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的古旧档案馆建筑望了一眼,然后我意识到,他其实就是。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问道,不再去管我是否应该知道,因为 另一个济慈赛伯人知道。 “尤德拉·巴·泰纳。”他回答说,眨巴着眼睛瞧了瞧我伸出的 手,然后握住了它。紧紧地握住了。 “我叫…约瑟夫·赛文。”我不太好告诉他,我就是那位文学巨 匠在技术上的投胎转世,而我们刚刚从他的文学墓穴中爬出来。 泰纳先生微微犹豫了一秒钟,之后点了点头,但我意识到,对他 这样的学者来说,这位在济慈弥留之际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画家的名字, 是一下就能听出来的。 “海伯利安怎么样了?”我问。 “海伯利安?哦,您是说几天前太空舰队开赴的那个保护体行星 吧。嗯,他们要召回必要的舰队,但那没那么容易。那里的战斗进行 得非常激烈。我是说,海伯利安。真奇怪,我突然想到了济慈和他未 完成的名作。这些小小的巧合是如何出现的,真是奇怪啊。” “它被侵略了吗?海伯利安?” 泰纳先生在他的电磁车边停下脚步,伸手在驾驶舱一侧的掌纹锁 上按了按。舱门升拢起来。我坐进乘客舱中,里面充满了檀木和皮革 的气味。我意识到,泰纳车子的味道和档案馆,和泰纳自己都一样, 然后他躺在了我边上的驾驶座椅上。 “我真不知道它被侵略了没有。”他说,关上舱门,手一碰,下了 个命令,开动了车子。除了檀木和皮革的气味,驾驶员座舱中还弥漫 着新车气味,比如新鲜聚合体和臭氧味,润滑剂味,以及能源味,这 些能源已经勾引人类将近一千年了。“今天很难准确接人,”他继续 道,“就我所知,数据网从未有现在这样超载过。今天下午,我为了查 询一下罗宾逊·杰弗斯,等了好长时间。” 车子升了起来,飞在运河之上,朝右拐向一个公共广场,看上去 像是今早我差一点小命不保的那个地方,然后我们稳稳下降,行驶在 屋顶上三百米高的下层飞行道上。城市在夜晚分外美丽:大多数古老 的建筑在老式的灯带下现出轮廓,街上的提灯比全息广告还要多。但 是我看见在边道小巷里,人群起伏,还有复兴的自卫队军用车在主干 大道和终端广场上盘旋。泰纳的电磁车接受了两次身份询问,一次是 当地的交通控制部门,另一次是个充满军部自信口吻的人类声音。 我们继续飞。 “档案馆没有远距传输器吗?”我问,张望着远处,那里似乎着火 了。 “没有。没这个必要。很少有人会去我们那儿,并且,来光顾的学 者也确实不介意走上几个街区的路。” “你说有个私人传输器可以供我使用,它在哪呢?” “就在这儿。”档案管理员说。我们从飞行道上驶了下去,环绕着 一幢三十层不到的建筑,最后降落在一个探出的登陆翼缘上,就在格 列依高时代的装饰性翼缘的边上,那是由岩石和塑钢制成的。“我的组 织在这有一个传输器,”他说,“我属于基督教一个被遗忘的支派,它 被称为天主教。”他看上去有点困窘,“不过你是名学者,赛文先生。 你肯定知道我们的教会在旧日里是什么样的。” “我不只是从书里得知了它,”我说,“这里有牧师吗?” 泰纳微微一笑。“我们称不上是牧师,赛文先生。我们属于历史文 学会这个非神职组织,连我总共有八人。有五人在帝国大学任职。另 两名是艺术历史学家,他们在进行卢森铎修道院的重建工作。而我, 则维护着文学档案。教会觉得,让我们生活在这儿,比起每天往返于 佩森,要便宜多了。” 我们进入住宅蜂巢——那地方即便按旧地标准来说都嫌古老:天 然岩石制成的走廊,翻新的照明设备,还有铰链门,这幢建筑甚至在 我们进入其中时,都没有验明我们的身份,也没有欢迎我们。我一时 冲动,说道:“我想传送到佩森去。” 档案管理员满脸惊讶。“今晚?在现在这种时候?” “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我意识到,对这个人来说,传送所花费的几百马克, 他得花上几周时间才能挣回来。 “我们这栋楼有自己的传送门,”他说,“跟我来。” 中心楼梯都是些毫无亮泽的岩石和锈蚀的熟铁,中心部位是六十 米的落差。下面某处一个黑漆漆的走廊上,传来婴儿的嚎啕大哭声, 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呵斥,一个女人的哭叫。 “你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泰纳先生?” “十七当地年,赛文先生。啊…我想,按标准计,是三十二年。 我们到了。” 这扇远距传送门同这栋建筑一样古老,传送框被镀金浅浮雕所环 绕,那些浮雕现在早已变得苍灰不堪。 “今晚,环网旅行受到了限制,”他说,“但佩森应该还是可以去 的。在野蛮人…不管他们叫做什么…在他们按照预定时间抵达那 里前,还有两百小时左右。复兴之矢还剩两倍多的时间。”他伸出手, 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通过筋腱和骨头的微微颤动,我感觉到他很紧张。 “赛文先生…你觉得他们会烧掉我的档案馆吗?他们会不会将一万年 之久的思想付之一炬?”他沮丧地把手垂下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谁——驱逐者?伯劳教会破坏者? 还是暴动分子?悦石和霸主领导人甘愿牺牲那些“第一波”星球。 “不,”我说,伸出手和他握手,“我相信他们不会让档案馆被毁的。” 尤德拉·巴·泰纳先生笑逐颜开,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显出喜色 而有点不自在。他跟我握了握手。“不管你去哪里,都祝您好运,赛文 先生。” “愿上帝保佑你,泰纳先生。”我以前从没说过这句话,如今说了 出来,让我感到惊愕万分。我低下头,摸索着拿出悦石给我的超驰卡, 敲入了表示佩森的三个代码。从传送门中传来歉词,说此时此刻想传 送到佩森是不可能的,最后,它那微型脑袋的处理器终于认出这是一 张超驰卡,然后门嗡嗡地出现了。 我朝泰纳点点头,然后走了进去,一边隐约地想着,自己是否做 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错误决定,没有直接传送回鲸心家园。

佩森已经入夜,相比复兴之矢的都市之光,这里黑暗极了,而且 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势汹汹,好似一双双拳头正重重地砸向金属,让 人情愿蜷缩在厚毯子下面,等待清晨的来临。 传送门在一个被屋檐半掩的庭院内,受到了遮蔽,但是也是在户 外,足够我感觉到这夜晚,这雨,还有这寒冷。尤其是冷。佩森的空 气稀薄得只有环网标准的一半,它唯一能居住的高原海拔比复兴之矢 的海平面城市高出了两倍。我本想折返回去,不想踏进这黑夜和倾盆 大雨之中,但是军部的一个海兵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多用途突击步枪 挂在肩上,随时准备扭过来射击,他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证。 我让他扫描了我的卡,他马上立正道:“是,先生!” “这里是新梵蒂冈吗?” “是,先生。” 透过倾盆大雨,我瞥到了那光辉灿烂的殿宇。我指着庭院外的那 栋建筑物。“那是圣彼得大教堂吗?” “是,先生。” “能在那找到爱德华蒙席吗?” “穿过这庭院,广场左边,大教堂左边有一幢矮楼,您可以去那 儿,先生!” “多谢,下士。” “我是个二等兵,先生!” 我把短斗篷裹在身上,抵御着暴雨,但这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仅仅是做做样子罢了。我跑过了庭院。

一个人…也许是名牧师,虽然他既没穿长袍,也没戴牧师 领…打开了通向住宿大堂的门。一张木桌子后面坐着另外一个人, 他告诉我爱德华蒙席在里面,还没睡,虽然时间已经很晚。我有预约 吗? 不,我没有预约,但是我很想和蒙席大人谈谈。事情很重要。 谈什么?桌子后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但是口气很坚决。他完 全没有正眼瞧我的超驰卡。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正在和主教谈话呢。 谈谈保罗-杜雷神父和雷纳·霍伊特神父,我告诉他。 男子点点头,他朝一个珠状麦克低语了几声,那麦克非常小,我 先前竟然没有在他的衣领上发现。然后他领着我进入了住宿大堂。 和这地方相比,泰纳先生居住的古老塔楼就好像是骄奢淫逸之徒 的宫殿。此处的走廊毫无特色,眼前全是粗糙的灰泥墙以及更为粗糙 的木制门。有一扇门敞开着,当我们走过的时候,里边的房间印人我 的眼帘。它与其说是睡房,不如说是牢房。低矮的小床,粗糙的毯子, 木制的跪凳,一个极其朴素的梳洗台,里面有只灌满水的罐壶,还有 一只普通的水盆;没有窗,没有媒体墙,没有全息显像井,没有数据 接入平台。我怀疑这间房间甚至不是人机互动的。 从什么地方传来不断回荡的渐高渐长的声音,一种吟诵声,绕梁 不绝,如此优美,让人想起往昔,让人鸡皮疙瘩直冒。格利高里圣歌。 我们路经一个巨大的就餐区,这地方和牢房一样简陋,又经过了一个 厨房,对约翰·济慈时代的厨子来说,这也许是非常熟悉的。之后我 们走下一条磨损得非常厉害的石头楼梯,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又爬 上另一条狭窄的楼梯。然后那人离开了,而我走进了此生见过的最美 之地。 虽然一部分的我确切地知道,教会搬迁并重建了圣彼得大教 堂——甚至连那里的骨骸也移了过来,埋在了祭坛下它们的最新墓地 中,人们相信那是彼得①的骨骸。但是,另一部分的我却感觉自己是 被传送回了罗马,那是我在1820年11月中旬首次见到的罗马:罗马, 我亲眼见到的、居住过的罗马,在那受苦、在那死去的罗马。 这里远比鲸逖中心几英里高的办公尖塔美丽雅致得多;圣彼得大 教堂延绵了六百多英尺,伸向苍茫之中,十字耳堂和中殿相交的“十 字架”有四百五十英尺宽,并且戴上了米开朗基罗十全十美的穹顶, 凌驾在祭坛上方几乎四百英尺高的地方。伯尔尼尼的青铜华盖、装饰 华丽的顶篷,由扭曲的拜占廷式支柱支撑,凌驾在主祭坛之上。这浩 瀚的空间被赋予了人类的尺度,它使人们可以观察到在祭坛上进行的 隐秘仪式。柔和的灯光和烛火照亮了大教堂内一处处不连续的区域, 光滑钙华石的表面闪烁着光泽,金色的马赛克装饰变成了深浮雕,并

①彼得:耶稣十二门徒的领导者。传统上认为他是第一位罗马主教。

可以分辨出那些无穷无尽的细微之处——支柱、上楣、宏伟的穹顶上 画着的、雕刻着的、凸起的各种细部。上方远处,闪电接连不断在风 暴中显现,闪光通过黄色的彩色玻璃窗涌进来,柱状的闪耀之光斜射 向伯尔尼尼的“圣彼得宝座”。 我刚过环形殿,就在那停下脚步,生怕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的脚 步声会亵渎神圣,连我的呼吸声都在大教堂广袤的空间中散发回响。 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丁这昏暗的光线,在顶上的风暴之光和地下的烛 火的强烈对比下平衡住了,就在此时,我发现环形殿和中殿中没有教 堂的长椅,没有穹顶下的柱子,只有两把椅子,摆在五十英尺开外的 祭坛边上。有两名男子正坐在两把椅子上互相交谈,虽然距离已经够 近,但两人还是倾身向前,急不可待地想要互诉衷肠。灯光和烛火, 以及镶嵌在黑色祭坛正面的一个巨大基督像发出的光辉,清楚地照亮 了两个人的脸庞。他们都上了年纪,都是牧师,白色的衣领在朦胧中 微微发光。我盯着这两张脸,开始辨认,然后意识到,一位是爱德华 蒙席。 另一位是保罗·杜雷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