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半月后,布劳恩·拉米亚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乘上了早间气 艇,开始了从首都北部向诗人之城的旅程。她将去那参加领事的 惜别会。 首都——现在土著、莅临的军部船员和驱逐者之流称其为杰克 镇——在晨光下看上去白白净净。此时气艇飞离了市区的系留塔,沿 着霍利河朝西北进发。 海伯利安上最大的城市在战斗期间惨遭毁损,但现在,城市的绝 大部分已经得以重建,来自纤维塑料种植园和南部大陆小城市的三百 万难民中,大多数人都决定留下来,虽然最近驱逐者对纤维塑料突然 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这座城市开始自生自长,一些基础设施,比 如电力、下水道和有线全息电视刚好传递到航空港和老城之间的山顶 居住地。 但在晨光的照射下,建筑显得很白,春日的空气中蕴含着希望的 气息,底下新筑道路的粗糙线条,喧闹的河流运输,让布劳恩觉得这 一切都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环网毁灭之后,海伯利安领空的战斗也没有持续多久。驱逐者对 航空港和首都的单方占领,转变成对环网薨亡的承认,并在领事和前 总督西奥·雷恩的斡旋之下达成了和解,驱逐者将和新地方自治理事 会共同管理此地。但自环网轰然倒塌后的这大约六个月时间里,航空 港的交通往来仅仅是依旧残留在系统内的军部舰队的登陆飞船,以及 来自游群的频繁游荡式远足。看见高大的驱逐者身影在杰克镇广场购 物,或者更异乎寻常的家伙在西塞罗喝酒,这一切在现在已经不足为 奇了。 在过去的短短几个月里,布劳恩一直待在西塞罗,住在旅馆旧侧 楼四楼较大的一间房间中,而斯坦·列维斯基将这拥有传奇的房子的 毁坏部分重修并扩建。“苍天在上,我不需要大肚子女人帮我忙!”每 次布劳恩想要插手帮忙,斯坦就会嚷嚷,但是她每次总是会完成什么 事,让列维斯基在一旁嘟嘟哝哝。虽然布劳恩是怀孕了,但是她依旧 是卢瑟斯人,在海伯利安上待了区区几个月,也没让她的臂力完全衰 弱。 那天早上,斯坦开车带她到系留塔,替她搬运带给领事的行李和 包裹。然后旅馆主人给她递来一个自己的小包裹。“你去那荒芜乡的旅 程是趟该死的无聊行程,”他咆哮道,“你得拿点东西读读,对不?” 礼物是约翰·济慈《诗集》的1817年版翻印本,由列维斯基自 己进行了皮面装帧。 布劳恩拉过酒吧老板,拥抱了他,这让列维斯基感到非常尴尬, 围观的乘客都快乐的很,最后他的肋骨都被挤得吱嘎作响。“够了,该 死,”他嘟哝道,揉揉肋部,“给我向领事传个话,说我在把这一文不 值的旅馆传给我儿子前,我还想见见他的皮囊。告诉他,行不?” 布劳恩点点头,和其他乘客一起向送行的祝福者挥手。飞艇松开 绳索,泻出沙囊,在屋顶上笨重地飞过,此时,她依旧在观测夹楼上 挥着手。 现在,随着飞船将市郊抛在身后,摇摇晃晃沿着霍利河朝西方而 去,布劳恩可以清楚地望见南面的山顶,在那儿,悲王比利的脸庞依 旧匍匐在城市之中沉思。比利脸上有一道新划的十米伤疤,正随着风 吹雨打慢慢淡去,那是战斗期间激光切割武器划出来的。 但是,引起布劳恩注意的,是山脉西北面尚未成型的一座巨大雕 塑作品。即使使用了从军部借来的现代切割装备,这件作品的进度还 是相当缓慢。那巨大的鹰钩鼻,浓密的眉毛,宽大的嘴巴,忧愁的明 眸,这些器官呼之欲出。海伯利安上剩下的霸主难民反对将梅伊娜· 悦石的肖像雕琢在山上,但是李思梅·考伯三世,创造出悲王比利脸 庞的雕塑家的曾孙——顺便说一下,他现在也是山的拥有者——说了 一句话,口气像极了外交官:“放你娘的狗屁!”,然后就继续雕刻去 了。再过一年,或者两年,作品就会完工。 布劳恩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日渐滚圆的肚子——她以前总是很 讨厌怀孕妇女的这种装模作样,但她现在发现自己也很难不这样做。 她笨手笨脚地走到观测甲板上摆着的椅子边。如果七个月已经有那么 大了,那么足月时是什么样子呢?布劳恩仰头望着头顶上方,气艇巨 大的气膜展现出一个膨胀的曲线形,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如果顺风的话,飞艇旅程只需花上二十小时。路途的一段时间里, 布劳恩小睡了一会儿,但大多数时间她都观望着底下一览无余的熟悉 风景。 上午十时左右,他们行经卡拉船闸,布劳恩脸带微笑,轻拍着带 给领事的包裹。午后时分,他们已经在接近纳雅得的内河港口。从三 千英尺的高空望下来,布劳恩看见河里行驶着一艘古老的乘客游艇, 由蝠鲼推动向上游行进,尾部形成V形的水波。她琢磨着,那是不是 “贝纳勒斯号”呢。 上层休闲室晚餐时间到来之时,他们飞过了边陲。落日用百色点 亮了大草原,在推动飞艇的和风吹拂下,无数青草卷起涟漪,此时, 他们开始穿越草之海。布劳恩拿着咖啡杯,来到夹楼上她最喜欢的椅 子边,将窗子开得大大的,望着印入眼帘的草之海,那景象就像是给 人以美妙感官享受的台球桌。光线慢慢暗淡。就在夹楼甲板上的提灯 点亮前,布劳恩有幸看到了一艘风力运输车,正勤奋地由北向南进发, 提灯在船头船尾摇曳。布劳恩凑向前,随着运输车颠簸着改变航向, 她清楚地听到了大轮子的隆隆声和三角帆的猎猎声。 布劳恩走上甲板,到睡舱中穿上袍子的时候,床铺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她没睡觉,在读了几篇诗文之后,她重新回到了观察甲板上,一 直等到黎明来临,她坐在最喜爱的椅子中打着瞌睡,呼吸着从底下传 来的青草的新鲜气息。 飞艇在朝圣者歇脚地停泊了一会,获取了新鲜食物和水,重新使 用了沙囊,换了船员,但是布劳恩没有下去走走。她看见缆车站附近 的工作灯火,当旅途最终重新开始后,飞艇似乎是一路滑着那列缆索 塔楼升向了笼头山脉。 他们穿越山岭之时,依旧是漆黑一片。车厢被加压时,有名乘务 员过来关上了长条窗户,但布劳恩依旧能瞥见底下的云层之间,缆车 在一座座山岭之间移动,冰原在星光之下闪烁。 就在破晓之后,他们经过了时间要塞,即便浸浴在玫瑰色的光线 之下,那城堡的岩石也没有给人一丁点温暖的感觉。然后高处的沙漠 出现了,诗人之城在左舷的远处闪耀着白光,飞艇朝那儿新航空港东 端的系留塔降去。 布劳恩没有指望谁会在那迎接她。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会搭 乘西奥·雷恩的掠行艇在午后时分抵达。但是布劳恩觉得乘飞艇更合 适,能让她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她是对的。 但是,还没等系留缆索拉紧,没等舷梯放下,布劳恩就从那一小 群人中看到了领事熟悉的脸庞。边上站着马丁·塞利纳斯,他正皱着 眉头,眯着眼望着陌生的晨光。 “该死的斯坦。”布劳恩嘀咕道,她记起来,微波通讯连接现在已 经好使了,新通讯卫星也上了轨道。 领事以一个拥抱迎接了她。马丁·塞利纳斯打着呵欠,和她握握 手,说道:“你不能找个更加不方便的时间过来吗?”

晚上有个宴会。比起第二天早上领事的惜别会还要热闹——大多 数剩下的军部舰队都回来了,相当多的部分驱逐者也和他们一同前来。 驱逐者最后一次莅临光阴冢,军部军官最后一次驻足在卡萨德的墓冢 前。于是,我们能看见十几艘登陆飞船零乱地停放在小型场地上,而 边上停着的就是领事的飞船。 现在,诗人之城几乎拥有了一千名长住居民,许多人是艺术家和 诗人,虽然塞利纳斯说他们大多是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曾经有两次, 他们想选马丁·塞利纳斯为市长,但是两次都被他拒绝,并且还对这 些自充的支持者痛骂了一顿。但是老迈的诗人继续管理着事务,指导 修复工作,裁定争论结果,分配住宅,安排来自杰克镇和南方城市的 物资供给飞行队。现在,诗人之城不再是死寂之城了。 马丁·塞利纳斯说,现在的集体智商比当时遗弃此地时要高多了。 宴会在重修一新的聚餐阁中举行。马丁·塞利纳斯在里面朗读下 流的诗作,其他艺术家演着滑稽小品,庞大的穹顶也随之回荡着一阵 阵笑声。领事和塞利纳斯身边有一张圆桌,布劳恩和十几个驱逐者嘉 宾拥坐在那,其中包括弗里曼·甄嘉,考德威尔·闵孟,同时还有李 思梅·考伯三世,他穿着一件缝缀的毛皮衣,戴着顶高高的锥形帽。 西奥·雷恩姗姗来迟,满口歉意,和观众分享了新近的杰克镇笑话, 然后来到桌子前,开始和大家一起品尝甜点。最近,雷恩受到人们的 拥戴,在即将举行的四月选举会议上,他将成为杰克镇的市长——看 来不管是土著,还是驱逐者,都喜欢他的行事风格。到目前为止,西 奥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的迹象,看来黄袍加身的时候,他是不会谢 绝的。 好几杯酒下肚之后,领事静静地请了宾客中的几位到他的飞船上, 去听音乐,再去喝些酒。他们都去了,布劳恩,马丁,还有西奥。一 帮人高高地坐在飞船的嘹望台上,而领事一脸严峻、充满感情地弹奏 着格什温、斯塔德里、勃拉姆斯、卢瑟、披头士的曲子,接着又是格 什温,最后一曲是拉赫马尼诺夫惊心动魄的美妙之曲-《C小调第 二号钢琴协奏曲》。 他们坐在暗淡的光线下,眺望着整个城市和山谷,喝着酒,一直 畅谈到深夜。 “你期待环网中会出现什么?”西奥问领事,“政治动乱?暴民统 治?还是退回到石器时代的生活?” “很可能是所有这些,而且更多,”领事笑道。他摇晃着杯中的白 兰地,“说真的,在超光停止之前,还是有足够多的信息流被发了出 来,通过它们,我们得以知道,尽管我们有实际困难,但是大多数环 网的古老世界还是安然无恙的。” 西奥·雷恩坐在那儿,细细品味着自己从聚餐阁带来的那杯酒。 “你觉得超光为什么会停止?” 马丁·塞利纳斯嗤之以鼻。“上帝厌倦了我们在他的外屋墙壁上的 胡乱涂鸦。” 他们谈起老友,想知道杜雷神父现在在做什么。通过截取到的最 后的超光信息,他们已经得知了他的新职位。他们想念雷纳·霍伊特。 “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在杜雷去世后自动成为教皇?”领事问。 “我很怀疑,”西奥说,“但是,如果杜雷胸脯上那另一个十字形 还有效的话,他至少有机会再次活过来。”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过来找他的巴拉莱卡,”塞利纳斯说,拨弄着 琴弦。布劳恩觉得,在暗淡的光线下,老迈的诗人看上去依旧像名色 帝。 他们谈起索尔和瑞秋。在过去六个月里,成百上千的人试图进入 狮身人面像,只有一人成功——一位名叫弥甄斯贝·阿蒙耶特的文雅 驱逐者。 驱逐者专家已经花了几个月时间,对光阴冢和残存的时间潮汐踪 迹进行分析。说也奇怪,光阴冢打开之后,其中一些建筑上出现了象 形文字和熟悉的楔形文字。这些都引发了人们对不同光阴冢的功能提 出了有根有据的推测。 狮身人面像是个单向入口,通向瑞秋(莫尼塔)说起过的未来。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挑选能够进入的人选的,但是对游客来说,他们最 喜欢的事情就是试图进入入口。没有人发现索尔和他女儿命运的迹象 或踪迹。布劳恩发觉自己常常想起年老的学者。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索尔和瑞秋干杯。 翡翠茔似乎和什么巨型气体行星有关。没人可以走进它那独特的 入口,但是奇异的驱逐者,这些生来就是为生活在木星环境下设计出 来的人,每天都来这儿,想要进去。不管是驱逐者,还是军部的专家, 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光阴冢不是远距传输器,而完全是其它的宇宙 连接方式。但游客毫不在意。 方尖石塔依旧是个黑色之谜。这座墓冢仍然在闪耀,但它现在已 经没有入口了。驱逐者猜测,伯劳军团仍旧在里面等待着。马丁·塞 利纳斯觉得方尖石塔只是座生殖器的象征物,作为追悔之物扔进了山 谷的舞台之中。其他人觉得它可能和圣徒有关。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 恩干杯。 重新封印的水晶独碑是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的墓冢。人们破译了 岩石上的符号,得知它们讲述了宇宙战争,讲述了这位来自过去的战 士协助打败了大哀之君。火炬舰船和攻击航母上的年轻新手们沉迷于 此。随着这许许多多飞船返回到故世界,卡萨德的传说将被众口相传。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费德曼·卡萨德干杯。 第一和第二座穴冢似乎无处可达,但第三座好像通进好几个世界 上的迷宫中。在几名研究者消失之后,驱逐者研究人士提醒游客,迷 宫处于不同的时间之中——很可能是几十万年的过去或者未来——当 然也处于另一个空间。他们封住了穴冢,仅对有资格的专家开放。 布劳恩、领事、马丁·塞利纳斯为保罗·杜雷和雷纳.霍伊特干 杯。 伯劳圣殿依旧是个谜。几小时后,布劳恩和其他人回到了那儿, 但一排排躯体已经不见了,墓冢内部和先前一样大,但现在中心点上 有一扇光之门在闪耀。进去的人都消失了,没人回来。 研究者已经宣布禁止入内,他们努力译解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 些文字已经历经沧桑,被严重消蚀了。到目前为止,他们确认了三个 词——都是旧地的拉丁文——翻译过来就是“圆形大剧场”,“罗马”, “重新住入”。已经有传奇故事流传开来,说此门通向消失的旧地,荆 棘树的受难者已经被传送到了那里。无数人等待着。 “瞧,”马丁·塞利纳斯对布劳恩说,“如果你他妈没那么快救出 我的话,我可能已经回家了。” 西奥·雷恩凑向前。“你真的想回旧地吗?”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那是最甜美的色帝笑容。“他妈的再过一百 万年我也不愿意。我生活在那儿的时候,实在是太没劲了。那地方从 来就没有劲过。而这里才是事情发生的地方。”塞利纳斯为自己干了一 杯。 布劳恩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千真万确。海伯利安是驱 逐者和前霸主公民相会的地方。随着人类宇宙逐渐适应没有远距传输 器的生活,光阴冢也就意味着未来交易、观光和旅行。她试着想象驱 逐者眼中的未来,庞大的舰队开拓人类的眼界,受过基因剪裁的人类 拓殖巨型气体行星、小行星,以及比行星改造前的火星和希伯伦还要 不适宜的世界。但她想象不出这些景象。那是她的孩子…或者她的 孙子将会看到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布劳恩?”领事打破沉寂。 布劳恩笑了。“我在想未来,”她说,“还有乔尼。” “啊,对,”塞利纳斯说,“那个可能成为上帝、但没有真正实现 的诗人。” “你觉得,这第二个人格怎么样了?”布劳恩问。 领事打了个手势。“我觉得它不可能从内核的死亡中幸免于难。你 觉得呢?” 布劳恩摇摇头。“我有点吃醋。好像好多人都看到过他。甚至连美 利欧·阿朗德淄都说他在杰克镇见过他。” 他们为美利欧干杯。五个月前,考古学家已经乘第一艘向环网方 向返回的军部回旋飞船回去了。 “所有人都见过他,除了我,”布劳恩说,她盯着自己的白兰地皱 皱眉,意识到自己在睡觉前,得吃上几片产前解酒药。她发现自己已 经有点醉意,不过如果她吃了药,那玩意就不会伤害宝宝了。不过, 到时显然就已经对她产生影响了。 “我要回去了,”她开口道,站起身,和领事拥抱了一下,“明天 一大早就要起来,给你的日出航班送行。” “你真的不想在飞船上过夜吗?”领事问,“从客舱可以很好的观 看到山谷的景致。” 布劳恩摇摇头。“我的东西都在老宫殿里呢。” “我走前会和你聊聊的。”领事说,再次和她相拥,然后布劳恩马 上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泪水。 马丁·塞利纳斯护送布劳恩回到诗人之城。他们在公寓外灯火通 明的风雨商业街廊中停下脚步。 “你是真的在树上,还是那仅仅是刺激模拟出来的景象——其实你 只是在伯劳圣殿中睡觉罢了?”布劳恩问他。 诗人没有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钢铁棘刺就是从那把他刺穿 的。“我是不是一位中国哲学家,梦见自己是只蝴蝶?还是一只蝴蝶, 梦见自己是位中国哲学家?孩子,你是不是在问我这个问题?” “对。” “那就对了,”塞利纳斯轻声说,“对。两者都是。两者都是真的。 两者都让我感到痛苦。我会永远爱你,怀念你,因为你救了我,布劳 恩。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有凌空而行的矫健身姿。”他举起她的手,吻 了吻。“进去么?” “不,我想在花园里散会步。” 诗人犹豫了一下。“好吧。我想,我们现在有巡逻队了——技工和 人都有,我们的格伦德尔——伯劳也还没有再一次上台表演…不过 还是小心点,好不好?” “别忘了,”布劳恩说,“我可是格伦德尔的克星。我能走在空气 上,将它们变成玻璃妖怪,让它们粉身碎骨。” “明白,不过还是别走太远。好不好,我的孩子?” “好,”布劳恩说,她摸了摸肚子,“我们会小心的。”

他正等在花园中,就在灯光没有照到、监视器没有拍摄到的地方。 “乔尼!”布劳恩气喘吁吁道,她飞奔向前,迈到岩石小径之上。 “我不是,”他摇摇头说道,看上去有点伤心。他长得很像乔尼。 完全一模一样的红褐色头发,淡褐色的眼睛,挺拔的下巴,高耸的颧 骨,温柔的笑容。身上穿的衣服有点怪异,是件厚厚的皮夹克,宽皮 带,笨重的鞋子,拄着一根手杖,还戴着一顶粗糙的皮帽。就在布劳 恩走近时,他把那顶帽子脱了下来。 布劳恩在不到一米之外停下脚步。“当然。”声音就跟耳语差不 多。她伸出手想触摸他,但手却穿越了他的身体,虽然那身体完全没 有全息像的颤动和模糊。 “这地方依旧含有很强的超元网。”他说。 “啊哈。”她同意道,但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是另一个济 慈。乔尼的孪生兄弟。” 矮个男人微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布劳恩隆起的肚子。“布劳 恩,我是不是要做叔叔了?” 她点点头。“是你救了那孩子…救了瑞秋…对不对?” “你看见我了?” “不,”布劳恩低声说,“但我感觉到你在那儿。”她犹豫了片刻, “不过,你不是云门说的那个人——人类终极智能的移情部分,对不对?” 济慈摇摇头。他的卷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微光。“我发现自己是 前面来的那个人。我为宣教的那个人铺平道路,但恐怕,我所做的唯 一的奇迹是举着孩子,等待着谁来从我手中把她带走。” “你没帮我…在我和伯劳的时候?帮我飘起来?” 约翰·济慈大笑起来。“不。那也不是莫尼塔干的。是你自己,布 劳恩。” 她猛烈地摇着头。“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济慈轻轻说道。他再次伸出手,想摸布劳恩的肚 子,她想象自己可以感觉到济慈手掌的力道。他低声道:“你委身 ‘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①” 他仰起头看着布劳恩,“我想,宣教的那个人的母亲,肯定能使用一些 特权的。”他说。 “宣教的那个人的…”布劳恩突然站立不住,很快就找到了一 条长凳。她一生中手脚从未笨拙过,但是现在,怀着七个月的身孕, ①这两句诗摘自济慈的《希腊古瓮颂》。 要想坐下来是不可能去考虑优雅不优雅的。她不合时宜地思绪纷飞, 想到了那天早上气艇飞过来停泊的场景。 “…母亲,”济慈重复道,“我不知道那个人会宣教什么,但是 她宣教的东西将会改变整个宇宙,并让各种想法不断开动,那些想法 在今后的一万年中将变得极为重要。” “我的孩子?”她张嘴道,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和乔尼的孩子?” 济慈人格揉揉脸。“人类之灵和人工智能逻辑的结合,也就是云门 和内核长久以来一直在搜寻、死也没有弄明白的东西,”他说道,向前 迈了一步,“在那个人宣教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活着。真希望能看 看它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这个世界,还有其它世界。” 布劳恩的头脑飞速旋转,但她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什么东西。“为 什么?你会去哪儿?出什么事了?” 济慈叹了口气。“内核消失了。这里的数据网实在是太小,甚至无 法容纳我的简化形态…除了军部的飞船人工智能。但我想,我不喜 欢待在那儿。我从来不能很好的完成命令。” “没有其它地方了么?”布劳恩问。 “超元网,”他说,朝身后瞥了一眼,“但是里面全是狮、虎、熊。 我还没有准备好。” 布劳恩且不管它。“我有个主意。”她说道,然后把想法告诉了他。 挚爱的影像凑过来,双臂抱住了她,说道:“女士,你真是个奇 迹。”他走回阴影之中。 布劳恩摇摇头。“我只是个怀孕妇女。”她探进袍子,摸着滚圆的 肚子,“宣教的那个人,”她喃喃道,然后对济慈说,“好吧,你是宣 布这一切的大天使。那我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没有回应,布劳恩抬起头。 阴影中空无一物。

日出前,布劳恩来到航空港。送行的一伙人并不十分快乐。除了 道别时常有的悲伤之情,马丁、领事、西奥还在调理自己的宿醉,因 为在后环网时代的海伯利安之上,次日药丸已经脱销了。只有布劳恩 的心情相当愉快。 “该死的飞船电脑整个早上都怪里怪气的。”领事抱怨道。 “怎么啦?”布劳恩笑道。 领事眯着眼看着她。“我叫它进行起飞前检查,这艘傻飞船竟然给 我念了首诗。” “诗?”马丁·塞利纳斯说道,扬扬色帝似的眉毛。 “对…听好…”领事按了按通信志。 传来布劳恩熟悉的声音:

再见吧,三鬼魂!你们不能够把我 枕着阴凉花野的头颅托起来; 我不愿人们喂我以赞誉,把我 当作言情闹剧里的一只羊来宠爱! 从我眼前褪隐吧,再一次变做 梦中石瓮上假面人一般的叠影; 再会!在夜里我拥有幻象联翩, 到白天,我仍有幻象,虽然微弱; 消逝吧,鬼魂们!离开我闲怠的心灵, 飞入云端去,不要再回来,永远!①

西奥·雷恩说:“出故障的人工智能?我还以为你的飞船拥有内核 外最棒的智能呢。” “的确是最棒的,”领事说,“它没出故障。我给它做了个全面的 认识力和功能检查。一切都很好。但它却给了我…这个!”他指着通 信志记录的读出数据。 马丁·塞利纳斯盯着布劳恩·拉米亚,他细细审视着她的笑容, 然后转身面对着领事。“啊,看样子你的飞船成了饱学之士了。别担 心。你外出然后返回的这次漫长旅途期间,它会成为很好的旅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