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很快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棋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
 
  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在五十秒钟内换了三个姿势的让人透不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面容绊红地念叨着,他的眼睛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
 
  “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提问?”皮埃尔一口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者的关系。关于这点,你不会有意见吧?”
 
  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
 
  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还想向您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具有极高的造诣。”
 
  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诊释什么叫作“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
 
  “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告诉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是这么说的?”
 
  何麦点点头,低头吸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这下子我们俩不用考试就能过关,这有什么不好?”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虚证主义!”安琪叫道,“老实说,我平时听课就像是在唐人街听中国神甫作弥撒―你居然说我是什么专家,也太没谱了吧?到时候两句话就穿帮了。”
 
  何麦一脸坏笑,“你不要怕,老家伙没那么精,你看我就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了嘛。我已经总结出来了,他那套理论的主要意思就是证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假设。老实说,这听起来复杂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想想看,证明一件事情是假的总比证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课堂上我憋急了扯点数学什么的不也蒙过去了?还有,在唐人街不是什么中国神甫作弥撒,是和尚作道场。”
 
  安琪稍微镇定了些,“虽然我很想拿学分,但我还是很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何麦压低声音说:“根据我的分析,老家伙搞的这套理论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才弄得大家怨声载道。我看他撑不了多久的。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们只想多拿学分,犯不着同他硬碰硬,这就叫‘曲线救国’呀。等到以后他撑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大义灭亲,从敌人内部予以打击。这也算卧薪尝胆的现代版本。‘卧薪尝胆’,还记得吧?就是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国几千年前的老故事。”
 
  安琪听得两眼发直,“中国人真厉害。”她大声说。
 
  何麦白眼向天面有得色道:“那——是一一”
 
  “我是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安琪吃吃地笑。
 
  【3】
 
  虚证主义专家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证明虚证主义第二论题:论物理学的虚妄。
 
  皮埃尔教授总共提出了七道虚证主义论题,分别对应着数学、物理学、化学、哲学等等。按照皮埃尔的说法,第一道论题已获得证明,即他已经证明了数学的虚妄性,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在皮埃尔教授家中的一间密室里,何麦见到了一揉厚达几十厘米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乎没人能够看懂的内容。皮埃尔自创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来表述他那些比符号还要古怪的思想,这使得阅读那些手稿的感觉就如同阅读天书。何麦在皮埃尔教授指导下,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本来老家伙的意思是想让他通读全篇的,但后来看到何麦的确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只好暂时悻悻住手―尽管如此,何麦感觉也仿佛是死过了一回那般难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号在他的脑袋里足足莺歌燕舞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息声渺不可闻。
 
  直到这时,何麦才明白皮埃尔教授为何会将自己引为同道,原来他那天在课堂上的一通胡诌竟然完全契合了虚证主义的要义,皮埃尔的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麦举的那个有关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例子。在这部名为《虚证主义导论之一:论数学的虚妄》的天书里,皮埃尔站在独步古今的理论高度上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论点,即数学(它几乎与人类同样古老)这门学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假设,什么数字啦、算法啦、点啦、线啦、面啦等等,都是出于人们自己的臆想和假设。比方说,对点的定义是“没有长度和宽度的存在”,而线的定义则是“没有宽度的存在”。按照皮埃尔的观点来看,这纯粹是胡扯一一既然是定义,就应该从正面阐述,哪里能够用“没有”这种词语来作定义呢?难道我们能够说所谓“物质”就是“非虚无”,或者说所谓“虚无”就是“非物质”吗?这样说不是等于没说吗?但问题在于,当人们阐述数学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时候不得不这样讲,而这恰恰表明数学的确是基于某些无法加以证实的纯粹假设性的东西。
 
  当然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绍,虚证主义对此有相当完备的阐述,其强大的说服力甚至让何麦这种神经一向正常的人也对整个数学体系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有个一直得不到完全证明但却得到众多事例支持的观点,即数学与物理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说,广义相对论描述的引力空间其实就是非欧几何学上的黎曼空间,两者在性质表现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当然就从侧面加强了何麦论证第二命题的信心和决心。实际上,皮埃尔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着这条思路进行的―先搜集当今众多物理学理论的数学基础,然后挨个论证这个基础的虚妄性。应该说这个方法的思路并不错,只要动摇了这些物理学定律赖以存在的数学理论,也就相当于动摇了定律本身。但是,皮埃尔很快发觉这样做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方法,说服力还稍嫌不足。因此,皮埃尔教授给何麦提的课题便是直接证明物理学的虚妄。老实说,皮埃尔决定将课题交给何麦的时候是有一些感伤的,他本以为该由自己亲自来完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