我想起家来,类似的事在那里也发生过。我想起了那声让母亲手里的汤匙颤抖起来的惨叫。

  奈拉眨眨眼,盯了一会儿地面。

  “我告诉她我属于野马,属于密涅瓦分院,旗子是她的。我没有义务服从于他。但他不断地把我推倒。我尖叫。他用拳头打我,掐住我的脖子。后来我眼前模糊了,他的狼皮大衣的味道也消失了。然后那个高个子女孩,米莉雅,把他打翻了,我猜。”

  她没提当时房间里有其他戴安娜学生的事。有人在围观,我的士兵们。我给了他们权力,而他们就是这么用的。这是我的错。他们是我的人,但本性邪恶。处罚一个人是没用的,得让他们有改过自新的意愿才行。

  “你想让我怎么处理他?”我问。我没有尝试伸手劝慰她。她并不需要,尽管我觉得我需要。她让我想起了艾薇。

  奈拉摸摸肮脏的卷发,耸耸肩。

  “什么也不用做。”

  “这不够。”

  “你想为他打算对我做的事作出弥补?纠正错误?”她摇着头,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什么样的处罚都不够。”

  第二天早上,我把我的军队召集到刻瑞斯的广场上。有十来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黄金种的骨头强度很大,不太容易折断,他们在战斗中受的大都是皮肉小伤。我感觉到了刻瑞斯和戴安娜学生的怨愤。这像是癌症,不管指向什么目标,最终被侵蚀的都将是我的军队。帕克斯把塔克特斯押了上来,强迫他双膝跪地。

  我问他是否试图强奸奈拉。

  “战时的法律是苍白的。”塔克特斯慢吞吞地说。

  “别引用西塞罗的话给我听,”我说,“你的行为准则不应该像四处劫掠的军队小头目一样低下。”

  “哦,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我来自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家族,继承了值得骄傲的血统。强权才是公理,戴罗。我想得到什么,便动手去拿。如果我得到了,就说明这是我应得的。圣痕者相信这一点。”

  “衡量一个人,就看他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我大声说道。

  “别吹牛了,收割者。”塔克特斯用拉长的腔调说,像所有和他类似的人一样无比自信,“她是一件战利品。我用自己的权力占有她,弱者总归要在强者面前低头。”

  “我比你强大,塔克特斯,”我说,“所以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不是吗?”

  意识到落进了我的陷阱,他不说话了。

  “你出身于一个远比我优越的家庭,塔克特斯。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我是我家族唯一的成员。但我个人的力量凌驾于你之上。”

  他假笑了一下。

  “你有异议?”我把一把匕首扔在他脚边,抽出了自己的,“我请求你把你所想的说出来。”他没把刀捡起来。“所以说,在权力法则之下,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我宣布强奸是不被允许的,然后询问奈拉想给予怎样的处罚。和之前一样,她表示不想给予任何惩罚。我确保他们都知道了这一点,以免她事后受到报复。塔克特斯和他的武装支持者吃惊地瞪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放弃复仇。但他们还是交换了一个饿狼般的微笑,以为他们的头儿逃脱了惩罚。然后我开了口。

  “但你必须挨二十下皮鞭,塔克特斯。你做得太过火,已经超出了游戏的范围。你让自己输给了令人怜悯的动物本能。在这里,这种行径比谋杀更不可饶恕。我希望,在五十年后你回想起此时此刻时,能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并为此感到羞愧。希望你有一天会心怀畏惧,怕你的子女得知你对一个黄金种同胞做下的坏事。在那之前,二十下皮鞭会让你记住的。”

  几个戴安娜学生愤怒地冲了上来,但帕克斯把肩上的斧子一举,他们又缩了回去,恨恨地看着我。他们给了我一座城堡,而我却要鞭打最受他们爱戴的战士。野马扯下塔克特斯的衬衣时,我的军队正在我眼前一点点消亡。塔克特斯用毒蛇般的眼神瞪着我,我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样的恶毒念头。我自己受鞭刑的时候也是这样恨着我的行刑者。

  我毫不留情,狠狠抽了他二十鞭。他背上鲜血直流。为了不让戴安娜分院的学生冲上来阻止行刑,帕克斯不得不劈倒其中的一个。

  塔克特斯的眼睛里燃着怒火,他连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你犯了一个错误。”他耳语般地说,“大错特错了。”

  而我接下来的行动让他大吃一惊。我把鞭子塞到他手里,双手抓着他的后颈,把他拉到我眼前。

  “你活该被割掉睾丸,自私的杂种。”我轻声对他说,“这是我的军队,”我提高了嗓音,“这是我的军队,你们的错误,塔克特斯的错误,也是我的错误。如果你们中的哪一个再像他一样,毫无理由地犯下了这样堕落的罪行,你们都要承担罪责,而我也会和你们一起承担罪责。”

  塔克特斯像个白痴一样站了起来,完全糊涂了。

  我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后退了,我跟上去接着推搡他。

  “你本来打算干什么?”

  我把他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按在他胸口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一边被我推搡,一边嗫嚅着。

  “说啊,朋友!你想把你那肮脏的东西捅到我的士兵身体里。你为什么不来抽我?不来伤害我?这很简单。米莉雅甚至不会为这个捅你一刀。我保证。”

  我又使劲推了他一下。他四下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脱掉衬衫跪在地上。空气冰冷,我的膝盖抵在石块和雪上。我定定地看着野马。她朝我眨了眨眼,我忽然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我让塔克特斯抽我二十五鞭。我吃过比这更大的苦头。他的胳膊软弱无力,和他此刻的意愿一样。鞭子依然凌厉。抽到第五下,我站起来,把鞭子交给了帕克斯。

  他们数到了六。

  “从头数!”我吼道,“连鞭子都挥不好,只会强迫女孩的杂碎根本就伤不到我。”

  但帕克斯那个怪物做得到。

  我的军队爆发出一阵反对的叫喊,他们无法理解。金种人从不这么做,他们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领导者一味攫取,从不给予。我问他们为何不能容忍我的受刑,却对强奸处之泰然。奈拉难道不是我们的伙伴吗?她难道不是我们共同体的一部分吗?

  和红种人一样。和黑曜种人一样。和所有其他种族一样。

  帕克斯想尽可能打得轻一些,但他毕竟不是别人。行刑结束,我的后背血肉模糊,活像嚼烂的羊肉。我站了起来,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摇晃。我眼前金星直冒,恨不得能惨叫出声,号啕大哭。但我只是告诉他们,要是谁做了肮脏的事——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就得像这样,在全军面前抽打我。我把他们望着塔克特斯、帕克斯和我的背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追随我,并不是因为我在肉体上最强大——最强壮的是帕克斯。你们追随我,并不是因为我最足智多谋——最有智慧的是野马。你们之所以会跟随我,是因为你们不知何去何从,而我知道。”

  我示意塔克特斯到我身边来。他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像初生的小羊一样困惑。他脸上满是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对我甘愿承受的痛苦的恐惧,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巨大不同之后的恐惧。

  “别害怕。”我告诉他,把他拉过来紧紧抱住,“现在我们是歃血为盟的兄弟了,混账小子。结盟的兄弟。”

  我吸取了教训。

  

  第三十七章 南?方

  

  “见鬼!”野马在指挥室给我背上的伤涂油膏。她用手指轻轻在我背上涂抹着,我还是痛得大叫。“为什么这么弄?”我呻吟着说。

  “衡量一个人,就看他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她大笑起来,“你嘲笑他引用西塞罗的语录,自己却口吐柏拉图名言。”

  “柏拉图更老,他比西塞罗强。啊!”

  “结盟兄弟又是怎么一回事?毫无意义。换成你们是啃一个松果球的兄弟也没什么差别。”

  “通过共同经历的痛苦建立起的羁绊,比其他一切都强大。”

  “那就再多痛一痛吧。”她从伤口里扯出一点皮革碎片。我痛得叫了起来。

  “是共同经历……”我耸肩,“而不是单方面施予。你这个疯……嗷!”

  “你喊得像个小姑娘。我还以为殉道者很坚强呢。再说一遍吧,我觉得你发疯了。可能是你被捅伤之后的热病还没好利索。顺便说,你严重地伤害了帕克斯。他还在哭呢。真有你的。”

  我的确听到了从武器库传来的帕克斯的抽泣声。

  “但起作用了,不是吗?”

  “当然,弥赛亚。你给自己招徕了一群狂信者。”她干巴巴地嘲笑说,“他们正在广场里给你立雕像呢。好跪在它跟前,向你祈求智慧。哦,伟大的王。等他们发现他们并不喜欢你,并且随便干个坏事就可以抽你一顿的时候,我会好好笑一顿。别动,你这精灵种,闭上你的嘴。你吵得我头痛。”

  “知道吗,等我们毕了业,也许你该考虑去当粉种?你的手温柔极了。”

  她嗤笑道:“送我到玫瑰园去?哈!我父亲的粉种奴仆们会笑坏的。哦,别号了。这个笑话没那么烂吧。”

  第二天,我把我的士兵召集起来。我让野马负责挑选出六个斥候小队,每队三个人。我有五十六名士兵,一多半是奴隶。我让她在每一个小队里都安排一名刻瑞斯学生——最有野心的。我从刻瑞斯的指挥室里找到的八个对讲机里拿出六个,给了他们。那东西形似耳机,构造很原始,有劈劈啪啪的噪音,但给我的军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东西:优于烟火信号的通信手段。

  “我想你有计划了,而不是像蒙古部落一样只是单纯地往南边跑……”野马说。

  “当然。我们要找到阿波罗分院。”和我向费彻纳保证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