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作声。

  “世仇是不会改变的,戴罗。就像猫狗不合,冰火不容。奥古斯都和贝娄那,我的家族和首席执政官的家族也是一样。”

  卡西乌斯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尽管他的马打着趔趄,他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了白雾。

  “尽管预兆不祥,朱利安收到有首席执政官本人印章的入学许可书时,还是高兴极了。我和其他兄弟们觉得不对劲,我们没想到朱利安这样的孩子能入学。我爱他,我的兄弟和表兄弟们都爱他。但你见过他。哦,你见过他的,他的头脑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坏;他不应该属于垫底的1%,没有必要把他筛选掉。但他姓贝娄那,一个被仇敌憎恨的姓氏。于是,依靠官僚机器,依靠他的官衔和权力,他害死了一个善良的男孩。”

  “拒绝来自学院的入学邀请函是违法的。而他又是那么快乐,我们——我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姐妹、表兄弟,所有爱他的人们——对他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他拼命训练自己。”他的声音变得饱含讥讽,“但最后,朱利安成了狼群的食物。或者我该说是变成了一只狼的食物?”

  他勒住了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望着前面黑暗的河水说。点点雪花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远处的山丘像匍匐的黑影,河水潺潺地流着。我没有下马。

  “发现你替奥古斯都做了那件脏活?”他讽刺地大笑起来,“我信任你,戴罗。我没有看胡狼送给我的东西。但是在大森林时,塞弗罗打算趁我睡觉把那东西偷走,那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他发觉了我的反应,“怎么?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傻瓜吗?”

  “有时候。是的。”

  “今晚我把那东西看完了。”

  那份全息影像。

  洛克和莉娅让我把那个小包的事忘了。要是我信任他,没派塞弗罗去偷就好了。也许他会把那东西扔掉。也许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你看了什么?”我问。

  “你杀朱利安时的影像,兄弟。”

  “胡狼有全息影像,”我轻蔑地哼道,“是他的学监给他的。这也许意味着有人在作弊。胡狼是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他想用那东西操纵你,让你除掉我。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他抖了一下。

  “你不知道胡狼是他的儿子,对吗?我猜你看到他时会认出他来,所以他才派莱拉丝来。”

  “我不会认出他来的。我从没和那个杂种的后代见过面。以前他一直藏着他们,不让我们见到。我父亲也护着我,自从……”他的声音渐渐变低,最终消失,眼睛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

  “我们可以打败他,我们俩,卡西乌斯。那件事不应该变成我们分开的原因——”

  “你杀了我弟弟那件事吗?”他啐了一口,“再也没有‘我们’了,你这懦弱的杂种。从你那该死的马上滚下来。”

  我翻身下马,卡西乌斯扔给我一把离子剑。我站在泥泞中,面对着我的朋友。乌鸦和双月是仅有的目击者。还有学监。我的镰刀在马鞍上,那东西的刃口是弯的,但对离子剑毫无用处。卡西乌斯打算杀了我。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告诉他,“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你会在地狱里腐烂,耍弄手腕的狗杂种。”他喊道,“你竟然允许我叫你我的兄弟!”

  “你要我怎么做?我应该让朱利安在入学仪式上杀了我吗?你会这么做吗?”

  这句话让他噎住了。

  “你就是这样杀死他的。”他沉默了片刻,“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天之骄子。而这所学校要把我们训练成野兽。但你从来的时候就是野兽。”

  我残忍地笑了。

  “你把提图斯碎尸万段的时候又是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卡西乌斯叫道。

  “是我让你杀了他,卡西乌斯,这样分院里的人就不会记得十几个男孩往你脸上撒尿的事了。别做出一副把我当怪物的样子来。”

  “你本来就是。”他吼道。

  “哦,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动手吧,伪君子。”

  决斗没有持续多久。我跟他学了几个月,而他一生都在决斗。剑刃相击的声音在流淌的大河上空飞过。雪不停地落着,烂泥陷下又飞溅而起。我们喘着粗气,呼吸像雾气一样翻腾着。剑刃撞击摩擦的时候,我的胳膊咯咯作响。我比他快,比他灵活,差一点刺中他的大腿,但他对这场游戏了如指掌。他手腕一翻,把我的剑弹向一侧,随后往前跟了一步,一剑刺穿我的盔甲,捅进了我的腹部。我的神经应该瞬间被烧焦、摧毁,让我变成一个废物,却不会立刻死掉。但他关掉了离子发生器,所以我只感到一阵可怕的紧绷。异质的金属刺了进来,一股热流喷涌而出。

  我忘了呼吸。然后猛抽一口气。我的身体发着抖,拥住了剑刃。我闻到卡西乌斯脖颈的气味。他离我很近。像他曾经双手抱着我的头,把我称为兄弟的时候一样近。他的头发很油腻。

  我的尊严消失了。我开始像条狗一样哀号。

  搏动着的疼痛在我体内绽开。最初近似于快感,一种被金属充实的感觉,然后变成了可怕的剧痛。我边发抖边竭力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透不过气。胃部仿佛有个黑洞。我呻吟着向后栽倒。疼痛是一种感觉,而这是毫不相同的另外一种。是恐惧。我的身体知道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结束。然后剑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卡西乌斯把我扔在泥坑里,任我流血哀号。所有构成我的一切都在消失,我变成了我身体的奴隶。我啜泣出声。

  我又变成了小孩。我按着伤口蜷缩成一团,它把我耗空了。我不再是成年人了;我是个孩子。让我死得快一点。我沉到了冰冷的烂泥里,我边抖边哭,无计可施。我的身体不再听从我。它背叛了我。我的肚肠被金属刺穿了。

  我的血不停地流淌,随之流走的是舞者的希望,我父亲的牺牲,伊欧的梦想。我几乎想不起他们了。泥地里又黑又冷,我疼得厉害。伊欧,我想念她。我想家。她的第二个礼物是什么?我始终没有想出来。她妹妹没有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疼痛了。怎样的代价都是不够的。都不够。让我做回奴隶吧,让我再看伊欧一眼,让我死。别再折磨我了。

  IV 收割者

  莱科斯的女性长者说,被矿坑蝮蛇咬伤后,一定要把伤口里的毒液彻底吸干净,因为毒液是有害的。我被咬时,纳罗叔叔有意留下了一点。

  

  第三十四章 北部森林

  

  剧烈的疼痛。

  和被关在狭小空间中的恐怖。

  我病了。我伤得很厉害。

  疼痛侵入了我的梦境。

  它被黑暗包裹。隐藏在我腹腔深处。

  我醒来,把尖叫埋进一只温柔的手中。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闪。

  伊欧?我伸出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手上的烂泥涂在了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上。她是来接我去山谷的。她的头发变成金黄色的了。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是个黄金种姑娘。她手上的红色纹章不见了。她死了一次才摆脱了它。

  雪片和雨点落在我身上,我却汗水直冒。有什么东西帮我挡住了风雨。我哆嗦着握紧了我的血红色头带。伊欧帮我洗去满头污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我爱她。我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在流血。我听到伊欧的声音,她在对自己说话,对另外某个人说话。我活不久了。我还活着吗?我到山谷了吗?雾气。我看到了天空,大树,火,还有烟。

  我一边哆嗦一边冒汗。烂在地狱里吧,卡西乌斯。我曾经是你的朋友。我杀了你弟弟,但我别无选择。害死他的是你。你这傲慢的杂碎。我恨他。我恨奥古斯都。他们当着我的面一起观看了伊欧的绞刑。他们讥讽我、嘲笑我。我恨安东尼娅。我恨费彻纳。我恨提图斯。恨他们。恨他们。我的身体着了火,发了疯,冒着汗。我恨胡狼,还有学监。我恨他们。我恨我自己做下的一切。我做过的一切。为了什么?为了一群人,去赢一场游戏。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伊欧死了。她不会活过来看我为她做的一切了。

  死了。

  随后我醒了。腹部的贯通伤依然疼痛难忍,但我不再冒汗,烧也退了,感染也开始好转。我在一个山洞里,躺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洞里有一小堆火,离我几英寸远的地方睡着一个女孩。女孩身上盖着毛皮,在缭绕的烟雾中轻轻呼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是金黄色的。那不是伊欧,是野马。

  我无声地号哭起来。我要伊欧。为什么不把她给我?为什么我的思念无法让她活过来?我要伊欧,我不要躺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我的心痛得比伤口更厉害。我永远无法把发生在伊欧身上的事纠正过来了。我指挥不了我的军队,我赢不了了。我赢不过卡西乌斯,更不用说胡狼。我曾是地狱掘进者中的佼佼者,但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太大、太冷酷,而我又是如此渺小。世界把伊欧连同她的牺牲都抛到了脑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又沉沉睡去。

  醒来时,野马坐在火堆旁。她知道我醒了,却没有戳穿我。我躺在那儿,闭上双眼听她唱歌。她哼唱的是一支我熟知的歌曲,它总是出现在我梦中。它是我的爱人殒命前留下的最后回响,人们却把那个歌唱的人儿称作珀耳塞福涅。如今,我再次听到了伊欧梦想的回声,而它却是从一个黄金子民口中唱出来的。

  我痛哭流涕。如果某一刻我曾感觉到神祇的存在,那一定是在听到这哀婉旋律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逝去,但她留下的东西却历久犹存。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和野马交谈。

  “那支歌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我问,没有坐起来。

  “全息影像,”她红着脸说,“是一个小女孩唱的。很是让人安心。”

  “很悲伤。”

  “大多数东西都是如此。”

  野马告诉我已经过去四个星期了。卡西乌斯当上了学级长,冬天来临了。刻瑞斯摆脱了围困,朱庇特的人不时会在树林里出现。北方的两大巨头朱庇特分院和马尔斯分院交战了。河水封冻之后,一东一西两个分院从冰上过河,互相发动突袭。我们的秃鹰飞出寒冷的峡谷,饥饿的狼群整夜嚎叫。乌鸦成群结队地从南方飞来。但野马知道的事极其有限,我很快就开始不耐烦了。

  “照看着你不让你死掉,挺让人分心的。”她提醒我说。她的旗子躺在我脚边的毯子下面,密涅瓦分院只剩她一个自由人了。她没有把我变成奴隶。

  “奴隶都很愚蠢,”她说,“你已经瘸了,为什么还要把你变傻呢?”

  又过了好几天,我才能走路。不知那些漂亮的医疗机器人现在在哪儿。毫无疑问,一定是在照顾学监们喜欢的学生。我拿满了成就分数,他们却没有把学级长的荣誉给我。现在我知道胡狼是怎么赢的了。有人在帮他扫除竞争者。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野马和我都屏息静气地游荡在树林里。积雪很厚,我行动起来不太灵便,但体力却着实在恢复。野马在灌木丛下找到一些药品。它们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一看便知道是某位友好的学监的馈赠。忽然,一头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一晃,我们停下脚步,挽弓搭箭。我的伤口依然疼痛不已,让我连把弓弦拉到耳边都做不到。野马注视着我。我又尝试了一次,一阵剧痛从身体深处传来,箭脱手飞了出去。那天晚上我们只有剩下的兔肉可吃了。那东西味道古怪,把我的肚子弄得很不舒服。现在,腹痛对我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部分原因也在水上,我们既没有家什烧水,也没有净水剂,仅有的水源只有雪和一条小溪。有时我们连火都没法点。

  “你早该杀了卡西乌斯,或者把他送走。”野马说。

  “我还以为你做不出这种下流勾当。”我一边给捉到的野兔剥皮一边说。

  “我喜欢胜利,这是我们的家风。有时作弊也是规矩的一部分。”她微微一笑,“知道吗,把被其他分院夺走的旗子抢回来,可以得到一个成就分。我做了些手脚,让戴安娜分院从几个人手里抢走了旗子,然后我再骑马把它抢回来。我只用一周就当上学级长了。”

  “你真是诡计多端,但你的军队喜欢你。”

  “谁都喜欢我。快吃你那该死的兔子吧。你瘦得像个死尸。”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居住的北方森林腹地位于高地营地西北,刻瑞斯分院的正北方。至今为止我还没和马尔斯分院的人碰过头。我不知道碰到他们时我会怎么做。

  “除你之外,我远远躲避着所有的人,”野马说,“所以才好好活到了现在。”

  “你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她兀自笑了起来:“好好活下去。”

  “你比我强多了。”

  “哪一方面?”

  “你们分院的人没有一个会背叛你。”

  “因为我的领导方法与你不同。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人不喜欢被他人命令。你把朋友当奴仆使唤,他们依然会爱你,然而一旦你挑明了他们的奴仆地位,他们就会将你反噬至死。总而言之,你过于信赖尊卑等级和恐惧的力量了。”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哪怕在一英里之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眼里只有你的目标,不管那是什么。你好比一支离弦的箭,身后曳着一道阴郁的影子。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会为了随便什么目的,毫不犹豫地割断我喉咙的人。”

  “为了取胜。”

  “得了吧,你才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