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理上讲,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虚证主义最核』自的部分。由于物理学的基础地位,一旦证明了物理学的虚妄性,皮埃尔教授梦想一生的虚证主义大厦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皮埃尔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做出这番安排的时候,其实已经近于托付衣钵的意思了。要说起来呢,皮埃尔教授不过六十挂零,倒也不用急成这样,只是他确实太看重这套理论了,所以才会尽可能地考虑周详,他怕哪天万一天妒英才有什么闪失造成学脉不继,自己会成为千古罪人。
 
  【4】
 
  皮埃尔教授实验室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无法与卧室严格区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备件,诸如枕头啊被褥啊之类的东西这里全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皮埃尔教授一个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睡在工作室里的。何麦刚来时还不太习惯,但不久之后他也从中发觉了一些好处。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觉,理由嘛当然是昨晚思考某个命题太辛苦了,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皮埃尔都信,知音嘛,还说啥呢?就像现在,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皮埃尔授课未归,整个实验室就成了何麦补磕睡的地方。但是天不遂人愿,何麦正做好梦呢―所谓好梦就是指梦里只有何麦与安琪两个人―门突然开了,何麦惊起后发现:来人并不是皮埃尔,而是一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而此人脸上惊诧的神情更在何麦之上。
 
  后来的事情表明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来人是皮埃尔教授的堂侄马瑞,他有此处的钥匙,他是来给皮埃尔送支票的。何麦从旁边漂了一眼那个惊人的数额,马上从内心更加坚定了为虚证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之前何麦的确有些纳闷,凭皮埃尔教授一个人发疯怎么也不可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原来这个疯病是家族性的啊。
 
  不过出于礼貌,确切地说是出于对支票的礼貌,何麦还是热情地给马瑞送上了一杯咖啡。马瑞矜持地吸了一口放下,探询地问道:“何麦先生,你是我叔父的学生吗?”
 
  何麦挺挺腰板说:“我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马瑞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快速地从何麦脸上扫过,“你确定自己能理解我叔父的学说吗?”
 
  “这个当然。”何麦脸上显出面对真理的肃穆,“自从我和皮埃尔教授合作之后,我们进展很快,今天皮埃尔先生还就两个问题征询过我的意见。”何麦倒不完全是在说谎,因为早餐时皮埃尔的确询问过何麦:“昨天睡得好吗?蛋挞是否烤老了点?”
 
  马瑞肃然起敬,“我也为我伯父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同道者感到高兴,请转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设施已经到位。”
 
  “怎么不搬进来?”
 
  马瑞环视了一下这间装备一流的实验室,“这里太小了,连十分之一也放不下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将设备安放在了俄城的一座废弃金矿里,我们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临。当然,还有您。”
 
  何麦眼前立马浮现出俄城四野那壮美又不失旖旎的风光,他觉得如果能再在这样的背景上点缀一对亲密的情侣的身影,那可真的就完美无缺了,“看来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是三个人,我们还有一位资深的专家将一同前往。”
 
  “这样更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转告伯父,比尔祝他身体健康―哦,就是我父亲。”
 
  “比尔,是俄城的比尔爵士吗?”何麦脱口而出。
 
  “就是他。”马瑞利索地转身准备出门。
 
  “这就好办了。”何麦喃喃而语。
 
  “什么好办了?”马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走好。”何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了,有这么个世界数得着的富豪兄长做后盾,想玩什么不行呢?不要说证明什么虚证主义了,就算想证明太阳围着地球转还不是一个三段论也就能搞得定。
 
  【5】
 
  让何麦大感恼火的是,皮埃尔居然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皮埃尔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什么俄城什么金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老头嘴唇上花白的胡子乱颤,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清白无辜。
 
  “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马瑞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何麦大声反驳。
 
  站在旁边的安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争执。马瑞刚走,何麦就急不可待地在第一时间把旅游计划通知了安琪,从电话里传来的那声惊叫在何麦听来仿佛夏天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现在老家伙竟然矢口否认。
 
  “什么马瑞,我哪来的什么侄子?”皮埃尔皱眉思索,“让我想想。你说当时那人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就对了,他肯定是一个窃贼,因为进来后看到有人所以就编了一个故事骗骗你,你居然相信了。”
 
  老实说老家伙也算是有些辩才,安琪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充分接受了皮埃尔的这番分析,但何麦冷笑着慢慢举起一张纸,“教授先生,那这个呢?你见过上门给人送支票的贼吗?”
 
  皮埃尔拍拍脑门子,小眼睛顿时清澈见底,“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是的是的,我是有个远房侄子叫马瑞来着,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了,所以一时没想起。看来他是看到我很久没回俄城老家了,送张支票来给我买火车票。”老家伙漫不经心般伸手想接过支票,何麦一个转身让他落了空。
 
  “这钱可以买家铁路公司了。请问你想买几张到俄城的车票呢?”
 
  “一张,探亲嘛,一张就行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几天后我就回来。”
 
  “皮埃尔先生!”何麦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旁边的安琪也吓了一跳。这正是何麦想要的效果,他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难过,我们三个人正在构建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虚证主义的大厦(皮埃尔喃喃重复:大厦),我们置身于人类六千年文明的巅峰(皮埃尔又重复:巅峰),我们即将实现全人类的梦想(皮埃尔再重复:梦想)。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除了三颗充满智慧的大脑之外,我们三人之间堪称人间典范的合作精神不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吗?”何麦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某粒灰尘,“看吧,伟大的虚证主义精神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那神奇的谜底即将由我们来揭示。而现在,你居然当面欺骗你的同路人,你这是在自毁长城。如果伟大的虚证主义事业因此而功亏一签,你,皮埃尔先生,就是历史的罪人!”
 
  皮埃尔颓然倒在椅子上,口里念念有词。
 
  “你不当律师真是便宜法律系那帮家伙了。”出门后安琪真诚地对何麦说。安琪不知道的是,仅仅十多个小时之后,何麦因为他说的这段话连肠子都差点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