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终极的灵魂达蒙①。在我坐着的 边上,一具男人的木乃伊尸体仍旧在用他白骨尽露的手臂港湾护着一 个女人的尸体,而女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裹,上面露出短短的黑发。 我扭头哭泣起来。 “身为考古学家,我挖掘过很多受难者的遗体——死刑犯,火难 者,水灾、地震、火山爆发受难者。这样的家庭场景对我来说并不是 头一遭,它们是历史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这里更为可怕。到底是什 么原因呢?也许是这数量,数以万计多的大屠杀死难者。也许是十字 形偷取灵魂的闪光,它们排列在隧道中,就像数千亵渎神明的邪恶玩 笑。也许是吹过无尽岩石通道的风儿的悲吟。 “我的生命、教导、苦难、微小的胜利、无数的失败,这一切最终 把我带到了这里——超越信仰,超越人道,超越纯洁。弥尔顿式的挑 衅。我感觉这些尸体已经在这呆了五十万年的时间了,或者更多,但 是这些人却是来自我们的时代,或者,更糟的是,来自我们的未来。 我低下头,掩面而泣。 “没有刮擦声,也没有任何真实的声音警告我,但是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许是空气的扰动…我抬起头,伯劳就在我面前,离我 不足两米远。不是在小路上,而是在尸山中。那是向这大屠杀的缔造 者致以敬意的一尊雕像。 “我站起身。在这可憎之物面前,我不会就坐,也不会下跪。 “伯劳朝我移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滑行。它悄悄地滑来,仿 佛是滑在毫无摩擦的铁轨上。十字形的血红之光溢溅在它水银般的甲 壳上。它那永恒的、不可思议的笑容——露出钢铁钟乳石和石笋。 “对这东西,我心中没有狂暴的感觉。我心里只有悲伤,以及极度 的怜悯。不是对伯劳——我才不管它是啥玩意呢——而是对所有这些 受难者,他们孤独,甚至没有被赋予最薄弱的信仰,他们不得不面对

①达蒙( Dachau):德国东南部一城市,位于慕尼黑西北偏北。它是 1935年建立的纳粹集中营的所在地,甚至比波兰的奥斯威辛还要臭名 昭著,在其运营的短短12年中,关押过来自世界各地31个民族超过 20.6万人,其中3.2万人丧生。

这黑夜中的恐怖,而这一切是那怪物具体的体现。 “现在,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凑近的怪物,不足一米远的怪物,伯劳 周围弥漫着一股气味——一种变质油、过热轴承、干血的腐臭气味。 它眼中的火苗不断跳动,节奏完美无瑕,应和着十字形之光的一闪一 烁。 “几年前,我不相信这生物是超自然的,不相信它是善良或者邪恶 的显灵,仅仅是宇宙那深不可测和看似无意义演变的失常:那是进化 的可怕玩笑。圣忒亚最糟糕的梦魇。但不管如何失常,它仍旧是某种 物体,遵循自然法则,服从宇宙某个地方、某个时刻的法则。 “伯劳举起了它的胳膊,朝我伸来,包住了我。四条手腕上的刀刃 比我的手还要长。它胸膛上的刀刃比我的前臂还要长。我举头望着它 的眼睛,而它的一对插满剃刀、竖满钢铁的手臂环绕住了我,另一对 则慢慢地绕了过来,填满了我和它之间的小块空间。 “手指刀刃舒展开。我缩起身子,但是并没后退,那刀刃突然刺 下,戳进了我的胸膛,那痛苦就像冰冷之火,就像医疗激光在切割神 经。 “它朝后退去,手里握着红彤彤的东西,那东西甚至比我的鲜血还 要红。我摇摇晃晃,心里带着些许期待,我会在这怪物的手里看见自 己的心脏。这是最后的嘲讽——将死之人惊讶地眨着眼睛,鲜血还未 从怀疑的脑中流干,就在那刹那之间看见了自己的心脏。 “但那不是我的心脏。伯劳握着十字形,我胸膛上的十字形,我自 己的十字形,我缓慢死亡的DNA的寄生物仓库。我再次摇晃起来,几 乎要栽倒在地。我摸了摸胸脯,手指上覆着一层血,但是并没有出现 动脉血血流如注的现象,如此粗野的手术本应是这样的。甚至在我观 看时,伤口已经在愈合。我知道,十字形在我的全身上下放射出结节 和细丝。我知道没有什么激光手术可以分割那些致命的藤蔓,让它脱 离霍伊特神父的身体——或者是我的身体。但是我感觉到感染的伤口 正在愈合,内部的纤维干涸、退却,成了内部微乎其微的疤痕组织。 “我身上仍旧带着霍伊特的十字形。但这已经不再相同。在我死 后,雷纳·霍伊特会从这复活的肉身中爬起。而我会死去。不再会有 保罗·杜雷的越发失真的复制体,不再会有一代代越变越蠢、越来越 没生气的杜雷模拟体了。 “伯劳没有杀我,但授予了我死亡。 “这东西将冰凉的十字形扔进尸山之上,拿起我的上臂,这动作不 费吹灰之力就切人了我手臂的三层组织,那些解剖刀轻轻一碰,我的 肱二头肌就立刻流出了血。 “他领着我穿越尸山,朝一面墙走去。我跟着它,试图不要踩到尸 体上,但是在这急急匆匆之下,又不想让手臂被切断,我就没法不去 踩到尸体上了。那些尸首溃败成灰。有一具在它那塌陷的胸腔中留下 了我的足印。 “然后我们来到了那面墙,这一处的十字形突然之间全被扫清了, 我意识到,那是某个能量防护着的开口…一个标准的远距传送门, 只是大小和形状都不对,但是那晦暗的能量发出的嗡嗡声是相似的。 那是帮我摆脱这死亡仓库的东西。 “伯劳猛地把我推了进去。”

“零重力。破碎舱壁的迷魂阵,漂浮着的纠缠电线,就像什么巨型 生物的内脏,红光闪烁——刹那之间,我以为这里也有十字形,然后 我意识到,这些是垂死的太空飞船中的应急灯。更多的尸体翻滚着擦 肩而过,我朝后弹退,在不习惯的零重力下打着滚。这些不是木乃伊, 而是刚死之人,刚被杀死的人,嘴巴大张,眼睛膨胀,两肺爆炸,四 处蔓延的血云,这些尸体随着空气的随机扰动和破碎的军部太空船的 颠簸,正发出迟缓的反应,倒有几分像一个个活人。 “我确信,这是一艘军部的太空船。我看见那年轻人的尸体穿着的 军部太空制服。我看见舱壁和被炸毁的舱口盖上,书写着军事行话; 无用的指令书写在比无用还没用的紧急锁柜上,柜里的拟肤束装和依 旧瘪瘪的压力球折叠在架子上。不管是什么摧毁了这艘船,它肯定是 像夜晚的天灾一样突然降临的。 “伯劳出现在我身旁。

“伯劳…在太空!脱离了海伯利安,脱离了时间潮汐的束缚!这 些飞船中,有好多载有远距传输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