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伊欧。我很少不梦见她。高塔上的双层床是空的。洛克、莉娅、卡西乌斯、塞弗罗、号叫者,全都不在。除了奎茵,我的朋友们都不在。我是学级长了,但我觉得如此孤独。火堆噼啪爆响。冰冷的秋风吹了进来,像废弃巷道里的风一样呻吟着,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伊欧。我怀念她睡在我身边时暖暖的体温。我怀念她的脖子,怀念我印在她柔软肌肤上的吻。我想嗅闻她的头发,品尝她的小嘴,听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她爱我。

  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消失了。

  莉娅猛地推开寝室大门。她像发了疯一样说个不停,我却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冷静。没有用。她只用双躁狂的眼睛从短短的刘海后面瞪着我。

  “洛克!”她哀声号叫着,“洛克掉到岩缝里了。他的腿断了。我够不到他!”

  我飞快地跟着她跑了出去,外套和镰刀都没带。除了守卫,城堡的人都在熟睡。我们飞奔着穿过大门,连骑马也忘了。我朝一个守卫喊了一声,要她跟我们一起去帮忙,但没有看到她是否跟了上来。莉娅在前面跑着,把我带下河谷,然后爬上北边的小山,来到一条高地峡谷前。就是在这里,我们点起了属于我们部族的第一堆火。雾气很浓,四下很黑。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这是个圈套。

  我不再跟着莉娅。我没有对她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我身后追来,于是就地趴下,钻进一条岩缝里,让雾气掩盖我的踪迹。我用蕨类植物盖住自己。现在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刀剑的声音,脚步声,电击长矛的声音,咒骂声。他们有多少人?莉娅张皇无错地喊着我的名字。她现在是孤身一人了。是她把我领到了他们身边。我听到了卑鄙的维克瑟斯的声音,闻到了卡珊德拉身上的花香。她总是用花瓣涂抹皮肤,好盖掉自己的体味。

  他们在雾中互相呼应着。他们知道我察觉了他们的圈套。怎么做才能回到我的军队里?我不敢动弹。这里有多少人?他们在找我。跑出去的话,我有多大把握逃脱?会不会径直冲到他们刀刃上?我靴筒里有两把匕首。就这么办。我把它们抽了出来。

  “哦,收割者!”安东尼娅在雾中喊道,她就在我上方的某个地方,“无畏的领袖!哦,收割者,别躲了,亲爱的。你像国王一样差遣我们,但我们一点都不生你的气。更不会气得想把小刀插到你眼窝里。怎么会呢。亲爱的?”

  他们大声讥讽我,想利用我的虚荣心激我出来。但他们不理解我根本就没多少虚荣心。一只靴子停在了离我脑袋很近的地方,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我觉得他们看见我了,但没有。夜视眼镜。有人给了他们夜视眼镜。我听到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的说话声,安东尼娅开始气馁了。

  “收割者,要是你不肯出来,后果就严重了。”她叹了口气,“你问怎么个严重法?哦,我会在小莉娅的喉咙上割一刀,一直割到骨头。”我听到一声痛叫。他们扯住了莉娅的头发。“洛克的小情人。”

  我没有出来。他妈的。我不能出来。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伊欧,属于我的家族。我不能随意把它抛掉。我的尊严,莉娅,或者再次失去一个朋友的疼痛都不能使我把它抛掉。他们是不是也抓了洛克?

  我的下巴酸痛起来。我咬紧牙关,臼齿疼痛难忍。安东尼娅不会那么做的。

  她不能。

  “最后一次机会,亲爱的。不出来吗?”血肉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咕咕的响声,然后是尸体瘫软倒地的闷响,“真遗憾。”

  看到医疗机器人一边哀鸣一边穿过浓雾飞过来的时候,我发出一个无声的尖叫。我有结实的双手和强健的身体,却无力阻止这一切。无力阻止他们。

  直到清晨确认他们都走了,我才敢动弹。医疗机器人没有带走莉娅的尸体。学监们有意让我知道她死了,这样我就没法对她的幸存抱有任何希望了。那群杂种。死亡让她的身体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只从鸟巢坠下的雏鸟。我用石堆盖住了她的尸体。石堆很高,但无法阻隔狼群。

  我没找到洛克的尸体,无从得知他的遭遇。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吗?

  我像游魂一样沿着高地往回走。我怕碰上安东尼娅的手下,远远绕开了城堡,来到卡西乌斯从大森林返回时的必经之路。我躲在灌木丛里免得被人看到。中午,他回来了,骑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一小队士兵和奴隶。我钻出灌木丛,他马上踢马迎上来向我致意。

  “兄弟!”他喊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他跳下马背拥抱了我,然后拉出一块戴安娜分院的壁毯,披在了我肩上。他后退了几步:“你的脸色白得像幽灵。出什么事了?”他从我头发里捡出一片树叶。也许就是那时,他看出了我眼中的悲伤。

  塞弗罗骑着马从他身后跑了过来。我把事情告诉了他。

  “那条母狗。”卡西乌斯嘟囔着,塞弗罗一言不发,“可怜的莉娅。可怜的莉娅。她是那么甜美。你觉得洛克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该死的。”卡西乌斯摇摇头。

  “肯定有学监给了安东尼娅夜视眼镜,”塞弗罗推测,“不然就是胡狼贿赂了她。这就说得通了。”

  “谁还在乎那些?”卡西乌斯吼道,挥舞着手臂,“洛克可能受伤,或者死了,朋友。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抓住我的后颈,把我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们会找到他的,戴罗。我们会找到我们的兄弟。”

  我点点头,一阵麻木在我胸口扩散开来。

  安东尼娅没有返回城堡。她手下的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也没有。他们没能杀死我,只能潜逃了。但逃到哪儿去了呢?

  奎茵见我们走进大门,举起双手,大叫着向我们跑来。

  “不知道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你们回来之前,这里的奴隶有我们的人四倍那么多!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抓住卡西乌斯的手,眼里噙满了哀悼莉娅的泪水。但她不肯相信洛克死了。她一直摇头:“我们可以派奴隶去找洛克。也许他受了伤,躲在什么地方了。肯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我们没有找到他。整个军队的人都去搜索了,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们聚集在指挥室的长桌前。

  “他可能死在深沟里了。”那天晚上,塞弗罗说道。我差点动手打了他,但他说得没错。

  “是胡狼干的。”我嘟囔道。

  “不肯罢休的杂种。”他说。

  “他还会再来吗?”

  “塞弗罗的意思是,不管这是不是胡狼干的都无所谓。现在我们动不了胡狼。就算他打算杀你,我们的处境也伤不了他。”奎茵大声说,“我们先对付我们的邻居吧。”

  “蠢货。”塞弗罗小声说。

  “真稀奇。矮子精好像不同意。”卡西乌斯骂道,“你肚子里有什么话就快点吐出来吧,矮子精。”

  “你少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塞弗罗冷哼。

  卡西乌斯咯咯笑起来:“别因为你只有我膝盖高就往我脚上撒尿。”

  “我哪一点都和你是平等的。”塞弗罗的神情让我猛地往前一倾,怕下一秒一把匕首就会插进卡西乌斯的眼球。

  “平等?哪里平等,出身吗?”卡西乌斯露齿一笑,“哦,等一下,我的意思是身高、容貌、头脑、财富……还要我说下去吗?”

  奎茵使劲踢了他的椅子一脚。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厉声向他喝道,“得了。闭上你的嘴。”

  塞弗罗的眼睛盯着地。我突然非常想把手放在他肩上。

  “你刚才说什么,塞弗罗?”奎茵问。

  “没什么。”

  “说啊。”

  “他没说什么。”卡西乌斯咯咯笑道。

  “卡西乌斯。”只有我的声音能让他停住,“塞弗罗。”

  塞弗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脸气得通红:“我只是想,胡狼还在肆意妄为,我们不该耗在这里纠缠不休。”他耸耸肩,“派我去南方吧。我会搞点乱子出来的。”

  “乱子?”卡西乌斯问,“你打算怎么干,杀掉胡狼?”

  “是的。”塞弗罗平静地望着卡西乌斯,“我会把匕首插进他的喉咙,捅个能一直看到他颈椎的洞出来。”

  紧张的气氛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不是认真的吧?”奎茵小声说。

  “他是认真的。”卡西乌斯的额头皱了起来,“但他错了。我们不是野兽,至少你我不是,戴罗。贝娄那家族的军事执政官们不捅黑刀。我们有五百年的荣誉要维护。”

  “胡说八道。”塞弗罗挥了挥手,从他身边走开了。

  “这是血统决定的。”卡西乌斯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头。

  塞弗罗的嘴唇残忍地扭曲了:“你要是信那些东西,你就是个精灵种。你以为你爸爸是靠体面的行为爬到统帅位子上的?”

  “那叫骑士精神,矮子精。”卡西乌斯嘲笑说,“冷血的谋杀是错误的,尤其是在学校里。”

  “我同意卡西乌斯的说法。”我不再沉默。

  “难怪。”塞弗罗唐突地站起来走了。我问他要去哪儿。

  “显然,你不需要我了。这么多人为你献计献策。”

  “塞弗罗。”

  “我去搜查沟渠。再搜一次。我跟你打赌,贝娄那可不愿干这个,怕弄脏了他高贵的膝盖。”离开之前,他讥讽地向卡西乌斯鞠了一躬。

  奎茵、卡西乌斯和我留在了指挥室。卡西乌斯打着呵欠说,再过六小时天就亮了,在那之前他需要一点快速动眼睡眠,然后就走了。指挥室只剩下我和奎茵。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刘海搭在她细长的眼睛上方。她像男孩一样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剔着指甲。

  “你在想什么?”她问。

  “洛克,和……莉娅。”那咕咕声,还有所有代表着死亡的声音都在我脑子里回响着。伊欧颈椎断裂的声音。朱利安在自己的血泊里抽搐时的死寂。我是收割者,死亡与我如影随形。

  “就这些?”她问。

  “我想我们得睡一会儿。”我回答。

  她一言不发地目送我离开。

  

  第三十三章 致?歉

  

  半夜,卡西乌斯叫醒了我。

  “塞弗罗找到洛克了,”他小声说,“他情况很糟。快来。”

  “他在哪儿?”

  “北边。他们没法挪动他。”

  我们在双月的光辉中骑马出城。初冬的雪已经下了起来,空中飘满了细小的雪片。我们向北边的密德斯河跑去,泥地在马蹄下发出被吸住般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树林里的风声。我揉揉眼赶走睡意,向卡西乌斯那边望去。他带着我们那两把离子剑。突然之间,我的胃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我明白了。他并不知道洛克的下落,但知道些别的。

  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这是个无法逃脱的圈套。我猜想人一生中总会碰到这样的事,就像从高处失足落下,你能看到地面,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既不能躲避,也不能纠正,更不能阻止它的到来。

  我们又骑了二十分钟。

  “我不觉得吃惊。”卡西乌斯突然说。

  “什么?”

  “我知道朱利安会送命,已经知道一年了。”雪无声地落着,我们在泥泞中并辔而行。发烫的马背在我胯下奔腾着,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中。“他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他不是最聪明的孩子,不是他们期望的那种。哦,他善良、机灵、富有感情,他一秒钟就能觉察到别人的悲伤或愤怒。但同情心只该出现在低等色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