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斯菲尔摇摇头,心想这番道理不是一两分钟能说清的。他怎么解释陆生人社会中不同社会体制、或不同民族、或不同宗教之间深深的猜忌?怎么解释每年花在军备竞赛中的成万亿美元和上千万的人力?而且――他也有些理屈。当你置身于陆生人社会中时,你会觉得某些事(如研制可怕的核潜艇)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司空见惯的;但若置身于人类之外来看这些念念不忘自相残杀的同胞,他确实为不争气的人类脸红。他转了话题:

“约翰,把三个舱口都打开吧。当年封存时我们充入了惰性气体,它无毒但不能唿吸。现在没有动力,不能启动通风设备,只能先靠自然通风。”

约翰他们费力地打开了舱盖,现在还不能进,但从舱口向里看看,里边保存完好,所有金属件闪闪发光,仪表板和仪表灯也都完好无损。拉姆斯菲尔放心了,对约翰说:

“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肯定,核潜艇保存完好。核燃料在270年间的自然裂变很少,功能不会受到影响。武器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封存着,相信也没有问题。不过这只是推测,等我们进去后看看再说。”

进行了一个时辰的自然通风后,拉姆斯菲尔让别人等在外边,他一人进去启动核动力装置。约翰担心地说:

“让我进去吧,那里一定还充满惰性气体,不能唿吸。海人的闭息时间比你长多了,我去比较合适。你只用告诉我怎么干。”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不行,不是一会儿能说清的,只有我去。”他从第二个船舱口下去,其余的人在外边焦急地等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听见跌跌撞撞的声音,拉姆斯菲尔踉跄着跑过来,把头伸到舱口外,使劲吸了一口气。约翰问:“怎么样?还是让我去吧。”拉姆斯菲尔只是摇摇头,吸足之后,又下去了。

这样往复了数次之后,艇内的电灯刷地亮了!通风机也均匀地嗡嗡着,开始进行强制通风。拉姆斯菲尔从舱口爬上来,虽然疲累,但非常兴奋:

“艇内一切正常,10分钟后咱们就可以下去了。”

海人们差不多都见过陆生人科技成果的遗迹,像那些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筑,停在路上的火车,被藤蔓遮蔽的漂亮汽车,还有刚才在港口那儿长满了附着物的巨大海轮,等等。但像这样“活的”机器,他们都是第一次见。所以,当拉姆斯菲尔领着他们进入舱口,详细介绍潜艇内的设施时,个个露出敬畏之色。

他先领他们参观了控制室、声纳室、垂直发射系统储藏室、餐厅、士兵住舱、前后逃生舱,也大致介绍了反应器舱间、辅机间、主压载舱、大车车叶、后平衡柜,让他们对潜艇先有一个大的概念,然后再逐个区域详细介绍。在控制室里,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两个潜望镜――2号和18号,它们经288年的风雨后还能伸降自如。左边是BSY-1型战斗系统控制面板,右边是它的射控面板,各种仪表灯闪闪发亮。电信室里有超高频、高频、极低频和超低频各种通讯设备,不过它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因为岸上已经没有和它们联络的设备,也没有在用的通讯卫星。潜艇中只有一种俗称“格特路”的水下通话器将来还可使用。声纳室里有显示荧幕,现在上面尽是像下雪一样的噪音信号。

虽然海人们间接通过海豚人外脑信息库都具有足够的科学基础,但要在短时间内介绍潜艇的全貌还是太困难了。几个海人各有各的侧重点,约翰和弗朗西斯最感兴趣的是武器系统,关心它们的射程、数量和杀伤力,而苏苏最喜欢的是餐厅内的各种小玩意儿,像冰淇淋机、果汁机、洗衣机(对赤身裸体的海人来说,这玩意儿可用不上)、搅拌机等,一个锃亮的咖啡壶能让她看很久。她尤其对艇上的床铺感兴趣,原来陆生人是这样睡觉!拉姆斯菲尔把她领到艇长室:

“这就是我办公和睡觉的地方,我在这儿曾度过5年时间。”

苏苏非常好奇地抚摸着艇长室的一切: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两把椅子,床铺下的活动小桌,桌上的保险柜,床头的多功能显示器。舱门上拉姆斯菲尔写的警句还没有褪色呢,写的是:

安静就是生命。

时刻准备迎接我们不愿发生的事。

苏苏想,这就是她丈夫300年前住过的地方啊。就像是谁把300年的时间卡巴一声剪去了,再把300年前和300年后直接对接起来。现在,她一下子掉回到丈夫的陆生人生活场景中,这使她有晕眩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外边天已经黑了。约翰交待布什和克莱因去海里捉几条鱼,并小声叮咛:“别高兴得忘形了,注意,千万不能惊动海豚人。”

苏苏无意中听到哥哥和伙伴的密语,不禁莞尔。哼,约翰还想把这个消息瞒着索朗月姐姐呢。干嘛要瞒呢,应该让索朗月姐姐也来见识一下,看看雷齐阿约当年生活过的地方。也许,约翰是想瞒到某一天让索朗月大吃一惊吧,那好,等见到索朗月,她要悄悄地先告诉她潜艇的事,让哥哥的小花招失败。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吃了两人捉来的鱼,时间已经不早了。拉姆斯菲尔安排苏苏住在艇长室,他要和约翰他们住在士官舱。苏苏不乐意:

“不,我还要你和我在一起。”

拉姆斯菲尔笑了:“这儿太挤了。陆生人的住所是非常宽敞的,但潜艇是个很特殊的设备,在这儿,有的士兵还得住热铺呢(即一个铺两人轮流住)。苏苏,我已经288年没睡过陆生人的床铺了,今晚让我享受享受吧。”

“那……我看见那儿床铺很多的,我也和你们一块住到那儿。”

拉姆斯菲尔又笑了:“今天我们是在陆生人的潜艇里,就按陆生人的规矩行事吧。在陆生人社会里,除了夫妻,男女是分屋睡的。”

苏苏着恼地说:“哼,陆生人这么多规矩……好吧,你去吧。”

拉姆斯菲尔亲亲她,走了。约翰就在艇长室的门口等着,这时急急陪着拉姆斯菲尔向士官舱去。苏苏睡到床上,床面软软的,比海人平常睡的海草铺要舒服多了。床头灯射出柔和的光,照着她光滑的皮肤。她嗅嗅枕头,似乎还有拉姆斯菲尔的气味,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288年了,什么气味也早跑光了。拉姆斯菲尔真不简单,能指挥这么大的潜艇在海里航行。可是她想不通,陆生人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来造杀人的机器呢?丈夫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把它重新启动呢,只是为了忆旧?

她在床上浮想联翩,很长时间睡不着,要不,不管陆生人的繁琐规矩了,还是到拉姆斯菲尔和哥哥那儿去凑热闹吧。她下了床,向士官舱摸去。那儿的门没关严,一条门缝泻着雪亮的灯光。屋内的人聊得正热烈,5个海人排齐了向拉姆斯菲尔提问,拉姆斯菲尔则一个个给予回答。她正要推门进去,但屋里一句很“格涩”的话让她止步了。她把手缩回来,偷偷靠在门柱上,听着里边的谈话。拉姆斯菲尔正说道: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只是想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争得足够的生存空间,就按你们上次商定的,全世界凡有陆地出露处,周围200海里内是海人的地盘,其余是海豚人的,两种人类要和睦共处。核弹只是用来做谈判筹码,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能使用。”

克莱因疑虑地说:“如果一颗也不用,海豚人怕是不会让步吧。”

里面沉默很久,拉姆斯菲尔叹息着说:“但愿我能说服他们。如果……”他又叹息一声,没有说下去。

苏苏的头嗡地涨大了:他们在商量什么?想用核潜艇来杀死海豚人?苏苏简直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大海人主义者,但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谁能想到他会有这样深藏不露的杀机?更不可思议的是理查德,她的丈夫,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他怎么能干这件事?即使他认为海人才是陆生人的嫡长子,想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也不该用这种残忍的方法啊。

她屏住心跳悄悄听了很久,没错,他们就是在商量用核弹威吓海豚人。拉姆斯菲尔一再说要慎重,但听他的口气,如果海人和海豚人真的摊牌而海豚人又不肯屈服的话,也不排除真的使用核弹。苏苏在心中苦笑:没错的,别忘了咱们的雷齐阿约曾是核潜艇的艇长,这个职业就是专管杀人的,而且是要杀死几百万几千万的人。艇长住室的门上还有这一句警言呢:

时刻准备迎接我们不愿发生的事。

刚才她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说“迎接潜艇可能出现的故障”。现在她理解了,他是在迎接杀人的任务。拉姆斯菲尔不是嗜杀者,但是为了某种信念,他完全可以不皱眉头地按下核弹发射钮,这种冷静的残忍更让苏苏害怕。听见里面哥哥在问:

“雷齐阿约,要想让这艘核潜艇下水并航行,至少得多少人?”

拉姆斯菲尔说:“过去满员是132人,但我们现在可以省掉很多工作,比如副艇长、电讯员、厨师等等,我算了一下,至少需要30人。”

“30个人……不能再少了?”

“不能。”

约翰沉默片刻,不快地说:“如果你早说,我们这次就召来30人。现在,我们还得回去招募志愿者,然后再返回这里。这太危险了,海人不能独力跨越这几千海里的路,不得不依靠海豚人,至少得去依靠鲸类。但你知道,鲸类和海豚人的关系远比我们密切。”

拉姆斯菲尔的声音:“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艘潜艇是否还能用。再说……也许我确实在潜意识中想把摊牌的时间往后推。它太残酷了。”

约翰果断的声音:“既然这样,我们明天赶紧离开潜艇,在下次返回前,最重要的事是保密!千万不能让海豚人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沉默。然后弗朗西斯轻声说:“咱们保密都没问题,问题是苏苏能保密吗?”

苏苏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紧张地藏好身体。里面静了半晌,听约翰说:“我知道她和咱们不是同道,但不管怎样,她总是海人吧,决不会出卖自己的母族。还有,她是雷齐阿约的妻子,只要雷齐阿约发话,她应该听从的。”

拉姆斯菲尔简短地说:“苏苏的事交给我――听着,谁也不许碰她!”

苏苏轻手轻脚地离开这儿,回到艇长室后,紧张地思索着。不错,她是海人的一分子,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但这一切都不能抵消她对杀人的厌恶。如果某件事需要杀掉几十万海豚人(包括索朗月姐姐、撒母耳长老、索云泉阿姨)才能成功,那这件事再正义也不能干。谁劝也不行,哪怕他是丈夫雷齐阿约,哪怕他是父亲母亲。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么下一步就是:她该怎么办,该怎样坚决阻止这个悲剧发生。她想起哥哥刚才说过,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保密,因为等他们招募够志愿者再返回这儿,中间隔着两个6000海里的路呢。所以,只要把这件事捅给索朗月,这个计划也就泡汤了。

说干就干,现在就跳入海中找索朗月。拉姆斯菲尔的螺号就在墙上挂着,一吹螺号索朗月就会来的――那是索朗月姐姐送他的,是为他的安全。索朗月姐姐对于他真说得上情深义重了,他怎么能做出这样卑鄙的背叛?她带上螺号悄悄攀上舱口。在往上攀时,她心里并不是没有痛苦:她这么做,就是和理查德一刀两断了,他曾是自己深爱的丈夫,说不定自己腹中已经怀上他的儿女。可是这些苦痛没影响她的决心。现在,拉姆斯菲尔这个人已经让她产生畏惧感了。一个可敬可爱的多少带点自卑带点苍凉感的理查德,一个冷静自信地谈着杀人计划的拉姆斯菲尔,她实在无法把两个形象统一起来。

她攀上潜艇的上甲板,从这里往下光溜溜的,很不好下,现在是深夜,地面上也看不清。她没有犹豫,冒险跳下去。通的一声,她摔在地上,右脚也崴了,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海边,跳下水去。

这会儿,在潜艇士官舱,弗朗西斯隐约听到艇外卟通一声,急忙起身去查看。刚才他似乎看到门外有人影一闪,走过去看又没有了,心中正不踏实呢。舱口没有人,但往地上看,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一拐一拐地走着。他心中一凛,忙回去查看艇长室,苏苏没有在这儿。那么,肯定是苏苏出去了。他立刻回到士官舱,高喊道:

“苏苏偷偷出舱了!她刚才在门口偷听了咱们的谈话!”

屋里人一下愣了。苏苏的态度正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但总觉得不至于出大问题。毕竟她是海人,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但如果她一时想不开,出去通报索朗月,那一切计划就吹灰了!约翰脸色刹白地站起来,说:

“我来处理!”

他迅速出舱,在经过餐厅时,迅速抽出一把尖刀。拉姆斯菲尔看见了,震骇地喊:“约翰你要干什么?让我来劝她!”

约翰没有停顿,跳下甲板,迅速向海边跑去。拉姆斯菲尔紧紧跟在后边,在陆上他比约翰跑得快,快到海边时他差不多追上了约翰,但到海里后,他就没法同约翰比了。约翰迅速摆动着带蹼的脚,非常快地向外海游,一边睁大眼睛搜索海面上的身影。其它四个追上来的海人这时也都越过拉姆斯菲尔,向前游去。那边约翰喊了一声,他们又回来护住拉姆斯菲尔。

两个海人架着拉姆斯菲尔往前游,大约5分钟后,听到海面上悠长的螺号声。拉姆斯菲尔心中一凛,全身都凉透了:这是苏苏在向海豚人报警!索朗月很快就会来的!不用说,这项计划要夭折了,而且――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当索朗月知道他的阴谋时,他该如何面对她?

这时已经能看见约翰和苏苏了,很奇怪,他们不是向外海游,而是在快速向海岸返回。几只巨大的背鳍在后边紧紧追赶,是鲨鱼!这可不是一直跟在木筏后面的傻唿唿的鲨鱼了,这会儿没有圣禁令,几个海人远不是它们的对手。鲨鱼已经离苏苏很近,拉姆斯菲尔忘了自己的安危,推开保护他的海人,向鲨鱼游去。但他们之间还有近百米距离,显然来不及了。鲨鱼轻易地接近了苏苏,苏苏惊慌失措地打水,但她的逃跑速度简直没办法与鲨鱼的速度相比。这时,游在苏苏前边的约翰反身向鲨鱼游去,手中握着那把餐刀,对准鲨鱼的眼睛猛剌。但鲨鱼轻松地甩甩尾巴,避开他的攻击,然后一口把苏苏咬成两截。

拉姆斯菲尔目眦尽裂,惨声叫着:“苏苏!苏苏!”

殷红的血雾在水中迅速扩散,把苏苏的躯体淹没。血液刺激了鲨鱼的兽性,它们吞掉苏苏的躯体,又向约翰和拉姆斯菲尔游来。就在这时,水面上又出现十几只背鳍,噼开水面像鱼雷似地奔来,是海豚人!冲在最前面的是索朗月,他们摆成阵势,猛力撞击鲨鱼的鳃部。两只鲨鱼知道斗不过他们,拿小眼睛瞪瞪拉姆斯菲尔,悻悻地转身游走。

苏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的躯体成了鲨鱼胃中的食物,她的血液仍在水中慢慢扩散,索朗月游近拉姆斯菲尔,他几乎已经木呆,两个海人费力地架着他。他满面泪水,喃喃地重复着:

“苏苏死了。苏苏死了。”

索朗月对好友的死十分悲痛,但是,这毕竟是海人和海豚人社会中每天发生的悲剧。她轻声安慰道:“理查德,请节哀。死于鲸腹和鲨鱼腹,这本来是我们的无法逃避的命运啊。不过,你们为什么这么早到外海来?”

拉姆斯菲尔被过度的悲痛迷乱了心智,没有回答。索朗月看见,脸色阴沉的约翰迅速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似乎有点奇怪。此刻索朗月心头沉重,对其中的名堂没多加考虑。她对拉姆斯菲尔说:“来,拉住我的背鳍,我送你回岸上去。约翰你也请节哀,回岸上吧。”

约翰立即掉头,领着大家向背离潜艇船坞的地方游去。拉姆斯菲尔虽然处在极度悲伤中,也察觉到了约翰的机警。约翰的亲妹妹死了,他同样也极度悲伤,但悲伤中还能顾及到不暴露核潜艇的停放处,这让拉姆斯菲尔对他刮目相看。他们游到岸边,两个海人扶拉姆斯菲尔上岸。弗朗西斯手里拎着一只螺号游过来,交给拉姆斯菲尔,那是苏苏在遇难时失手落入海底的。拉姆斯菲尔捧在心口,睹物思人,面色惨然。死神的到来就这么轻易?半个小时前还是快活爽朗的一个姑娘,转眼间就幽明永隔,连遗体也没存下。他已经55岁了,55岁的神经承受不了这过于突然的打击,他的精神快崩溃了。索朗月很想安慰安慰他,但她知道,在这样沉重的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肤浅的。她叹口气,重复道:

“理查德,务请节哀,死于鲸鲨之口,正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归宿啊。”她想把话题扯开,便问:“你寻找旧族群的事有没有进展?”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他们已经全部消失了,也许已经全部灭绝。索朗月,苏苏她……”他哽住了,泪水再次涌出。

索朗月只能说:“约翰,扶雷齐阿约去休息吧。你们再在陆上休息几天,如果你们想返回,请及时通知我。”她背转身,泪水悄悄地流出来,与海水和苏苏的血液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