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专注地看着星冉的脸。“我不这样想。”他说,“我能理解。”何夕回头看着餐厅角落里一台蒙尘的钢琴,“今天你想不想弹一曲?”他不等星冉回答便招来侍者说,“请关掉音乐,对,就是赵南的那一首。我的朋友想给在座的各位送上一曲。还有,麻烦你们替我录下来作记念。”

  “别。”星冉着急地阻止,但是何夕已经半强迫地将她送到另外琴凳上。星冉还想挣扎,可是那仿佛具有魔力的黑白琴键立刻抓住了她的心。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一时间她已经不知身之所在。《秋日私语》那简单而优美的旋律如流水般从星冉的指尖流淌出来,美妙的音乐将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之中,她已经浑然忘我。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整个餐厅里除了琴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秋日私语》渐渐远去,良久之后都没有人出声。星冉站起身来,两行清亮的泪水顺着她秀丽的脸庞流淌下来。何夕起身鼓掌,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夜晚。

  但是人群发出了嘘声,他们放肆地大笑着对星冉指指点点,脸上是鄙夷的神情。“这样的水平也来出丑。”有人大声地说,“快滚下来,差得太远了,我们只想听赵南的。”

  星冉像是被雷击一样愣在钢琴边,她死死咬住下唇。何夕冲上去,用力拍打着星冉的肩。“你怎么啦?”何夕大声地说,“你不要理会他们,你弹得很好,相当好。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音乐。我不是都鼓掌了吗,你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

  但是星冉一直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双唇紧闭。

  (七)

  “他们说有人想见我,想不到会是你。”俞峰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他身边两名武装的警卫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何夕。

  何夕穿着件很旧的夹克衫,站在台阶下显得身材比实际要矮。“我今天早上陪星冉去了市政府,我觉得她的情绪不大好。”

  “你找我就是说这件事?”俞峰哑然失笑,“我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知不知道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很宝贵的。”

  “问题是你要她这样做的。”何夕有些焦躁地说,“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我想单独同你谈谈。你不答应我是不会罢休的。”何夕的表情看上去很执拗。

  俞峰四下里看了一下,回头对深厚的人说:“带他到我的办公室。”

  “你们到底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何夕开门见山地问。

  “处于规程我不能说太多。”俞峰倒是很坦然,“几天前‘脑域’系统出了一次事故。因为星冉是一个长时间联线的人,所以我们希望她对我们修复系统有所帮助。这一次我们总共找到了三百多名类似情况的人,她只是其中之一。我们要筛选出最适宜的人,然后对其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是什么事故?”何夕刚一问出口便醒悟到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俞峰能够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破例了。

  不出所料,俞峰听了这句话只是摇摇头一语不发。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俞峰拿起听筒。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对何夕说:“好了,有几个人比你的漂亮女朋友更合适,她已经离开了。”俞峰笑了笑说,“现在我应该可以企业做我的事情了吧。”

  “这样做是严重违法章程的行为。”黄头发阿金瞪着何夕,似乎不相信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知道任何人都不的改变当事人设定的联线时间。我一直都是模范管理员。”

  “我不管那么多。”何夕简直是在大叫,“我要你立刻让星冉下线。我有话同她讲。你不帮我就不是我的朋友。”

  “不能等时间到了再说吗?”阿金的口气已经没那么强硬了,他没什么朋友。

  “你让我在这儿等她十个小时?”何夕看了眼屏幕,“你知道星冉是个联线狂。你不帮我那我就怎么动手干了。”

  “好啦,算我怕你。”黄头发阿金选中了一个指令。一号间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星冉蓬松着头发没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这不能怪我。”阿金指着屏幕解释道,“是何夕要我这么做的,他找你有事。请不要跟上面说这件事,要不我非丢这份工作不可。”

  “你不能整天这样。”何夕大声说,“你每天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人生对你失去了意义。我不能看着你变成这样。”

  “这不关你的事。”星冉与何夕对视着,她的脸色很苍白,“我愿意这样,时间是我自己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我怎么支配是我的事。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星冉转头对阿金说,“我马上要联线,十个小时。”

  阿金看了眼星冉,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低头准备开始。何夕猛地按住阿金的手说:“我不准她这么做。”阿金无奈地叹口气,他想抽出手来但是何夕的力气实在很大。

  星冉突然冲上来用力掰何夕的手。“你走开。”她说,“你没资格管我。我愿意这样。我一直过得很好,我挣的钱比所有人都多。我不比别人差,我一点不比别人差。”

  “你这是为什么?”何夕没有放开手,他的目光里充满柔情。

  星冉终于伏到何夕肩上并且哭出了声,泪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我没用,我什么事都做不来。”她大声地吸着鼻子,“人们嘲笑我的琴声,他们叫我滚下台。”星冉泪眼蒙胧地看着窗外,身体蜷缩成一团,“昨天我听到别人说我表现优秀的时候真的好高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优秀。你知不知道作态内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可是——今天他们却说不要我了。”

  何夕轻轻揽住星冉的肩,他觉得就像是扶着一张薄纸,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你并不比任何人差,你只是有些傻。”何夕柔声说,“以后你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要成天待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要你陪着我到码头去上班。”看着星冉惊奇的目光何夕笑了笑,“放心,不是要你当搬运工,你那娇小的身体干不了这个。我只是想让你散散心。”

  (八)

  俞峰觉得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到害怕。一字排开的平台上依次躺着四具一动不动的躯体,就像是四具死尸,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四具躯体上不断沁出豆大的汗水。联线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本来很少会用到的生命维持系统也已启动。

  赵南在另一端的仪器前忙碌着。这次的补救方案是他提出来的。赵南认为“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可逆修正项既然已经得出,那么它就必然存在于当时联线的某些人的大脑里。最终结果不同于中间过程,其数据量是相当有限的,从道理上讲一个人的大脑肯定完全足以存储下来。不过由于“脑域”是一种分布式结构,所以全部的最终结果信息可能会分布存储在某几个人的大脑里。所以他建议寻找当时正长时间联线的人,存储最终结果的人最有可能在他们之中。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依目前的清新看,从这四名受试者的脑中足以获得可逆修正项的全部内容。虽然做起来很麻烦,但总比重新研究好得多。苏枫站在场外,不时朝这边投来满意的目光。尽管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但赵南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俞峰的工作只是协助性的,他已经睡过一觉了。仪器正在地毯式地对四名受试者的大脑进行搜索,不放过任何意思可能有用的信息。俞峰看过四名受试者的履历,其中有一名出租车司机,还有一名十二岁的小学生,另两名是文盲兼无业者。但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大脑中竟然存储着人类迄今为止最复杂最尖端的知识。俞峰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是的,这就是“脑域”。也许当初苏枫博士将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它会非人类社会带来这么巨大的改变。说起来“脑域”的原理相当简单,但是这种简单的思想却带来了人类智慧的飞跃。在“脑域”里无数的大脑通过接驳装置联接成了一个整体,当一个普通人联入脑域之后他的一百四十亿个闹皮层细胞便不再专属于他另外,而是成为了“脑域”的一部分。他的脑细胞可以被用作存储器和计算器,或者用作思维的载体。

  兆脑级研究员则是具有脑域思维权的联入者,他们的大脑在联入后用坐思维而不是用于存储和计算。他们平均一个人可以得到超过一百万个大脑的强大支撑,所以当他们联入“脑域”后灭个人的智力都足以无所顾忌地嘲笑人类历史上的所有人,在他们面前牛顿和爱因斯坦也只是两只未脱蒙昧的猿猴。由于本质原理的不同,就综合能力而言,一个人的大脑不亚于世界上全部电子计算机的综合。而“脑域”则是由亿万人的大脑整合而成的超级计算机,其功能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汇来形容的话那便是:梦幻。无数人联入后的“脑域”成为了一台无与伦比的智慧机器,它包含了超过一千亿亿个脑皮层细胞,可以存储浩如烟海的数据量,可以在一瞬间进行超高精度的复杂计算,可以从这些信息与计算分析中得出惟有“脑域”才可能得出的结论。“脑域”诞生不过十来年时间,进入成熟应用的时间更晚,但却永久地改变了这个世界。

  这时那名十二岁的少年的身躯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口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出什么事情了?”俞峰边问边朝那边跑去。他看了眼监视器后说,“赶快停止,受试对象的细胞组织过于疲劳。”16:262007-7-9

  “不用。”说话的是赵南。他沉着地指挥助手给少年注射了一剂针药。少年的扭动舒缓下来,重新恢复了平静。那位助手开始个另三位受试者注射相同的针药。

  “这是我的小组开发的新药,能够缓解人们长时间联线造成脑细胞疲劳所带来的不适。”赵南对闻讯而来的苏枫解释道。

  俞峰心念一动。他知道黑市上一直在卖一种叫“脑舒”的药物,当初他特意找来作了分析,结果发现里面含有一种虽然能暂时让人舒缓痛苦但经常使用却会让人思维能力日益减退的成分。

  “这样好的药物为什么不早点申报。”俞峰冷冷地说,“否则人们也不用去买黑市上那些损伤智力的药物了。”

  赵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地说:“我们还在做进一步的药理分析。不过——”赵南停了一下,“对普通人来说就算智力受到损失也不算什么,反正他们也用不着多高的智力。”

  这时四名受试者同时发出了呻吟声,看来药物已经不能缓解这种超长时间联线所带来的痛苦。“快停止吧。”俞峰几乎是恳求地看着苏枫,“他们,已经受不了了。”

  “可是如果这时候停下来一切都要重来。时间紧迫。”赵南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我们必须坚持,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希望。”

  赵南最后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苏枫苍老的脸仰向了天空。过了差不多十几秒钟。他吁口气说:“继续吧。”

  (九)

  何夕觉得腿肚子的地方一阵痉挛,就像是肌肉突然打了个死结。吊车的手把由于汗湿也显得不听使唤,耳边震天响的轰鸣声就像是一把刀要刺进脑髓里去一样。从高高的吊车控制室望出去,远处身着粉红色长裙的星冉就像是开在地面上的一朵小花。起吊,放下,起吊,放下,起吊,放下,就在何夕觉得自己快要累垮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救命的收工铃。

  “原来这就是你的工作。”星冉的样子有些揶揄,聪明的她似乎看透了何夕的气定神闲只是伪装出来的假象,“不像你平日说的那么有趣嘛。”

  何夕憨笑着挠头,“是有些累,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觉得有意思。”何夕很认真地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说,“这是我今天的工资,是比较少,不过——”何夕直视着星冉的眼睛,“我保证这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辛苦挣来的。”

  星冉的目光有些迷茫,“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难道我的钱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吗?”

  “你知道在脑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何夕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