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走近了些,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个人仿佛吃了一惊,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躯,如同他平时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这个举动竟然差点让何夕落下眼泪。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统回过头来,“你不用抱歉,你没有什么过错。”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衣兜里摸索,何夕理解地递过去一枝香烟。时,他们立刻听到不远处的一名保安高喊道:“总统先生,这枝烟没有经过安全检查。”总统苦笑着点燃香烟说:“就让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断吧。”

  “他们仍然忠于自己的职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总统接着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能管我多久。”

  可饱和的出了总统话里的意思,他摆摆手说:“今天的事情未必就无可挽回,如果人们是理智的,他们就就当多看你的政绩,而不是那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总统叹口气,“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审判得’挖出了我内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种解脱感。我早已从那些事情里挣脱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这些事了。”总统停了一下,语气变得低沉而虚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现在感到后悔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她。”说到这里,这个到目前为止仍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城马维康议员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显得疲惫而苍老。他低声对总统说:“我们该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业界人士还有个会晤。”

  总统挺了下身板,他握了握何夕的手,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做到的,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用极大篇幅报道了一则新闻:“总统宣布退出下届竞选”。何夕看到报纸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接通了马维康议员的电话,他说:“我想见总统。”

  …………

  从总统官邸出来之后,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为他没能劝说总统回心转意。总统回绝了何夕的建议,他的神情就如同一个看破了红尘的人。

  “就让这一切成为我的结局吧。”总统说同,“你可以认为我懦弱,但我觉得这是我正确的选择。”

  何夕感到自己无力说服眼前的这个人了,“但是你有没有为你的政府想过?”

  总统慢吞吞地说:“我退出竞选之后,将会有新的人选代表执政党参选。你的老朋友,马维康议员。”

  总统不再说话,他踱到窗前,默默注视室外的草坪。何夕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他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诉你,马维康议员提出他准备接受审判。”就在何夕快要走出刻意的时候,总统突然开口道。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惊呼起来,“这不行。”

  十四

  后来的事情证明,何夕错了。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几乎同样的观众,结果却完全不同。个中原因相当简单——马维康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

  就是这个原因。“审判者”系统踏实地表明了这一点。从马维康出生至今的记忆也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马维康走上审判台之前对何夕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转头对表情焦灼的马琳笑了笑说:“别担心,我除了你妈妈之外没喜欢过别人。”

  其实这正是何夕心里的看法。与马维康长久以来的交往,使他有理由这样想。继总统之后,马维康还有勇气走上审判台,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通过了一半的审判。除了内心无所畏惧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做?他没有让人不能接受的恶行,除了年轻时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没有什么绯闻。有的是对民生的关注,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当然,还有对世界没能变得更好的遗憾。那些花尽心思提问刁钻的记者到最后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们一无所获。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沉浸到了另一个人的心灵当中,感受他的温和、正义,以及面对不公不义时的愤懑。马维康面色如常地坐在头像的旁边,同所有人一道聆听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静而自信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甚至不时露出着迷的神色。

  最后一个被允许提问的人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仰视的神色就像是面对圣人。“请问,如果你成为总统的话,你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将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头像和马维康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掌声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大厅。

  ……

  “以审判的名义,”电视屏幕上马维康一字一顿地说,“我宣誓永远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

  马维康议员以从未有过的巨大优势当选为下任总统,他最后的得票率史无前例地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选结果公布后的第五天,总统递交的辞呈获得通过。而与此同时,为了保证政府的连贯性,马维康宣誓就职。本届总统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总统的离去多少有些影响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托蓝一光和马琳前去观礼。电视里闪过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蓝一光、马琳、廖晨星,还有威廉姆博士。马维康的“私语”芯片植入手术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术的确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时,镜头又对准了马维康,他开始宣誓。

  突然,何夕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马维康的样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几分相象,但他又说不出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响彻大厅的掌声经久不息,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几乎亮成了连续的一片。马维康容光焕发地走下台来,接受着人们的祝贺。他所过之处,们都以面对圣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视着他,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热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何夕拿起听筒,立刻听出了是崔文的声音。

  “很早就想同你联系。”崔文说,语气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觉得下不了决心。通过这两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许你是对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崔文犹疑了一下,“那天在海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请崔文时他的迟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

  何夕突然大笑起来,是那种非常彻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好一会儿,何夕才平静下来说:“这么说来,那一次你本来打算陪我一起死?”

  “当时情况紧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会让你怀疑。当时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着说,“一个于世界有害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后,叹口气说:“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一个只要能忠于自己的原则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则是否正确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这样的人。现在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加入‘审判者’系统的研究。”

  崔文在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明天就来报道。”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务,然后他出门朝计算中心走去。他准备在计算机里给崔文建一个用户。

  十五

  “口令错。”“口令错。”

  何夕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屏幕上的几排字。他没想到,自己作为“审判者”系统的谛造者居然会被拒绝访问。何夕觉得脑子有点乱,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想要理清楚什么问题。末了他抬起头来俯身到键盘前,坚定地敲出了一串字符。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了系统的根用户口令,这几乎令他耗尽脑汁。然后,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朝系统隐藏最深的地方寻找。

  “审判者”系统核心程式代码,阙值维护,“私语”生物芯片构造,神经元细胞突触结构图谱……一个个重要的模块资料自何夕眼前掠过,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的地方。现在到了受试者记忆存储区,一号受试者的资料何夕一晃而过,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然后是二号受试者也就是总统的资料,何夕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来便是马维康,何夕放慢了浏览的速度。资料按照阙值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阙值被判断为有效记忆的部分,大约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斟酌上是在上次审判中都看到过的东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余的十分之一,这些都是按照阙值被判定为无效记忆的部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又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心里在是虚脱了一般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刚从一场可怕的梦魇里拼命挣脱出来的感觉。我的上帝,何夕几乎听得到自己内心里发出的惊悚的叫声,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啊。

  死尸遍布的荒园,腐烂的面孔露出森森白骨,血丝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树林,灰尘满布的老宅。面色苍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鸟怪叫着飞远。镜子里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杀手冷酷的脸,政敌在刀光里身首异处。巨大的蘑菇云,异教徒横陈的尸身。恶毒的诅咒,对世界极度的绝望与仇恨……

  ……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