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会在这里?”崔文有点语无伦次,由于事变仓促他有些脸红。

  “你是说我不该在这里?”何夕保持着平静,他觉得今天崔文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顺眼了,“你的确很善于观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文挠挠头皮,似乎也觉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我是无意中知道计算中心的密码公式的,当然,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该使用这个密码。可是,谁都会有点好奇心的。”

  “无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复着崔文的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无意地试探差不多七百万亿次的话,你的确可以找出这个密码公式。”

  崔文仍然是满脸无辜的样子。凭何夕的阅历,他竟然无法看出崔文的这副表情是装出来的,而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过了一会儿之后,崔文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要走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崔文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微,“不过说实话,你令我难忘。”

  九

  和心仪的恋人在海滨漫步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远处牢牢跟着两名体形剽悍荷枪实弹的保安人员。夕阳的余晖把沙滩染成了金黄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道道鱼尾样的花纹。

  何夕斟酌着如何开口,他的眼光掠过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娇美的脸庞上,“以前为了工作,我曾经放弃了家这样的东西,并且自以为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何夕轻轻执住马琳的手说,“嫁给我吧。”

  马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地说道:“就在前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蓝一光说了跟你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何夕有些颓然的坐倒在沙滩上。蓝一光?怎么会是蓝一光?尽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还清楚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蓝一光时的情景。那时,何夕的实验室还只是一处租住的小公寓,刚从一所名牌院校毕业的蓝一光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何夕的一些事情,这个本来不用为前程担忧的年轻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蓝一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件充满风险的工作听起来让人着迷”。当然,因为这句话,蓝一光后来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头,而他却从没有动摇过。在何夕看来,蓝一光无疑是个好助手,他也知道,蓝一光的智力水平虽然不算低,但对于从事“审判者”系统的研究来说却是不够的,比如说,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过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个助手的,因为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却既专一又踏实。

  “算了。”何夕洒脱地站起身,“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还是把它放在最后来解决吧。现在我想到一个问题,从你的角度看,‘审判者’系统对于记忆真伪判定的那个阙值应该定为多少?”何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可能我这个人有时显得太偏激了,那个九十四的值会不会高了点?”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其实根据我们的实验,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当的。那些实验都是你亲自参与的。我承认,世上有你所说的那种极具心计的人,就像以前在测谎仪下也有少数逃脱者一样。但是,‘审判者’系统远非当年的测谎仪可比,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脱审判的话,”马琳轻轻叹口气,“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也许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们就把阙值定到八十六。”

  这时,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脚。浪头退去的时候,岸边意外地留下了一条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鱼,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何夕轻轻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视着它半透明的身体,然后在第二个浪头涌来的时候,把它放回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十

  何夕特立独行的思想与廖晨星犀利无比的文字结晶而成的报道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在一片毁誉参半声里,“审判者”这个并不让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词汇。人们已经开始猜度“审判”将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况下来临,某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渐渐漫延开来,像一场传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个别政府官员甚至惶惶不安地递交了辞呈。

  是的,也许那个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个审判日。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接受审判的竟会是总统。当马维康议员向何夕转达总统的这一意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统先生说,如果审判不可避免的话,不妨由他来带这个头。当然,我的建议也起了一些作用。”马维康语气平和地说着话。

  何夕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毕竟他的身份过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

  马维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记得你是最热衷于把政治家们都押上你的审判台的,怎么现在机会来了反而又退缩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不忍心对总统先生第一个下手?

  “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新一届总统大选就要开始了,现在的民意测验对执政党不大有利。总统先生自认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该下地狱的坏事,如果能通过‘审判者’系统让人们知道总统先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的话,形势将会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会让‘审判者’成为你们的工具!怪不得你们一直向我们提供经费,原来都是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

  马维康毫不见怪地等着何夕平静下来,“你太激动了。总统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吗?这件事对‘审判者’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契机。总统这样做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也可以来试试审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着马维康的话。然后他不得不承认马维康说出了真理。他慢慢地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审判者’系统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实用性,总统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以植入记忆采集芯片,然后……”

  马维康摆摆手说:“你不用对牛弹琴了,这些我都听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长期的合作伙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审判者”系统,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显微手术大夫,他在“审判者”里充当着实践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严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将那种叫做“私语”的生物计算机芯片植入受试者的脑部。这种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当然,自然界里不会有任何一只蜘蛛长有这么多只脚。对任何一位大夫来说,要将“私语”芯片的一百多条细丝一样的引脚与人的神经系统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为先进的仪器作为帮助。

  如果这时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见到威廉姆博士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位头发花白、服饰整洁的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因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开阔,也没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着,两只手伸到面前的虚空中,一动不动地就像是在理一团线。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际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蚝最为复杂的虚拟现实脑部显微手术。他正把从病人脑部拍摄的三维图象送到数字眼罩里,同时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都通过数字手套传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脑部的微型机械手。每次手术完毕后,威廉姆博士满意地取下头盔时,他总会从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庆幸上帝让他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并让他成为了医生。

  手术进入了关键的时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他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露出呆滞的笑容,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沁出来,他身边的助手不停地给他擦拭。看样子,威廉姆博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三维摄像机和计算机共同构筑的奇幻世界之中。手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威廉姆博士终于成功缝合了最后一根引脚的图像传来时,蓝一光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手术成功了。现在,“私语”芯片的每一根引脚都天衣无缝地同总统的神经系统连接到了一起。从这个时刻起,总统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与“审判者”系统相连的人。

  总统从手术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几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呆滞。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从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类了。”

  总统想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眼前飞过一些很奇怪的亮点,耳边也听到了某种非常空灵而神秘的声音。也许站在你们科学家的立场上,会认为这只是由于神经系统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但是从我的角度却无法这样理性地去看。作为普通人,我只会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那些影像和声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们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现在我的全部内心都不再专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总统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圣人曾经说过,当一人独自或是处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陌生环境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做‘慎独’,并且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离圣人的标准不远了。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谓的人前人后的区别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但同时我又觉得,这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实感受正是让我远离一切邪恶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何夕向总统提醒道,与此同时他瞟了眼正在进场的人们。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的确感到有些后悔,”总统笑了笑,脸上现出刀削样的皱纹,“不过有一点你肯定弄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此时拒绝审判的话,各大媒体马上就会用最大篇幅发布这一新闻,同时还不知道会披露多少有关我的轶事——肯定会比‘审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总统握别,然后他立刻赶往实验室。蓝一光和马琳已经就位,过一会儿一个三维的头像将代表总统回答人们的提问。由于总统身份特殊,其记忆中有大量的政府机密,因此,所有获准前来旁听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类似方面的问题。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虚空浮现出一张脸孔。

  马维康拿过麦克风,“请允许我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他说,“你是谁?”

  头像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总统。”

  ……

  很久之后,何夕都难以忘却发生在议会大厅里的那一幕。那天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头像坦然地回答了人们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学生时代,还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听起来温馨可人,让人觉得总统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听起来则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与勾心斗角。不过在何夕看来,这些都是人们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恶行,因为更多的时候,人们通过头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个心中充满理想的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后来出了点问题,有一位记者问以了总统的私人生活。有两个女人,是的,两个。似乎在总统的生活中曾经有过对婚姻不忠的行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也不是总统。提出此问题的记者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快点讲,他急促地说,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后来已经记不起那天的审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记得记者们狂热而兴奋的欢呼,以及当头像回答了某次幽会的过程后全场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随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员们有的黯然退场,有的则对总统怒目相向。他们并不是介意总统的那些风流韵事,而是认为总统不该接受这次莫名其妙的实验。不知不觉之中,人潮渐渐地分开,一个孤独的身影凸现出来。那是总统,他一直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谁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年政治生涯锻炼的结果。但是现在,这种目我表情的脸庞再也无法给他以保护了,因为“审判者”正在踏实地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内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一名记者带着捉弄的口气向头像问道:“现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珔。是不是故作镇静啊?你脸上那种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监视器里看到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开头。头像消失了。“系统出现故障,预计短时间无法修复。”他大声对着话筒说。

  十三

  大厅里已是人去楼空。没有了辉煌明亮的灯光,这间巨大的厅堂显得空旷而荒凉。

  而那个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何夕清楚地从那个人略显佝偻的身影里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境。这个身影显得苍老百无奈,就像是突然之间——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