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

 
 
  (《科幻世界》2007年9期) 
 
  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假设。
 
  ——摘自《虚证主义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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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我们说世界存在的时候,其实只是说我们认可它存在的假设条件。”皮埃尔教授在黑板上很利索地写下这句话,伴随着粉笔磨擦时发出的痛不欲生的吱吱声。讲台下的情形和平时一样热闹异常,学生们都在高兴地干着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不能说大家没有上进心,根本原因在于上进心再强也没用。因为无论多么认真的学生,面对皮埃尔出的考试题都不可能感到轻松―如果有谁能够得到四十分以上,那都是很可以大大得意一番的。皮埃尔讲的学科是一门选修课,从教材到讲义似乎都是他自己编写的。谁也不知道身为物理学教授的皮埃尔,脑子里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冒出了那些奇怪的思想,但大家碍于他是掌握全系学生生杀大权的系主任,而且还听说他和雷诺校长沾亲带故(这多半是有根据的,否则,再开明的校长恐怕也难以容忍一个系主任像皮埃尔这样胡作非为),所以都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从上学期开始,系里便多了一门谁也不敢不听、但谁也听不懂的名为虚证主义的课程。
 
  何麦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提前半小时才抢占到的位子。当然,他没忘记给安琪也占了个位子。如果听皮埃尔的课不幸坐在前排的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因为皮埃尔仅次于胡思乱想之外的第二大嗜好便是孜孜不倦地提问,而他选择提问对象的工具是一根轻巧的C60教鞭―随便指着谁便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皮埃尔先生鞭长莫及的后排区域自然成为了学生们的首选。现在何麦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紧挨着靓丽可人的安琪,面有得色地看着前排那些如丧考姚的晚到者。处于这种隔岸观火态势下的何麦,首先在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反而可以听得进皮埃尔的几句讲话。比如现在,他就听到皮埃尔正在信誓旦旦地宣称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虚妄的。“它也许只是一种假设。”皮埃尔说,“比如中国古代,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想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而作为一个人的自己只是这只蝴蝶所做的梦。这个问题在逻辑上是无法证伪的,如果我们认为庄周就是一只蝴蝶,也能够完全自洽地解释整个事件。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千百年来还常常引起争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世界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是一个假设。”对于皮埃尔的这些奇谈怪论,何麦的第一个反应其实并不是想笑(实际上他主要是不敢这样做),而是更多地从中悟出了某些诀窍,他甚至判定自己得到的才是皮埃尔的真传。无论如何,皮埃尔是第一个敢于将世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物理学家(这种事以前只有哲学家才敢干),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可以称得上一代宗师。何麦这个人别的本事没什么,虚心好学的品质还是有的,这次自认深得了皮大师的精髓,得意之中竟然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
 
  何麦错就错在忘记了自己的身坯十分高大,他这副陶醉模样一不留神就全然落在了皮埃尔眼里。要知道皮埃尔先生自从在此登坛说法以来一直都自叹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今日冷不妨见到一位识得个中三昧之人,恰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惊喜之情霎时间溢于言表。昔年我佛如来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明其义,只有摩诃迩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架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迎叶。”这与眼前情景何等相似!虽是情急之中,皮埃尔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提问习惯,加上物理学教授对牛顿定律的精确运用,于是,众人但见教鞭横空飞起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敲中何麦的头。
 
  “你,就是你。”皮埃尔喜形于色地叫道,“请问,我们有什么理由断定世界只是一个假设?”
 
  何麦终于意识到皮埃尔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首要反应是有些尿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教鞭刚好击中了脑部主管排泄系统的中枢。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皮埃尔提出的问题肯定都是此前讲到过的,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标准答案。可惜何麦根本没有认真听过课,就算让他翻书他也不知道在哪一节去找―那本教材有几百页厚,里面尽是大段大段足以让人发疯的论述,从逻辑上讲都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类的无法证明正确但也无法证明错误的问题。
 
  而皮埃尔教授的期待正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眼巴巴地盯着何麦的脸看,弄得何麦愈发不敢开口了。何麦知道这样沉默下去的结果肯定不比胡说八道好,但是,他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回答。“假设,假设……”何麦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末了他心一横开口道,“我看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存在于假设中。比如,我们一向用许多精确的数学定律来描述世界,而从这一点出发便足以证明我们的世界只是假设。”
 
  四周立刻安静得吓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可以用“事实”证明世界是一个假设,而且是以精确与严谨著称的数学为依据!就连皮埃尔自己也不曾这样讲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麦身上。皮埃尔的眼神有些发惜,安琪惊愕地仰望着何麦,口里几乎塞得进一个鸡蛋。
 
  何麦只能豁出去了,“拿最基本的欧氏几何来说,这是数学的基础,而它是建立在五个假设公理之上的,这些公理绝对是无法证明的,尽管常规的说法是不证自明。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承认全套欧氏几何,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无从认识。现在我可以下结论了,既然这些用来描述世界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些无法得到证明的假设之上,那么‘当鲤昨称世界也是一种假设。”
 
  一个高亢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何麦的即兴讲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别出心裁胡说八道。”皮埃尔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实说,能够让皮埃尔认为是别出心裁的人还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相当于说某人比疯人国的国王还要疯那么一点点。
 
  “下课。”皮埃尔轻轻摇摇头说,脸上一片萧索。
 
  【2】
 
  安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有一头褐色握曲的短发,和一双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眼睛。据她自己说,她身上有六十四分之一的中国人血统,那是她一位百多年前的祖辈带给她的。不过,何麦倒是一直没能看出这一点来。安琪与何麦从相识到相好几乎全是她主动的,她告诉何麦,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当安琪这样说的时候,何麦心里很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也喜欢你的蓝眼睛”,不过他从未说出口。也许这就是纯正的中国人与不纯正的美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
 
  “我看你就准备补考吧。”安琪笑着打趣道。何麦看上去越是懊丧,她越是兴高采烈。
 
  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何必要去胡诌一通。一想到以严厉著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颤。不过何麦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