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形以防万一,你们觉得他会不会介意?我是说,他有一个多余的…”“我们走吧,”领事说。雨水持续不断地从他的三角帽上滴下来。“我们可以呆在狮身人面像里,一直等到早上。我帮卡萨德搬他的额外装备和莫比斯立方体。布劳恩,你带霍伊特的行李和索尔的背包。索尔,你保证孩子暖和,别让她淋湿了。”“牧师怎么办?”诗人问,大拇指朝尸体一指。“你背霍伊特神父。”布劳恩·拉米亚轻声说着,转过身去。马丁·塞利纳斯张大嘴巴,看见拉米亚手里握着手枪,于是耸耸肩,弯下身去把尸体扛上肩膀。“等我们找到卡萨德的时候谁背他?”他问。“当然,也许他已经被大卸八块,这样子我们都——”“闭上你的臭嘴,”布劳恩·拉米亚疲惫地说,“别逼我杀你,我可不想让咱们再多背一件东西。只管走吧。”领事在前头带路,温特伯紧随其后,马丁·塞利纳斯在几米远后蹒跚地走着,布劳恩·拉米亚殿后,这群人又一次走下低矮的关口,朝着墓群所在的山谷进发。天早晨,首席执行官悦石的日程排得甚满。鲸逖中心每天有二十三个小时,这便于政府依照霸主标准时间工作,而完全不会破坏本地的昼夜节律。五时四十五分,悦石接见她的军事顾问。六时三十分,她与二十多名议员、全局和技术内核的代表等重量级人物共进早餐。七时十五分,执行官传送至正值傍晚的复兴之矢,去为卡杜阿的赫尔墨斯医疗中心进行官方剪彩。七时四十分,她传送回政府大楼,接见包括李·亨特在内的顶级助理,预先熟悉一遍她将于十时整向议会和全局进行的演说。八时三十分,悦石又接见莫泊阁将军和辛格元帅,获知最新的海伯利安星系的战况。八时四十五分,她接见了我。“早上好,赛文先生,”首席执行官说。她正坐办公桌后,三天之前,我正是在这间办公室第一次谒见了她。她朝一个靠墙的餐具柜挥了挥手,那里安稳地摆放着标准纯银壶,里面盛着热咖啡、香茶,以及卡福塔。我摇摇头,坐了下来。有三个全息图窗显示着白光,只有我左边的那个显示着海伯利安星系的三维地图,正是我在战略决议中心的时候雅尼曾试图译解的那幅。在我看起来,现在代表驱逐者的红色图块似乎已经覆盖并渗透了整个星系,就像红染料溶解并混入了蓝色溶液。“我想听你说说你的梦。”首席执行官悦石说,“我想听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帮他们,”我回道,语调平淡,“为什么你任由霍伊特神父死去。”想来悦石肯定不习惯别人以这种口气对她说话,至少在她跻身议会四十八年、当上首席执行官的十五年里是这样,但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边的眉尖稍稍扬了扬。“那么你梦见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你怀疑这点?”她放下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工作板,关掉它,然后摇摇头。“没有真的怀疑,只是在听你说出这些除我以外整个环网内再没另一个人知道的事情之时,我依然感到震惊。”“你为什么拒绝授权他们使用领事的飞船?”悦石的椅子转开,她抬头看着图窗,那里的战术显图不停移动、变化着,最新的讯息传来,红色的流动、蓝色的溃退、行星和卫星的运动,一切都在不停变化。我不知道战况是不是她的理由之一,但她没有这么说。她又转过身来。“难道我的每一个行政决定都得解释给你听,赛文先生?是谁赋予你这个权力的?你又代表谁?”“我代表海伯利安上那群被你陷入两难之境的五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我说,“霍伊特应该能被救活的。”悦石单手握拳,然后用食指关节敲了敲下唇。“也许吧,”她说,“也有可能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那不是重点,对吧?”我坐回椅子里。因为嫌麻烦,我没随身带上素描本,但双手空空,指头却想要握着什么东西,几乎发疼。“那什么才是重点?”“还记不记得霍伊特神父的故事…他在往光阴冢进发的旅途中讲述的故事?”悦石问。“记得。”“每一个朝圣者都有机会向伯劳许一个愿。按传统,那个生物会满足其中一人的愿望,同时其他人的愿望会被拒绝,那些被拒绝的人都会被杀死。你还记不记得霍伊特的愿望是什么?”我顿了顿。要记起朝圣者过去发生的小事很困难,无异于试图回忆上周梦境的细节。“他想把十字形取走,”我说,“他想为杜雷神父的…灵魂,DNA,反正就是那东西,争取自由…还有他自己的自由。”“不完全是,”悦石说,“霍伊特神父想要死。”我站起身,几乎撞倒了椅子,大步走向律动的地图。“一派胡言,”我说,“就算他想死,其他人也有义务拯救他…你也有。可你让他死了。”“是的。”“你要让他们中的其他人也都死掉?”“没必要,”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说,“那是他们的意志…也是伯劳的意志,如果这种生物真的存在的话。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的朝圣之路太过重要,不可能允许他们…在作决定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退缩。”“谁的决定?他们的?六七个人…加上一个婴孩,这些人的生命…怎么可能影响到一个拥有一千五百亿民众的社会的未来?”当然,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和霸主那些感知力稍差的预言家们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朝圣者。但是他们有什么目的?不得而知。他们都像是密码,同整个海伯利安等式的终极之谜吻合。悦石到底是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只知道阿尔贝都顾问和她的间谍告诉她的那些?我叹了口气,又走回到椅子边坐了下来。“你的梦有没有告诉你卡萨德上校的命运如何?”首席执行官问道。“没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回狮身人面像去躲沙暴呢。”悦石微微一笑。“你意识到了,赛文先生,要达到我们的目的,更为便利的方法就是给你服用镇静剂,同时在你那位叫做弗洛梅的朋友用的吐真剂的作用下,将你连接上一个语音输出器,这样我们就能获得关于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一切更为持续的报道。”我也回馈给她一个微笑。“是啊,”我说,“那样要方便得多。但是如果我借由数据网偷偷溜进内核,抛下自己的肉体,这样一来,你们就没那么方便了吧。如果我再次被监禁,我铁定会这么做的。”“当然,”悦石说,“如果我陷入这样的境况,也铁定会这么做。告诉我,赛文先生,内核是什么样子?你的知觉真正居住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繁忙,”我说,“你今天见我,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悦石又笑了,这次我感觉出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而不是她作为政客所擅长使用的武器。“有,”她说,“我脑子里的确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你愿意去海伯利安吗?实体的海伯利安?”“实体的海伯利安?”我木头木脑地重复着。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漫过我的身体,手指和脚趾一阵刺痛。或许我的知觉确实驻扎在肉核,但我的身体和大脑都百分之百是人类,完全会受肾上腺素之类的化学物质控制。悦石点点头。“上百万人想去那儿。想传送到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想近距离观看战争。”她叹了口气,移开工作板。“愚民,”她抬头看着我,棕色的双眼盛着庄重。“但是我想派个人去那儿,并亲自向我汇报。李今天早上要用新建的军用超光传输终端出去,我想你可以和他一起走。可能来不及到达海伯利安星球,但是至少可以进入星系。”我脑子里一下冒出许多问题,而第一个涌出的念头令我感到有些羞赧。“那不会很危险吗?”悦石的表情和声调都没有变化。“极有可能。虽然你会远远地置身火线之后,而且李也接受了详尽的指示,不让他自己…也不能让你…靠近明知有风险的地方。”明知有风险的地方,我想。但是处在战争区域,邻近还有一个伯劳那样的生物在自由地四处游荡,有多少地方没有明知的风险?“好的,”我说,“我会去的。但还有一件事…”“什么事?”“我得搞清楚为什么你要我去。我个人感觉,如果你只是想让我同朝圣者取得联系,那么把我送走,你就是在冒一个不必要的风险了。”悦石点点头。“赛文先生,的确,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和朝圣者的联系…虽然这联系有点势单力薄。但同时我也的的确确有兴趣获得你的观察和评价。你的观察。”“但我对你来说无足轻重,”我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同时还可能向谁报告,不论是出于蓄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可是技术内核创造的啊。”“你说得对,”悦石说,“但同时,在当下的鲸逖中心,乃至整个环网,你可能是最处身事外的局外人。同时,你的观察出自一名训练有素的诗人之眼,那是一位我崇敬的天才。”我放声狂笑了一番。“他才是,”我说,“我只是个模拟物。一只寄名虫。一幅讽刺画。”“你这么确定吗?”梅伊娜一悦石问。我举起空空的双手。“我踏上这趟奇异的来生之路,已经过了十个月。我活着,清醒,有意识,却没写过一行诗,”我说,“我从没用诗来进行思考过。这还不足以证明我这个内核提取项目是个唬人的东西么?甚至我的代名对约瑟夫·赛文本人来说也是一种亵渎,我做梦也没拥有过他那样的卓越天赋…他同真正的济慈比起来确然相形见绌,可我冒他之名已是玷污。”“那也许是事实,”悦石说,“也可能不是。不管是不是,我都请求你陪亨特先生一道完成这次去海伯利安的短行。”她顿了顿。“你并非…必须得…去。就很多方面来讲,你甚至都不是霸主公民。但如果你去了,我会非常感激。”“我会去的。”我又说了一遍,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很好。你得带一些厚一点的衣服。不要穿那种在自由降落时会松掉或者引发尴尬局面的衣服,不过你也不大可能碰上这样的情况。先去政府大楼的主传输节点见亨特先生,安排在…”她瞥了一眼通信志。“…十二分钟之后。”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噢,赛文先生…”我在门口停下。办公桌后那位年迈的女性突然间看起来非常弱小,而且疲倦异常。“感谢你,赛文先生。”她说。

的确,上百万人都想传送至战争区域。全局一片吵吵嚷嚷,满是请愿、争论,关于公民能否传送至海伯利安,巡游航线请求发起短期的游览,行星政治家和霸主代表也要求获准去该星系旅行,执行“实况调查任务”。所有的这些请求都被否决了。环网公民——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颇具影响力的霸主公民——都不习惯获得全新经历的权利被拒绝。而对霸主来说,全力作战依然是一项未曾有过的体验。但首席执行官的机关和军部领袖依然强硬:任何公民或者未授权组织都不得传送至海伯利安星系,任何未经审查的新闻报道都不得公之于众。在那个信息通畅、无处不达的年代,这样的闭关政策真是令人发狂、使人心痒。把授权牌给十数个安全节点校验过之后,我终于在执行部远距传输节点见到了亨特先生。亨特穿着黑色羊毛衫,衣着简朴,但在政府大楼的这个区域,却引得在场所有穿军部制服的人们的注意。我没多少时间可供换装,只是回到公寓,胡乱抓了一件宽松的背心,上面有很多口袋,可以装不少画具,还带了一个35毫米成像仪。“准备好了吗?”亨特问。这个长着一张巴塞特猎犬脸庞的人见到我似乎并不高兴。他手里提着一个朴素的黑色小提箱。我点点头。亨特朝一个军部运输技术员打了个手势,于是一个一次性人口闪着微光出现了。我知道,这个东西是依照我们的DNA签名特别调谐的,不可能接纳其他任何一个人。亨特吸了口气,走了进去。我看着那扇水银般的人口表面在他通过之后泛起一阵涟漪,就像一条小溪在最清和的微风拂过之后,要回到平静的原初一般。然后我也走了进去。据传闻说,人们在最初的远距传输器中的传送过程中不会有任何感觉,于是人工智能和人类的设计者对机器进行了修改,添上隐约的刺痛和经历臭氧电离的感觉,以让旅行者觉得已然完成了旅行。不管是事实还是虚构,在我从门口走出一步之后,皮肤依然充满了紧张感,于是我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很奇怪,但是确然如此。作战太空飞船出现在小说、电影、全息电影和刺激模拟的描绘,已经有八百年历史了;甚至在人类除了乘坐飞过大气层的改装飞机之外,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得以离开旧地的时候,他们的平面电影就已经开始描述史诗般壮丽的空战,还有大型星际无畏级战舰,装载着难以置信的军备,仿佛流线型的城市一样突进太空。甚至最近根据布雷西亚之战创作的蜂拥出品的战争全息电影里,也放映着大型舰队在狭窄得令两名地面士兵感到幽闭恐惧的空间内一决胜负,船舰迅速转航、开火、燃烧,就像希腊的三层桨战船挤进了阿忒弥希恩海峡。这也难怪,当我走上舰队的旗舰时,我期望自己将会走上跟全息电影里一样广阔的舰桥,巨大的屏幕显示敌舰的情况,高音喇叭会齐齐轰鸣,高矮不齐的司令官在战术指挥面板前聚作一团,而飞船则忽右忽左地不停倾斜。想到这些,我心跳加速,手掌心也变得略略有些湿润。亨特和我所站的地方应该是个发电车间狭窄的走廊。喷有色码的管子四处扭曲,只有在固定的间隔区域不时地出现一幅手柄或是气密舱门,显示我们确实身处飞船的内部。从艺术级触显和交互式控制面板所显示的内容来看,走廊只是显示了某些用途,而不是直接通达其他地方,就它整体的效果来说,与幽闭恐惧和原始技术毫无二致。我有些期盼,希望能见到从电路节点间连出的缆线。有个垂直的升降机井将我们的走廊分割开来;透过另外的舱门,可以看见其他那些狭窄而混乱的通道。亨特朝我看了看,微微耸耸肩。我猜,我们是否有可能被传送到了错误的目的地。两人尚未开口,这时,一名年轻的军部太空少尉就穿着一身黑色战服从一条侧廊走了出来,向亨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来到‘赫布里底号,霸舰,先生们。纳西塔元帅命我向二位传达他的致意,并邀请二位前往战斗控制中心。请随我来。”说完,这位年轻的少尉转了个身,伸手抓住一个横档,然后将自己拉人了一个狭促的垂直机井。我们尽可能跟着他。亨特挣扎着,以免弄掉他的小提箱,我也在往上爬的时候努力不让我的双手被亨特的脚后跟踩到。爬了几码之后,我意识到这里的重力远不到一标准重力。事实上,这根本不是重力,感觉更像是有一大群渺小却坚持不懈的手在把我“往下”压。我以前知道,有的太空船会把整艘船罩入一级密蔽场,以此来模拟重力,但现在是我的首次直接经验。那感觉并不真正令人愉快:面对持续不断的压力,我就像是在顶风而行,而除了这种感觉之外,我还遭受着狭窄的走廊、袖珍的舱门和各种设备乱作一团的防水壁历带来的幽闭恐惧感。“赫布里底号”是一艘3C通讯控制指挥船,战斗指挥中心既是它的心脏,也是它的大脑——但这个兼作心脏和大脑的东西却并不怎么出类拔萃。年轻的少尉带我们经过了三个气密舱门,领着我们走下最后一条走廊,沿路有海军警卫把守,他们一一向他们敬礼。最后我们被留在了一间大约二十码见方的小屋,那间屋是如此的喧闹,被众多人员和设备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我的首个冲动就是要退回到舱门之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里没有巨大的显示屏,但有许多年轻的军部太空军官聚集在神秘的显示器前面,他们或是僵坐在那儿,完全陷入刺激模拟仪器,或是站在跃动的随调板面前,那看起来像是从六个舱壁上伸出来的。男男女女都像是绑在了自己的椅子和感官支船架上,只有一小部分官员——他们当中的大多数看起来不像粗野的武士,更像受尽折磨的官吏——在狭窄的走廊上来来往往,轻拍着背上的附属物,大喊大叫,要求更多信息,把植人物插孔插入控制台。这些人中的一个向我们匆忙赶来,看着我俩,敬了个礼,然后问我道:“亨特先生?”我朝我的同伴点了个头。“亨特先生,”这位体形硕大的年轻中校说道,“纳西塔元帅现在想见您。”整个驻海伯利安星系的霸主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足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头浅浅的白发,皮肤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所应有的光滑程度,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像是刻上去的痕迹。纳西塔元帅穿着黑色高领制服,但没有戴等级勋章,只在衣领上别了一颗红矮星。他的双手粗硬,看起来甚为有力,指甲却是新近修剪的。元帅坐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四周环绕着各式设备和静止的随调板。繁忙而有条不紊的职业型疯狂似乎在他身边漫流,就像一条激流绕过一块岩石,而石头仍岿然不动。“你就是悦石派来的信使,”他对亨特说,“这位是谁?”“我的助理。”李·亨特说。我努力压制住想要扬起眉毛的冲动。“请问有何贵干?”纳西塔问,“如你们所见,我们很忙。”李·亨特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我有一些文件要传达给你,元帅。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咱们私下谈谈?”纳西塔元帅咕哝了一声,手掌拂过一个变阻感应器,于是我们身后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浓密,随着密蔽场逐渐启动,凝结成一种半固体状的薄雾。来自战斗控制中心的噪声完全消失了。我们三人被隐在了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圆顶建筑中。“赶紧说吧。”纳西塔元帅说。亨特打开小提箱,取出一个背面印有政府大楼标记的小信封。“这是首席执行官给您的私人信件,”亨特说,“供您在有空的时候阅读,元帅。”纳西塔又咕哝了一声,把信封放在一边。亨特把一个更大的信封放在桌上。“这是一份硬面拷贝,内容是议会关于如何进行这次…啊…军事行动的提议。你也知道,议会的意思是让这场战役速战速决,尽快达到有限的目标,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并且对于我们新的…殖民资产给予一般性的帮助和保护。”纳西塔的尊容略略抽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看那份传达议会意愿的文件,连碰都没碰一下。“就这些吗?”过了一阵,亨特才回答了他。“就这些了,最后你还可以通过我向首席执行官传达一些私人信息,元帅。”纳西塔盯着他。他小小的黑色眼珠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敌意,只有不耐烦的神色,我猜,那种神色永远不可能平息,除非那双眼睛因为死亡而黯淡。“我可以通过私人超光通信联系上首席执行官,”元帅说,“非常感谢,亨特先生。这次没有回复讯息。现在能否请您发发慈悲,回船中央的远距传输节点去,以便让我继续从事这次军事行动。”密蔽场在我们周围瓦解,噪声像水流越过正在融化的冰坝一样漫涌进来。“还有一件事。”李·亨特说,他温柔的嗓音在战斗中心各种技术性的杂音中几乎都淹没不见。纳西塔元帅把椅子转过来,等待他开动金口。“我们想下去,到下面的行星上,”亨特说,“到海伯利安上。”元帅的愁容似乎更深了。“首席执行官悦石的人可没说要安排一艘登陆飞船。”亨特直视着他的眼睛。“雷恩总督知道我们可能会去。”纳西塔朝一块随调板瞥了一眼,打了个响指,然后对着一个匆忙过来的海军少校一顿咆哮。“那你们得快点了,”元帅对亨特说,“刚好有一艘邮船要从二十号港出发。尹佛奈斯少校会带你们过去,到主跃迁船。‘赫布里底号’将会在二十三分钟之后从此处启程。”亨特点点头,跟着少校离开了。我紧随其后。但元帅的声音让我们止步不前。“亨特先生,”他喊道,“请转告首席执行官悦石,旗舰从此刻起过于繁忙,不方便再接受其他任何政治性访问。”说完,纳西塔便转身面对着闪烁的随调板和一长溜等待指令的下属了。我跟着亨特和少校,回到了错综迷人的曲径之中。“这儿应该开几扇窗子。”“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其它的事情,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李·亨特转头看着我。“我从没坐过没有窗户或观景屏的登陆飞船。感觉怪怪的。”我点点头,左右四顾,第一次注意到它狭促而拥挤的内部空间。确实,登陆飞船的载客舱中,只有未作任何修饰的舱壁,此外就是一堆堆供应品,还有一名年轻的上尉与我们在一起。这似乎和那艘指挥船幽闭恐惧的气氛如出一辙。我向别处看去,又回到了先前自我们离开纳西塔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跟着这两人去二十号空港的路上,我突然间想到,我自己会失去什么东西,却没有失去。我之所以对于这次旅途感到焦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我想到自己会脱离数据网;我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洋,独自思考的鱼。我知觉的一部分原本正淹没在那片海域的某处,来自两百颗星球、内核的数据和公众链接的海洋,全数由曾经叫做数据平面的看不见的媒介维系,现在它被称作万方网。离开纳西塔的时候,我依然还能听到那特别的海洋的搏动——虽遥远,却持续不断,就像是在距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听到的浪潮之声——这个念头震慑着我。在匆忙赶往登陆飞船的路上,直到在登陆飞船上安顿下来,脱离主舰,乃至在进入地月轨道,在进入海伯利安大气层边缘之前最后十分钟的冲刺过程中,我都一直在试图弄明白这个现象。军部总是为拥有自己的人工智能、自己的数据网和处理源极而引以为傲。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环网各星球间那广阔的空间,以及环网万方网之上那黑暗而寂寥的空间运行各种操作,但真正的原因多半是几个世纪以来军部强烈地想要特意向技术内核展示他们的独立。然而,在一艘处于既非环网亦非保护体之地的军部无敌舰队中心的军部战舰上,我却调到了某个令人欣慰的背景数据和能量涌流,那和我在环网任何一个地方能找到的一模一样。真是有趣。我想起了远距传输器给海伯利安星系带来的链接:不只是跃迁船和远距传输密蔽球体在海伯利安的J3点像一个发光的新月一样飘浮,更有数英里长的千兆超频光纤如蛇一般穿行过永久跃迁船的远距传输入口,微波中继器在那几英尺之间机械地往返穿梭,以近乎实时的效率中继它们的讯息,指挥船上受到驯化的人工智能,邀请——并接收——指向火星上和其它地方的奥林帕斯高级指挥的链接。某些地方,或许就连军部领导集团、他们的行家和盟友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数据网已然潜入。内核的人工智能知晓在海伯利安星系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的肉体现在要死了,我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逃遁,通过那些悸动的链接逃向环网之外的秘密通道,凌驾于任何人类所知的数据平面之上,丝毫不会被谁发觉,并沿着数据链接隧道进入技术内核本身。不会真正地进入内核,我想,因为内核包围着、包裹着其它地方,就好比一片接纳不同洋流的大海,而我们也可以把大型的海湾流看作是它们分割了海洋。“我真希望这里有一扇窗户。”李·亨特低声说。“是啊,”我说,“我也是。”随着登陆飞船一阵急速冲刺和剧烈的颠簸,我们进入了海伯利安的上层大气。海伯利安,我心里思忖。伯劳。我身上沉重的衬衣和背心似乎变得黏糊糊的,已经粘在了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不用说,我们正在飞行,以数倍于声速的速度划过湛青色的天空。年轻的上尉从走廊那边探过身来。“是第一次着陆吧,先生们?”亨特点点头。上尉嚼着口香糖,可见他有多么的放松。“你们两人都是从‘赫布里底号’上来的技师?”“对,我们正是从那里来的。”亨特说。“我想也是,”上尉咧开嘴笑了,“我是要送一个快递包裹到济慈附近的海军基地。现在是第五次出行了。”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我的全身,我记起了首都的名字;海伯利安曾经有人人住,那是悲王比利和他的侨民,全是诗人、艺术家和其他不适应时代的人,因为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入侵而流亡至此——尽管那次入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正在参与当前伯劳朝圣的诗人,马丁·塞利纳斯,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建议悲王比利将首都以此命名。济慈。本地人把以前的旧城叫做杰克镇。“你不会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上尉说,“它是一个真正的死胡同,哪儿也去不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电磁车,没有远距传输器,没有刺激模拟,什么东西都没有。难怪总是有他妈的成千上万的土著要在空港附近扎营,还攻击防护栏,想要到环网里去。”“他们真的在攻击空港?”亨特问。“么有,”上尉说着,“啪”地吹破了他的口香糖,“但是他们已准备好入侵,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第二海军营已经在那里设立了防御带,并派兵警戒入城的道路。另外,现在那些乡下人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建立远距传输器,并让他们传送出去,离开这场他们自讨的苦头。”“他们自讨的苦头?”我问。上尉耸耸肩。“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得驱逐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吧?我们却要来这里为他们火中取木。”“是火中取栗。”李·亨特说。口香糖又“啪”了一声。“管它是什么。”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一阵尖啸,隔着船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登陆飞船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开始平稳地滑行——真是不祥的流畅——就像是进入了一条高于地面十英里的冰斜道。“真希望我们这儿有扇窗户。”李·亨特低声说道。登陆飞船中又闷又热。很奇怪,弹跳竟有些令人轻松,更像是一只小小的帆船在缓慢的浪涛中浮沉。我闭上眼睛,休憩了几分钟。索尔、布劳恩、马丁·塞利纳斯、领事一行人扛着装备、海特·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以及雷纳·霍伊特的尸体走下长长的斜坡,向狮身人面像的入口走去。现在冰雪正疯狂地下着,雪花在依旧翻腾汹涌的沙丘表面之间缠扭,同那些被风驱策而起的沙粒跳起了复杂的舞步。尽管他们的通信志宣称夜晚已快到尽头,东边却丝毫没有日出的迹象。通信志的无线电链接上反复发出的呼叫也没有得到卡萨德上校的任何回复。索尔-温特伯在那座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光阴冢入口前停了片刻。他感觉着斗篷下女儿的存在,那个温暖的小东西倚着他的胸膛,温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不停,抵靠在他的脖颈处。他举起一只手,摸了摸那个小包裹,努力去想象二十六岁的年轻瑞秋,身为研究者的瑞秋,将要进去检测光阴冢神秘的逆熵现象的瑞秋,正是在这同一个人口前停住脚步。索尔摇了摇头。自那个时刻以来,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二十六年,那是一生的时间。四天之后就是他女儿的出生日。除非索尔能做出点什么,找到伯劳,同这个生物交涉,除非他做出点什么,不然,瑞秋将会在四天之后死去。“你还不进来吗,索尔?”布劳恩·拉米亚唤道。其他人已经把他们的装备放入第一间屋子。屋子地处狭窄的走廊内侧六七米深的地方,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墙。“就来就来。”他大声应道,然后走进葬墓。荧光球和电灯沿路从隧道中一字排出,但是它们都早已黯淡,上头覆满了灰。只有索尔的手电筒和从卡萨德的一个小提灯里射出的光线照亮了路途。第一间屋子很小,约摸四米见宽,六米见长。其他三名朝圣者都已经将他们的行李靠着后墙放下,把防水布和铺盖卷在冰冷的地板中间铺开。两盏提灯嘶嘶作响,投出两束冷光。索尔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看。“霍伊特神父的尸体在隔壁屋子里,”布劳恩·拉米亚说,虽然索尔没有真的问出这个问题,“那间屋子还要冷些。”索尔在其他人身边坐下。即便在一个如此深入的地方,他也能听到沙砾和雪花吹刮在石头上的声音。“领事等会儿要出去再试试他的通信志,”布劳恩说,“把状况跟悦石说清楚。”马丁·塞利纳斯笑了。“没用的。这他妈的根本没用。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永远不可能让我们从这里出去。”“等太阳出来我就出去试。”领事说。他的声音非常疲惫。“我来警戒,”索尔说。瑞秋动了动,微弱地哭泣着,“反正我也得给孩子喂奶。”其他人似乎都累得懒得回答了。布劳恩靠在一个背包上,闭上双眼,几分钟后就沉重地呼吸起来。领事把自己的三角帽拉下,盖住双眼。马丁·塞利纳斯抱着双臂,望着门口,等待着。索尔·温特伯匆忙拿过一个奶包,用患上关节炎的冰冷手指费力地把它放在加热板上。他看着自己的包,意识到他只剩下十个奶包和几张尿片了。婴孩吸着奶,索尔打着瞌睡,几乎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个声音惊醒了所有人。“什么东西?”布劳恩大叫道,摸索着她父亲的手枪。“嘘!”诗人厉声说着,张开手,示意大家安静。在坟墓之外的什么地方,声音再次传来。这个单调的声音戛然而止,刺穿了风声和沙粒刮擦的声音。“是卡萨德的步枪。”布劳恩·拉米亚说。“或者其他人的。”马丁·塞利纳斯低声说。他们沉默地坐着,紧张竖耳倾听。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一刹那间,夜晚突然爆发出噪音…那声音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退缩不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瑞秋害怕得大哭起来,但是在墓冢之外传来的爆炸声和撕裂声中,完全听不见她的哭叫。陆飞船降落的时候,我醒了。海伯利安,我想着,依然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梦境的碎片中剥离开。舱门敞开,凉爽稀薄的空气取代了船舱稠浓混浊的气体,年轻的上尉祝我们好运,便打头走了出去。我跟在亨特身后出了门,走下一条标准人坞斜坡,穿过护盾墙,踏上停机坪。夜幕已然降临,我不清楚当地时间是什么时刻,不知道晨昏线此时是刚刚扫过这颗星球还是即将来临,但感觉上已经很晚,空中似乎也带有浓浓的夜晚的味道。细雨绵柔地下着,轻飘飘的毛毛雨,带着大海微咸的气息和湿润草木新鲜的味道。野外的灯光在遥远的防御带外发出眩目的亮光,二十多座明亮的尖塔朝低云投下光晕。六七名穿着海军陆战队迷彩服的年轻男子飞快地从登陆飞船上把运输物品卸下,我看见随行的那位年轻上尉正轻快地对我们右边三十码外的一名官员喊话。狭小的太空港是大流亡最初时期建立起的殖民空港,看起来像是历史书中描画的东西。原始的弹射升空井和登陆广场朝北方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山峦延伸出大约一英里多的距离,火箭平台和服务塔楼照管着我们四周二十艘军用航天飞机和小型战舰,着陆区域边缘密布着配有天线队列的标准组件军用建筑、紫罗兰色的密闭场,还有一片混乱无序的掠行艇和飞行器。顺着亨特的视线.我注意到有艘掠行艇正朝我们飞来。艇身流动的光芒照亮了它的降落伞,其中一个外罩上画着蓝金色的测地线,那是霸主的标志;大雨在前舱护壳外板上划出条条水痕,又被桨片刮开,升腾起一阵猛烈的薄雾之幕。掠行艇降落在地,有机玻璃舱门折拢开来,一个男人从中走出,飞快地迈过停机坪,朝我们走来。他向亨特伸出手。“亨特先生吗?我是西奥·雷恩。”亨特和他握了手,又对着我点点头。“真高兴见到你,总督。这位是约瑟夫·赛文。”我同雷恩握了握手,触到他手的一刹那,一阵似曾相识的震惊从中传来。我从领事的记忆中那幻觉般的迷雾里记起了西奥,雷恩,记起了那个年轻人任职副领事的时日;也记起了一周前的那次短暂的会晤,朝圣者欲乘坐浮置游船“贝纳勒斯号”告别并逆流而上之时,他曾向他们所有人致意。仅仅过了六天,总督似乎变得愈发苍老了。但是他自订额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却还是一样,戴着的古老眼镜也没有变,那轻快而坚定的握手也依旧如常。“真高兴您能够在这个时候登陆敝星,”雷恩总督对亨特说,“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向首席执行官汇报。”“我们正是为此而来,”亨特说。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我们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把衣服弄干?”总督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微笑。“这块地是个疯人院,即便是在凌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领事馆也在重重包围之中。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他朝着掠行艇打了个手势。起飞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两艘海军掠行艇与我们并驾齐驱,但尽管如此,我依然感到诧异,一个保护体星球的总督竟会亲自驾驶自己的车辆,而且没有全天候的保镖跟在身旁。然后我记起了领事对其他朝圣者讲述的关于西奥·雷恩的事迹——关于这个年轻人卓越的办事效率和谦卑的作风——了解了这样一种低调的形象恰恰适合外交官的风度。我们从空港出发,朝着城镇飞行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低云被地上的光芒照得透亮,闪着灿烂的光芒,北面的山峰闪着五光十色的光彩,鲜绿、紫罗兰、赤褐,云朵下方直到东边的那片天空都是美得令人心醉的鲜绿和青金,一如梦中所见。海伯利安,我想着,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紧张和激动攥紧了我的喉咙。我把头靠在布满雨痕的顶盖上,意识到我在那时候感到的眩晕和混乱,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与数据网地面连接的减弱。虽然联系依然存在,但现在主要是依靠微波和超光频道承载,但是我从未有过这么微弱的体验——如果说我以前是在数据网的海洋中畅游,那么我现在则真真正正的是在浅水区了,也许比喻作潮水坑更恰当些,而且在我们离开空港的大气包层和它那简陋的微网时,海水变得愈加的浅。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亨特和雷恩总督正在讨论的话题上。“你们能看见这些窝棚和茅舍,”雷恩说着,略微地倾斜了机身,于是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山峦和山谷,它们把空港和首都的郊区隔离开来。对于这些由纤维塑料面板、帆布片、包装板条箱和流沫碎片组成的可怜玩意来说,窝棚和茅舍都是太客气的称呼,它们遍布山峦和深谷。显而易见,如果从前要驱车从城市到空港,这七八英里的路一定是趟心旷神怡的旅程,路上将会穿过草木丛生的山峦,而现在所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片荒地,树木被砍光,以作柴火和建房之用,草坪在脚步的践踏下被踩实,变成寸草不生的泥滩。这座拥有七八万流民的城市,触目所及之处,土地都惨遭劫掠,满目疮痍。从成千上万堆为烹制早餐而生的火中冒出一股股烟雾,飘向云朵,每个地方我都能看到有人在动,孩子们在赤脚奔跑,女人们从溪流中打水回家,那水一定已被严重污染了,男人们要么蹲在广阔的旷野上,要么在临时搭建的厕所门口排成一行。我注意到,大路两旁修有高高的防暴铁丝网栅和紫罗兰色的密蔽场障,每隔半英里就能看见军事检查站。一列列经过伪装的军部陆军车辆和掠行艇正沿着大路和低平飞航线来回穿梭着。“…大部分流民都是土著,”雷恩总督正说道,“但也有很多是从南方城市还有天鹰大陆的大型纤维塑料种植园来的被迫转移的地主。”“他们来这儿,是不是因为他们认为驱逐者会入侵?”亨特问。雷恩朝悦石的助理瞥了一眼。“一开始的时候,一想到光阴冢正在打开,人们就会感到恐慌,”他说,“人们完全相信伯劳被释放出来的话,就会捕猎他们。”“是这样吗?”我问。年轻人在他的位置上转了个身,扭过头朝我看来。“自卫队第三军团七个月前去了北方,”他说,“没有回来。”“你说一开始他们是想逃离伯劳,”亨特说,那其他人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是等着疏散,”雷恩说,“每个人都知道驱逐者…以及霸主军队…在布雷西亚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想在这一切发生在海伯利安身上的时候还呆在这里。”“你们很清楚,疏散只是军部无奈之下的最后一招?”亨特问。“对。但我们不会对流民这么宣布。已经爆发了多场可怕的骚乱。伯劳神殿已经被摧毁了…被暴民重重包围,而且有人使用了从大熊矿场上偷来的可控等离子光束进行扫射。上周还有人攻击领事馆和空港,杰克镇也爆发了食物暴动。”亨特点点头,俯瞰着身下,城市飞掠而来。建筑物都很低矮,很少有超过五层的楼,它们洁白柔和的墙面在清晨斜射而来的光线中闪着华丽的光辉。我从亨特的肩膀上方望过去,看见那座低矮的山峰,悲王比利的雕像正俯瞰着山谷沉思着。霍利河在旧城的中心蜿蜒流淌,逐渐变得平直,流向北方看不见的笼头山脉,另一条支流蜿蜒隐入东南方的堰木沼泽,我知道在那边,它会逐渐拓宽,沿着鬃毛高地衍出河谷三角区。除了流民窟可怜的拥挤杂乱之外,城市看起来渺无人迹、安静平和,但就在我们开始朝河流降落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军用运输车辆,坦克、装甲人员运输车和GAV,它们有的在十字路口,有的停在公园里。伪装聚合外壳故意没有激活,于是这些机器看起来更加危险。然后我看见城市里也有流民:广场上和小巷中都搭着临时帐篷,沿路排着上千个睡袋,就好像一长溜颜色暗淡的衣服包裹,等着被收走洗净。“两年前,济慈的人口还只有二十万,”雷恩总督说,“现在,加上那座茅舍城,我们几乎已达三百五十万人口。”“我还以为整颗星球上只有五百万不到的人口,”亨特说,“算上土著。”“完全正确,”雷恩说,“你也看到了,所有东西都给毁了。另外两座大城市,浪漫港和安迪密恩,也接纳了大部分剩余的流民。天鹰上的纤维塑料种植园已经人去楼空,被丛林和火焰林重新占领,鬃毛和九尾沿岸的农业带都已经失去了生产力——就算还在生产,也没法把食物带向市场,因为整个城市的交通系统都瘫痪了。”亨特望着河流逐渐向我们靠近。“政府一天除了吃饭还在干嘛呢?”西奥·雷恩笑了。“你是问我在干嘛呢?唔,大约三年以前,各项危机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了。当年的第一步是解散地方自治委员会,并正式将海伯利安纳入保护体。要是当时我有行政权,我会把工作重心转移,去把依然存在的货运公司和飞艇航线收归国有——现在我们只能依靠掠行艇进行军事活动——还要解散自卫队。”“解散它?”亨特说,“我还以为你会利用它呢。”雷恩总督摇摇头。他沉着地轻轻碰了碰总控制器,于是掠行艇朝着古老的济慈城中心盘旋而下。“他们不仅没用,”他说,“而且还很危险。‘战斗第三’军团去北方后,平白无故就失踪了,我差一点怒发冲冠。一旦军部陆军部队和海军着陆,我会立马解除自卫队剩余的那些暴徒的武装。要说烧杀抢掠,自卫队才是主要的始作俑者。到了,我们可以在这边吃早餐边谈。”掠行艇低低地降在河流上方,最后盘旋了一次,然后轻轻地停在一座古老建筑的庭院中,它是用石料建造起来的,拥有廊柱和梦幻奇妙的窗户:这是西塞罗酒吧。雷恩还没向李·亨特介绍这地方,我就已经认出它来了。朝圣者的旅途曾经过这里——一座处在杰克镇心脏部位的老饭馆/酒吧/旅店,一共有四幢分楼,每幢九层,它一侧的阳台、窗间壁以及黑暗的堰木走廊俯瞰着缓慢流淌的霍利河,从另一面则可以望见杰克镇狭窄的街巷和胡同。西塞罗酒吧的历史比悲王比利的巨石肖像还要古老,那些阴暗的小卧室和地底深处的藏酒窖是领事曾被流放在此的那段时间的真正归宿。斯坦·列维斯基在庭院门口接待了我们。他身材相当高大魁梧,脸庞就像他酒馆的石墙一样被岁月磨压得阴沉沉的,布满了细纹。自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依次经营西塞罗酒吧以来,他也成为了西塞罗的主入。“你这死鬼!”巨人大叫道,拍着总督——这颗星球事实上的独裁者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西奥站立不稳。“你早早地起来换个花样,混家伙?把朋友带来吃早餐?欢迎来到西塞罗!”斯坦·列维斯基的大手吞没了亨特和我的手,以此表示欢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指和关节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受伤。“或者对你们俩来说——环网时间——是不是要晚一点?”他轰隆隆地说道。“也许你们可以喝点酒,或者吃顿午饭!”李·亨特朝着这位酒吧主人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环网来的?”列维斯基爆发出一阵狂笑,把屋顶的风向标都震得旋转起来。“哈!很难推断,是吧?你们在日出时分同西奥一同到达——你以为他会不管是谁都载到这里来吗?-还穿着羊毛衫,可我们这儿一头羊都没有。你们不是军部的人,也不是纤维塑料种植园的大亨…他们我全都认识!根据以上推断,你们传送到了环网来的舰船,然后降落在这里,想吃点好的。那么,你们要吃早餐,还是大喝一顿?”西奥·雷恩叹了口气。“给我们找个安静的角落,斯坦。我要熏肉、鸡蛋还有咸鱼。先生们呢?”“只要咖啡。”亨特说。“我也是,”我说。现在我们跟着老板穿过走廊,走上一节短短的楼梯,走下锻铁斜坡,再穿过一条条走廊。这地方和我从梦中所见的相比,要低矮、昏暗、熏得更黑,但也迷人得多。我们走过的时候,有几位常客抬头看了看,但现在这地方比我记忆中的远没那么宾客满座。显然雷恩已经派军队肃清了曾经占领这个地方的最后一小撮自卫队野人。经过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户的时候,我验证了那个假说,因为我瞥见军部陆军部队的装甲人员运输车正停在巷子里,顶上和附近都是士兵在懒散地闲逛,携带的武器显然装满了子弹。“这边,”列维斯基说着,挥手将我们带人一条小小的门廊,这里凌空悬在霍利河之上,向外能望见杰克镇筑有山墙的屋顶和石塔。“两分钟之后,多米会把你们的早餐和咖啡带过来。”他很快消失了…对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说,这已经是很快了。亨特朝通信志瞥了一眼。“按照计划,距离登陆飞船载我们回去还有大约四十五分钟。咱们谈谈吧。”雷恩点点头,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意识到,他定是昨晚熬了通宵…说不定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好的,”他说,又把眼镜戴好。“悦石大人想知道什么?”正在这时,一个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白,长着黄色眼睛的矮个男子给我们带来深深的厚杯子,里面盛着咖啡,又放下一个大浅盘,里面装着雷恩的食物。亨特等他走后才开口。“执行官想知道,你觉得当前应该优先采取什么措施,”亨特说,“她还想知道,如果战期延长,你们能否挺得住。“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先吃了一会儿东西,然后长长地饮了一口咖啡,热切地看着亨特。味道尝起来是真正的咖啡,比大多数环网出产的要好得多。“第一个问题先不说,”雷恩说。“告诉我延长是以什么时间单位来计算。”“周。”“以周计,有可能,如果以月计,那没办法。”总督尝了尝咸鱼。“你也看到了我们的经济状况。现在还好,每周一次食物暴动,要不是军部空投了补给,我们可能天天都会爆发骚乱。隔离区内没有任何出口。有一半的流民想找到伯劳教会的教士,并杀了他们,还有一半想要在伯劳找到他们之前皈依伯劳教派。”“你们找到那些教士了吗?”亨特问。“没有。我们确信,神殿爆炸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脱了,但是当局没法确定他们的位置。据说他们去了北方的时间要塞,那是栋石质城堡,就在光阴冢所处的高地草原之上。”我比他知道得清楚。至少,我知道朝圣者们在要塞简短逗留的时间内没遇到任何伯劳教会的教士。但那里却有屠杀的痕迹。“至于我们的重点,”西奥·雷恩说道,“第一是疏散。第二是清除驱逐者威胁。第三是帮助消除伯劳恐惧。”李·亨特向后靠在浸油的木材上。他手里厚重的杯子中升腾起雾气。“此时此刻,疏散是不可行的——”“为什么?”雷恩立刻问道。这问题就像是地狱鞭的箭头射了出来。“悦石大人没有足够的行政权…在这个时候…无法说服议会和全局环网接纳五百万流民——”“放屁,”总督说,“茂伊约进入保护体的头一年,就有两倍于眼下流民数量的观光者蜂拥而入。同时破坏了一套独一无二的星球生态。他们可以把我们送到阿马加斯特或者某颗沙漠星球上去,直到我们对战争的恐惧过去。”亨特摇摇头。他那巴塞特猎犬般的眼睛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忧郁。“这不只是个逻辑问题,”他说,“也不是政治问题。这是个…”“伯劳问题,”雷恩说。他掰下一片熏肉,“伯劳才是真正的原因。”“对。还有环网对于驱逐者侵略的恐惧。”总督笑了。“那么你们是害怕,如果在这里建立起远距传输入口并让我们离开的话,就会有一大群三米高的驱逐者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并侵入防线?”亨特啜了口咖啡。“不是,”他说,“但这的确给入侵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每一个远距传输人口都是进入环网的通道。顾问理事会曾经对此作出过警告。”“好吧,”年轻人说着,口里还含着半口食物,“那就用飞船疏散吧。特遣部队最初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那是表面上的原因,”亨特说,“现在,我们的真正目的是要打败驱逐者,把海伯利安完全带回环网。”“那伯劳威胁又怎么办?”“会被…压制的,”亨特说。有一小群男女从我们所在的走廊经过,他闭了口。我抬头瞥了一眼,开始把注意力转回桌子,然后又活动了一下脖颈的筋骨。那群人已经走下走廊,看不见了。“那不是美利欧·阿朗德淄吗?”我说着,打断了雷恩总督的话。“什么?哦,阿朗德淄博士。是的。你认识他吗,赛文先生?”李·亨特愤愤地盯着我,但我对此视而不见。“认识,”我对雷恩说,虽然实际上我从没见过阿朗德淄。“他在海伯利安干什么?”“本地时间六个月前,他的研究队在此登陆,是出于自由岛帝国大学提议的计划,要对光阴冢做额外的研究。”“但是墓群已经不对研究者和观光客开放了啊。”我说。“是的。但是他们的仪器——我们允许每周通过领事馆超光发射机传递数据——已经显示了光阴冢周边地区逆熵场的变化。帝国大学知道光阴冢正在打开…如果那就是变化所指的意思的话…所以他们把环网的顶级研究者送来这里进行研究。”“但是你没有同意他们的研究许可?”我说。西奥,雷恩的笑容没有一丝暖意。“执行官悦石大人没有同意。隔离光阴冢是从鲸逖中心来的直接命令。要是换了我,我会否决朝圣者的准入,相反,先给阿朗德淄博士的小组优先进入权。”他又转头对着亨特。抱歉,失陪一下。”我说着,溜出了这个小隔间。走过两条走廊,我马上找到了阿朗德淄和他的同伴——三女四男,他们的衣服和体格显示他们来自环网不同的星球。七人正弯着腰,边吃早餐边看科学通信志,同时还在争论,使用的那些科学术语如此深奥,甚至连犹太法典学者都会嫉妒。“阿朗德淄博士?”我说。“什么事?”他抬起头来。他比我记忆中的要老二十岁,约摸六十几的年纪,已经步人中年。但是面部轮廓还是同从前一样英俊,引入侧目,有着同样的古铜色皮肤,坚定的下巴,黑色的卷发,只在太阳穴处略有点泛灰白,还有一双敏锐的淡褐色眼睛。我现在理解了一个年轻的女研究生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和他坠入爱河。“我叫约瑟夫·赛文,”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的一个朋友…瑞秋·温特伯。”阿朗德淄立即站起身来,对其他人抱了歉意,然后就拉着我的手肘离开了,最后我们在一间小卧室的圆窗下找到了一张空桌子,从那里望出去,能够看见红瓦的屋顶。他放开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我,尤其注意我身上的环网服装。他又把我的手腕翻过来,看有没有鲍尔森疗法留下的蓝色痕迹。“你太年轻了,”他说,“除非瑞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实际上,我最了解的是她的父亲。”我说。阿朗德淄博士呼出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当然,”他说,“索尔现在在哪里?我已经通过领事馆找了他好几个月。希伯伦上那些当官的只是说他搬走了。”他又像先前那样上下打量着我。“你知道瑞秋的…病吗?”“知道,”我说。梅林症使得她的年龄随时而减,记忆会随着每一天每一小时的流逝而逐渐失去。美利欧·阿朗德淄也曾经属于这些记忆的一部分。“我知道,大约十五标准年以前,你曾去巴纳之域拜访过她。”阿朗德淄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那是个错误,”他说,“我以为自己可以跟索尔和萨莱好好聊聊。可是当我看见她…”他摇了摇头。“你是谁?你知道索尔和瑞秋现在在哪里吗?三天后就是她的生日了。”我点点头。“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我朝四周看了看。走廊鸦雀无声,从下一层远远地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笑声。“我到这来,是受首席执行官机关的派遣,过来探求事实,”我说,“我有关于索尔·温特伯和他女儿的稍息,他们已经到了光阴冢。”阿朗德淄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我打中了他的腹腔神经丛。“这儿?海伯利安?”他向外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虽然索尔总是不肯回到这里…但是萨莱过世之后…”他看着我。“你和他有联系吗?她…他们还好吧?”我摇摇头。“目前我与他们既没有无线电联系,也没有数据网链接,”我说,“我知道他们一路平安。问题是,你有什么发现?你们的小组呢?光阴冢发生变化的那些数据可能对他们的生存至关重要。”美利欧·阿朗德淄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要是他们肯让我们去那里!那该死的愚蠢官僚政治,目光短浅…你说你是悦石的政府派来的,能不能跟他们解释清楚,我们一定得到那里,这非常重要。”“我只是个送信的.,”我说,“但是告诉我,为什么如此重要,我会尽力把这个消息传达给要人。”阿朗德淄的大手在空中比了一个看不见的圆。他的紧张和愤怒都溢于言表。“三年以来,数据是通过遥感勘测的信息流获知的,领事馆允许通过他们珍贵的超光发射仪每周发送一次信息流。它显示,逆熵场——时间潮汐——的壳层在缓慢而持续地衰减,不论是坟墓的内部,还是外围四周,都是一样。虽然这很古怪,也不合逻辑,但是很稳定。衰减开始之后,我们的小组立即被授权来到这里。大约六个月以前我们到达此地,发现教据显示光阴冢正在打开…现在进入了稳定状态…但是我们抵达四天之后,所有的仪器都不再发送数据。所有的都停了。我们恳求雷恩那个杂种让我们去一趟,只是校整仪器,但他不允许我们亲自去研究,连我们设立新传感器的要求也不允许。“什么都没得到。没有传送的许可。也无法和大学取得联系…哪怕现在,有了军部飞船,要联系上根本不费劲,可就是不准。我们试图不经允许擅自逆流而上,但是雷恩的一些海军暴徒在卡拉船闸那地方就把我们拦截了,戴上镣铐把我们带了回来。我在监狱里蹲了四天。现在他们允许我们在济慈周围活动,但是如果我们再次离开城市,就不知道会被囚禁多久了。”阿朗德淄身体向前倾了倾。“你能帮帮忙么?”“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帮温特伯一家。如果你能把你的小组带到遗址,也许那是最好不过了。你知不知道光阴冢什么时候会打开?”这个时间物理学家做了个愤怒的手势。“那得要我们有新数据!”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它们有可能已经打开了,也有可能还要再等上六个月。”“你说‘打开’,”我说,“不是指实体上的打开?”“当然不是。自六个标准世纪以前光阴冢被发现以来,它在实体上就是开放的。我说的打开,指的是落下它们周围的时间帘幕,让它们的各区域不再隐匿其中,把整个建筑群带人同当地时间一起流逝的时代。”“你说的‘当地’是指…?”“我是指这个宇宙,当然。”“你确定那些坟墓在逆时而动…来自我们的未来?”我问。“逆时而行,的确,”阿朗德淄说,“但是否来自未来,我们不敢说。我们甚至都不确定以当前物理的术语来讲,‘未来’是什么意思。它有可能是一系列呈正弦曲线分布的概率,也有可能是决定分枝的多元宇宙,甚至——”“但不管它是什么,”我说,“光阴冢和伯劳都是从那里来的?”“我们对光阴冢确定无疑,”物理学家说,“但对伯劳却一无所知。我自己的猜想是,就跟其他宗教信仰出现的原因一样,它是因为人们渴望解释迷信现象从而衍生出的神话人物。”“甚至在瑞秋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我问,“你都还不相信它的存在?”美利欧·阿朗德淄朝我瞪了一眼。“瑞秋染上的是梅林症,”他说,“是使人产生逆熵变化的疾病,她并不是被什么神秘的怪兽咬了一口。”“时间的咬啮从不神秘,”我说,对自己竟然用这样苍白无力的朴素哲学来回答感到惊异。“问题是——伯劳,或者不管是什么住在光阴冢里的力量,会不会把瑞秋送回到‘当地’时间流逝的次序?”阿朗德淄点点头,又把视线转移到屋顶上。太阳已经躲进了云层,清晨的色调单调乏味,红色的瓦片被照射得褪掉了不少颜色。雨又开始下了。“问题在于,”我说,再次为自己的话感到惊异,“你还爱她吗?”物理学家缓缓转过头,愤怒地瞪着我。我感到他想要反击——也许会想打我一拳——那冲动成型,暴涨,然后消退。他把手伸进外衣口袋,给我看了一张全息照,照片上有个极具魅力的女人,头发已经开始变得花白,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我的妻儿,”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他们正在复兴之矢上等我。”他粗粗的手指指着我。“就算瑞秋…今天病好了,等到她再次长大,变成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年纪,我也已经八十二标准岁了。”他垂下手指,把全息照片放回口袋。“但是,的确,”他说,“我还爱她。”“准备好了吗?”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我抬头看见亨特和西奥·雷恩站在门口。“登陆飞船十分钟之后就要起飞了。”亨特说。我站起身,同美利欧·阿朗德淄握握手。“我会尽力的。”我说。雷恩总督命令他的一艘护航掠行艇把我们送回空港,同时他会回领事馆。这艘军用掠行艇比他的领事专机舒适不了多少,但是要快得多。我们系好安全带,坐上登陆飞船的环网专座,然后亨特问道,“你去找那个物理学家做什么?”“只是跟一个陌生人叙叙旧。”我说。亨特皱了皱眉。“你跟他承诺说要尽力做什么?”我感觉到登陆飞船在隆隆响着,骤然动了一下,然后跃升起来,飞船弹射器把我们抛向了天空。“我告诉他,我会尽力让他得以拜访一位生病的朋友。”我说。亨特依然皱着眉头,但是我拿出一个素描板,开始涂鸦西塞罗酒吧的景象。十五分钟后,我们对接上了跃迁船。一走出传送门,便进入了政府大楼行政部,这让我感到些许震惊。再往前行一步,便进入了议会画廊,梅伊娜·悦石还在那里对着一整套领导层人马发布演说。成像仪和麦克风把她的发言传播到全局和一千亿等候的民众身旁。我瞥了眼计时器。时值上午十时三十八分。我们只离开了九十分钟。人类霸主议会所在的建筑是仿照八个世纪以前的美国参议院大楼建造的,并没有怎么沿袭北美共和国或是第一次世界理事会大楼那种更为气派的风貌。主会场非常宏大,四面皆是回廊,就算是环网各星球的三百多名议员和保护体殖民地那七十多名擅长弃权的代表齐聚一堂,也能全数容纳在内。鲜艳的酒红色绒毯从中心的讲台上垂下,眩光夺目,全局发言人,普罗·特恩总统,还有今天到来的霸主首席执行官,都将在这里畅言一番。议员的桌子都属缪尔木质地,由神林的圣徒捐赠得来,他们把这种产品尊为神圣之物,即使这里如今天人群涌动,那些打磨得油光闪亮的木头依然让屋子充满了光彩和芳香。李·亨特和我走进去的时候,悦石的演说正接近尾声。我按了按通信志,得到了最新的读出数据。同她大部分的演说一样,这一次也是简短而相对通俗的,没有屈尊的恩赐之态,也没有自夸自赞的言辞,但是语言里缀饰有一种特别的措辞和比喻,浑然天成,带着极大的力量。悦石回顾了引发当前与驱逐者交战状态的各大事件和冲突,宣布由来已久的渴望和平的意愿,这一点在霸主政策上依然是处于头等地位,并且呼吁环网和保护体团结起来,直到当前的危机过去。我聆听了她的总结之辞。“…因此,已经来到最后关头了,公民们,在一百多年的和平之后,我们再一次进行一场抗争,要保护自从我们的地球母亲灭亡以来,我们的社会曾经致力的权利。在一百多年的和平之后,我们必须再次拿起盾牌和宝剑,不管有多么不情愿,有多么心存厌恶,只有它们,才能保卫我们的出生权,赐予我们公共利益,只有这样,和平才能再次到来。“要求作战,就不可避免地会引起号角的挑唆和近乎狂喜的趋之若鹜,我们不能…也不该…被这些东西误导。如果有人无视战争这件顶级蠢事的历史教训,他们必将付出比重蹈覆辙更多的代价…他们会被自己的蠢行逼死。在我们所有人的前方,可能藏着巨大的牺牲。巨大的忧伤可能正等待着我们中的一些人。但不论是成功,还是败退,结果都必然会到来,现在我向大家呼吁,我们必须牢记两件事:第一,我们是为和平而战,我们知道战争状态不可能永远持续,但是,更准确地说,我们经历暂时的苦难就像儿童发高烧,我们知道痛苦而漫长的夜晚过去之后,健康就会到来,而和平就如同健康。第二,我们永远不会投降…永不投降,绝不动摇,也不会屈从于一己的私利…绝不动摇,除非胜利已经被我们获得,侵略已然破灭,和平已经赢来。谢谢大家。”李·亨特朝前探着身子,热切地望着大部分议员站起身,给悦石报以热烈的喝彩,那声音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反射而来,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走廊上的我们这些人。大部分的议员。我看见亨特正数着就坐的议员,他们中有些人抱着双臂,也有许多毫不遮掩地皱着眉。战争打响还不到两天,反对派就已经开始发展…首先是殖民星球上那些害怕军部把注意力转向海伯利安之后,自己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的人,然后是悦石的对手——他们人数众多,像她这样长久执政的人中,还没有谁没有树立任何敌对势力,最后是从她自己的盟友中分离出的一部分成员,他们认为宣战是一项愚蠢的举动,将毁灭霸主前所未有的繁荣。我望着执行官离开讲台,与年长的总统和年轻的发言人握了握手,然后取道中央走廊离开——同众多人握手相谈,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全局成像仪追踪着她,我能感觉到辩论之网因膨胀带来的压力,数以十亿计的民众在万方网的交互平台上言说着他们的观点。“我现在得去见她,”亨特说,“你知不知道她邀请你今晚参加树梢的国宴?”“知道。”亨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首席执行官会把我留在身边。“宴会会持续到晚上,之后会有一场与军部司令部的会议。她希望你两场活动都能参与。”“我会参加的。”我说。亨特在门口停下。“晚餐未开始之前,你有需要在政府大楼办的事吗?”我对他笑了笑。“我会画我的肖像素描,”我说,“然后可能会去鹿苑走走。然后…我不知道…我要小睡片刻。”亨特又摇摇头,匆忙走了。费德曼·卡萨德堪堪躲过第一击,子弹从他身边不到一米处划过,击碎了他脚下的岩石,他在被气流击中之前匆忙移开;在翻滚到掩体之后,伪装聚合体已经完全激活,紧致装甲收紧,突击步枪一触即发,护目镜处于完全狙击模式。卡萨德在原地躺了许久,感觉着自己的剧烈心跳,他搜索过山峦、山谷、群墓,寻找热量和动作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他不禁朝黑色的护目镜面微笑。不管是谁在朝他开枪,定是故意没打中。他对此相当肯定。用的武器是标准脉冲枪栓,引燃的是点18子弹,除非开枪的人在十公里之外,或者更远…否则不可能失误。卡萨德站起身,朝翡翠茔的掩蔽处跑去,第二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撞得他向后仰倒。这次他咕哝了一声,朝旁边滚去,打开所有传感器,向翡翠茔人口全速奔跑。第二发是步枪子弹。不管是谁在逗他玩,枪手用的是军部多功能突击步枪,与他手里的差不多。他猜,攻击者知道他穿着全身护甲,知道不管在任何射程下,步枪子弹都不会起作用。但多功能武器还有其它装置,如果下一轮游戏用死光武器,卡萨德就死定了。他一头扎进坟墓的人口。传感器依然没探测到热量或动作,除了他的朝圣者同伴们几分钟前进入狮身人面像时留下的红黄色足印,正快速冷却。卡萨德把战术植入物切换到显屏,快速扫视了一遍特高频与视频公共频道。什么都没有。他把山谷放大了一百倍,计算风沙影响,激活移动目标指示器。移动的东西没有一个比昆虫大。他放出雷达、声纳,还有罗佛脉冲,看那狙击手敢不敢在这样的导向目标追踪下露面。还是什么都没有。他调出头两发子弹的战术显示;蓝色弹道轨迹一跃而出。第一击来自诗人之城,西南面四千多米之外。不到十秒之后的第二发,来自水晶独碑,位于东北面山谷深处,几乎整整一千米之外。从逻辑分析来看,一定有两个狙击手,但卡萨德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他调高了显示分辨率。第二发子弹是从独碑的高处射来,在它垂直的表面上方,至少有三十米高。卡萨德快步走出独碑,举起增压步枪,凝视着暗夜、沙尘最后的余迹——以及扑向庞大建筑的雪暴。什么都没有。没有窗户,没有裂缝,没有任何开口。空气中只有雪暴留下的十亿颗胶体微粒,让卡萨德看见一闪而过的激光。在胸膛被击中之后,他才看见绿色的光束。他滚进翡翠茔的入口,突然觉得那绿色的墙壁兴许可以帮忙阻止绿光的涌射,他战斗装甲上的超导体朝各个方向散发着热量,战术护目镜显示出他已经推测到的结论:枪击来自水晶独碑的高处。卡萨德感觉到胸膛一阵刺痛,立即垂下头,看见无敌装甲上出现一个直径五厘米的圆圈,溶化的纤维正往地上滴落。幸而最里层救了他。现在,他裹着束装的身体大汗淋漓,他看见坟墓的四墙正随着他的束装衣服放散的热量一明一暗地发光。生物监控器吵嚷着提醒他注意,但损毁不太严重,束装传感器报告某些循环系统遭到损害,但均可修复,他的武器电量充足,满填子弹,一触即发。卡萨德仔细思索了片刻。所有的坟墓都是价值连城的考古宝藏,是未来人类赠予的礼物,已经保存了好几世纪,即使它们还在持续逆时而行。如果费德曼上校要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保存如此珍贵的人工遗迹之上,那将是星际级的罪行。“啧,去你妈的。”卡萨德低声说道,翻身摆出开火姿势。他用激光扫射独碑表面,直到晶体表面都融成渣滓,滴淌下来。然后他把高爆炸性脉冲栓以十米间距投入那栋建筑,从顶层开始。上千块镜面般的碎片飞向夜空,缓慢翻滚着朝山谷地面坠落,留下丑陋的缺口,就像这建筑的脸上掉了牙。卡萨德又转回宽波连续光,穿过那些裂口向内部扫射,于是好几层里都有东西着火燃烧起来,他在护目镜后窃喜。卡萨德又发射出一阵光束——高能电子束——将独碑从当中撕裂,挖出一条十四厘米宽的完美圆柱隧道,深入山谷悬崖壁半公里深。他接着发射筒制手榴弹,穿入独碑的水晶表面后,炸出上万根针尖大小的钢矛。然后扣发了随机脉冲激光刈条,只要是建筑里的东西敢朝他的方向看,不管是人是鬼,都立马会瞎。最后,他朝受尽摧残的建筑物表面的每一个孑L洞里发射了体热追踪镖。卡萨德滚回翡翠茔门口,掀起护目镜。塔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反射在山谷上下四散八落的水晶碎片表面。风突然偃寂,烟雾缭绕,扑上夜空,朱红色的沙丘在火焰映照下越发鲜亮。越来越多的晶片脱落掉下,有些吊在融出的玻璃细丝上晃荡,空气里突然又充满了风声的鸣声。卡萨德推出耗尽的能量弹夹与弹药带,换上腰带里的备用弹药,翻身躺下,呼吸着从敞开门口飘来的凉爽空气。他确信无疑,狙击手已经被他干掉了。“莫尼塔。”费德曼·卡萨德低声呼唤。他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进。

莫尼塔第一次来到卡萨德身边,是在公元1415年10月末清晨的爱静阁。当时田野里撒满了死去的法国和英国士兵,森林里是一名敌军的威慑,要不是他得到了这名留着短发的高大女子的帮助,敌人就胜利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双眼。他们并肩作战胜利后,卡萨德与这个女人在森林中做了爱,身上还沾染着被征服骑士的鲜血。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里的刺激模拟经历,比普通老百姓能够在别处经历的更接近现实,但那个名叫莫尼塔的幻影情人却不是刺激模拟的产物。多年来,自卡萨德还是军部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学生起,到后来,只要是真实战斗后,在疲乏交加中做出的宣泄之梦里,她都会来到他身边。费德曼·卡萨德与这个名叫莫尼塔的幻影在各战场的僻静角落做爱,从安提坦①到库姆——利雅得。在值岗的热带夜晚,或是俄罗斯西伯利亚草原被围困的冰冻时日里,莫尼塔都会来,没有其他人知道,没有任何参与刺激模拟的学生看见。茂伊约岛战真正胜利之后的夜里,南布雷西亚他濒死的肉体接受重组的极度痛苦中,两人在卡萨德的梦里絮絮谈情。莫尼塔一直是他唯一的爱——这种无法抵挡的强烈感情混合着血液的腥香、火药味、凝固汽油的味道、柔软的双唇与电离的肌肤。然后是海伯利安。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的医疗舰船在从布雷西亚星系返回的途中,遭到驱逐者火炬舰船袭击。只有卡萨德幸存下来,他偷了一架驱逐者的飞机,迫降在海伯利安。在大马大陆。在笼头山脉之外幽僻大地上的高原沙漠与贫瘠的荒地。在光阴冢山谷。在伯劳鸟的王国。莫尼塔一直等待着他。他们做爱…甚至在驱逐者大规模登陆想要追踪俘虏的时候,在卡萨德、莫尼塔与似乎跟在身边的伯劳把驱逐者舰船轰成炮灰、消灭了他们的登陆部队、屠杀了他们军队的时候。来自塔尔锡斯贫民窟,父辈祖辈祖祖辈辈都是流亡难民,不管怎么看都是火星公民的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霎时感受到把时间作为武器,把自己变成在敌人间如影穿行的破坏之王时那无上的快意。这快意凡间武士连做梦都做不到。

①美国马里兰州城市。美国南北战争时期(1862年9月17日),对战双方在安提坦展开激战。当天北方战死12410人,南方战死10700人,是美国内战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天。安提坦战役后,林肯宣布了解放黑奴宣言。

但那时候,就在大屠杀之后他们做爱时,莫尼塔变了。变成了一个魔鬼。或者是伯劳取代了她的位置。卡萨德不记得细节了;既然这些细节不是和他生死攸关,他也不会记得起来。但是他知道他回去找过伯劳,想杀了它。去找莫尼塔,想杀了她。杀她?他不知道。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只知道是情欲的生活里所有如火的热情把他带到了此时此地,如果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死亡,那就听天由命。如果等待他的是足以摇撼瓦尔哈拉英灵殿的爱、光荣还有胜利,那就迎接现状吧。卡萨德一把拨下护目镜,站起身,朝翡翠茔狂奔,一路尖叫。他的武器朝独碑发射着烟雾弹和空炮,但他必须跨越的地域太宽广,这些东西根本起不了掩护作用。那人还活着,并从塔顶向他开火;子弹和脉冲电荷追着他一路爆炸,他躲闪着,从一个沙丘跳向另一个沙丘,从一堆碎石跃向另一堆碎石。钢矛击打着他的头盔与双腿。他的护目镜崩裂开来,警告信号装、置闪烁着。卡萨德关闭了战术显屏,只留下夜视辅助。高速的固体子弹击打着他的胸膛和膝盖。卡萨德蹲下身,被迫蹲了下去。紧致装甲变得僵硬,然后放松,他站起身来再次奔跑,感觉着深层瘀伤逐渐成形。他的变色聚合体拼命工作,反射出他正在穿越的无人之境:夜晚、火焰、沙漠、溶化的水晶、燃烧的石头。独碑五十米外,一波光之缎带投向他的左右,一碰就将砂粒融成玻璃,以极快的速度追赶着他,无可闪避。死光不再戏耍他,开始专击要害,以恒星般的热量刺入他的头盔、心脏和腹股沟。他的战斗装甲变得如镜面般明亮,每一微秒都转变着频率,以应对各种风格的攻击。过热的空气腾起一个个光轮围绕着他。微电路在超载和极度超载下尖叫着,释放出热量,努力建起微米级的薄量场,不让热量接触血肉与骨头。卡萨德挣扎着走过最后二十米,用动力辅助跳过下陷的水晶壁垒。各处都在疯狂爆炸,把他击倒在地,又重新托起。束装完全僵直了;他就像个在燃烧的双手间抛来抛去的玩偶。轰击停止了。卡萨德跪起身,然后站了起来。他抬头看着水晶独碑的表面,那里除了火焰和裂缝,别的几乎一点不剩。护目镜裂缝已经彻底分裂,没啥用了。卡萨德把它推起,呼吸着浓烟滚滚的电离空气,走进墓冢。植入物告诉他,所有的交流波段上都涌动着其他朝圣者的呼叫。他全数关掉。卡萨德取下头盔,走入黑暗。房间没有连着任何小间,宽阔,方方正正,一片黑暗。一架敞开的升降机井立在中间,他抬头看着一百米之上七零八落的天窗。十楼有个人影在等他,距地面六十米,火焰映出他的轮廓。卡萨德把武器挂上肩头,头盔夹在腋下,找到中央升降机井里的大螺旋楼梯,开始攀登。“你睡过了吗?”我们走上树梢远距传输接待区的时候,李·亨特问我。“睡过了。”“我希望,你做的是个好梦吧?”亨特说着,对于我这种在政府的达官要人辛苦卖力时还胆敢睡大觉的人,语气中丝毫没有作势要隐藏他的讽刺和偏见。“不是特别好的梦。”我说着,环顾身前通向就餐楼层的宽阔楼梯。在环网,每一块大陆上每一个国家里每一个省的每一座城镇都似乎夸口说拥有四星级餐厅;真正的美食家数不胜数,鉴赏力经过两百颗星球珍馐佳肴的千锤百炼,但是树梢,哪怕在这个烹调家趋之若鹜、餐饮业鼎盛发达的环网,也能独树一帜。树梢坐落在一棵巨杉成林的星球上,占据了其中凤毛麟角的最高之巅,拥有好几英亩面积的上枝,距地面达半英里。我和亨特爬上一段楼梯,此处有四米宽,掩映在宽如大街的庞大树枝之间,它们的树叶都如船帆大小,而主干——被聚光灯照亮,只能从树叶的缝隙间瞥见——比大多数山脉的正面还要峻峭和雄伟。树梢的上层建有凉亭,其中坐落着二十个用餐平台,入座的依据是阶衔、特权、财富和权力的升序排列。特别是权力。在这个社会,拥有亿万家财都几乎是家常便饭,尽管树梢的一顿饭花费高达一千马克,但还是有上百万人有实力支付,而最终裁定地位和待遇的就是权力——这永不过时的货币。傍晚的聚会选在最上层甲板,一个堰木质地的弧形平台(因为缪尔木不允许被践踏),从那里可以望见渐暗的柠檬色天空,一片无垠的略矮树梢延伸至辽远的地平线,圣徒的树屋和礼拜室发出柔和的橘红色光线,从远处微微曳动的的绿色、焦茶色和琥珀色树叶墙面之中透过来。参加宴会的大约有六十人;我认出了科尔谢夫议员,他那头白发在日式提灯下熠熠闪光,还有阿尔贝都顾问、莫泊阁将军、辛格元帅、普罗·特恩·登齐尔一希亚特一阿明总统,全局发言人吉本斯,另外还有十数个来自那些强大的环网星球的议员,诸如天龙星七号、天津四丙、北岛、富土星、复兴姐妹星①、麦塔科瑟、茂伊约、希伯伦、新地、伊克塞翁等,另还有一群地位较低的政客。行为艺术家斯宾塞·雷诺兹也在场,他穿着一身华美的栗色天鹅绒正式上衣,此外我没有见到任何艺术家。我确然看到泰伦娜·绿翼一翡正在人满为患的甲板另一侧;这个从出版商转行来的慈善家身着一袭由上千片薄如蝉翼的皮革花瓣缀成的礼服,深蓝色的秀发高高盘起,塑成波浪型,礼服却是手工缝制出的独创样式,脸上的妆容惹人注目,却拒人千里之外,和五六十年以前比起来,她的姿色确实大不如前。我在摩肩接踵的大厅里朝她的方向挤去,宾客在倒数第二层甲板上四处游荡,洗掠那里数不清的酒吧,等待着主人用餐的一声令下。“约瑟夫,天哪,”我挤完最后几码的时候,绿翼一翡惊呼道,“你怎么也被邀请到这样一个沉闷的宴会上来了?”我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杯香槟。这个掌管了文学风尚的孤太后之所以认识我,只是因为一年前她曾去希望星参加了为期一周的艺术节,

①即复兴之矢和复兴之二。

而当时我恰恰与一些环网闻名的大师级人物交好,譬如萨姆德·布列维三世,哈弗尔的米龙,还有李思梅·考伯。泰伦娜是一只拒绝灭绝的恐龙——要不是厚重的粉底遮盖,她的手腕、手掌和脖颈都会因重复多次的鲍尔森理疗而大泛蓝光,此外,她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参与短程星际巡航跃迁,或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去那些高档得都少有人知道名字的矿泉疗养地接受昂贵的冰冻沉眠;结果,泰伦娜·绿翼一翡坚韧不拔地将人类社会在手中牢牢抓了三个多世纪,还没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每次从长达二十年的沉眠中醒来,她的财富便已翻上一倍,传奇指数也急速膨胀。“你依然还住在我去年游历过的那颗沉闷的小行星上么?”她问。“那是希望星,”我开口道,心里明白,她知道那颗无足轻重的星球上每一位重量级艺术家宅邸的确切位置。“不,从表面上看,可以说我目前已经移居到了鲸心。”绿翼一翡做了个鬼脸。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大约有八到十个旁观者正专心地注视着我,心里揣测着,这个进入她内层轨道的无礼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对你来说真是太惨了,”泰伦娜说,“竟住在一颗满是商贩和政府官僚的星球上。我希望他们准许你早日解脱!”我举起酒杯向她敬酒。“我也想问你,”我说,“你以前是不是马丁.塞利纳斯的编辑?”这位孤太后放下酒杯,向我瞪来冷冷的目光。一刹那间,我想象着如果梅伊娜·悦石和这个女人专注地进行意念对决,会是什么情景;我打了个冷战,等待着她的答案。“我亲爱的孩子,”她说,“这过去的事,真是都老掉牙了。你这么漂亮的年轻脑瓜怎么会纠缠在这种陈腐的琐事上呢?”“我对塞利纳斯很感兴趣,”我说,“对他的诗作感兴趣。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和他有联系。”“约瑟夫,约瑟夫,约瑟夫,”绿翼一翡女士咕囔道,“可怜的塞利纳斯已经好几十年杳无音讯了。唉,那个可怜虫一定早已老迈不堪。”我没有向泰伦娜指出,她担任塞利纳斯的编辑的时候,诗人可比她年轻得多。“真奇怪,你竟然会提起他,”她接着说,“我以前所在的公司,超线,最近放消息说,他们正在考虑出版马丁的一部分作品。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同他的居所联系过。”“他的《垂死的地球》系列书籍?”我问,想起了多年以前曾经颇为热销的思怀旧地的书卷。“不是,说也奇怪。我确信他们打算出版他的《诗篇》,”泰伦娜说。她笑了,从一个修长的乌木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隐藏其中的印度大麻,一名扈从匆忙上前点燃了它。“真是个古怪的选择,”她说,“竟是考虑到可怜的马丁尚在人世之时,还没有人读过《诗篇》。唔,我总认为,没有任何东西会对艺术家的职业生涯有帮助,除了他们微不足道的死亡和退隐。”她笑了——尖锐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金属在磨锉岩石。围在她身边的人当中有一半都附和着笑起来。“你最好确认一下塞利纳斯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说,“完整的《诗篇》读起来会顺畅得多。”泰伦娜·绿翼一翡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用餐的铃响穿过曳动的树叶传了而来,斯宾塞·雷诺兹手臂一挥,向这位尊贵的夫人做了个绅士的举动。人们开始攀爬那最后一截似乎通往星辰的楼梯,而我喝光了手中的酒,把空杯子留在栏杆上,快步上前,加入众人的行列。

我们坐定后不久,首席执行官和她的扈从便到场了,悦石作了番简短讲话,这也许是她今天的第二十次讲话,还不包括她早上向议院和环网作的演说。今晚举办宴会的初衷是要认可为阿马加斯特救济金筹款作出的努力,但悦石的讲话很快又转移到了战争,以及积极高效地参战的必要性,同时,环网各地的领袖要促进团结。她发言的时候,我的视线越过栏杆向外面的景色望去。柠檬色的天空已经溶解成了暗哑的藏红花色,很快又褪人热带地区色彩鲜亮的黄昏,好似一块厚重的蓝色帘幕挂上了天空。神林有六颗小月亮,从这个海拔看去,有五颗都清晰可见。在我观赏星星隐现的时候,有四颗正竞相穿越天穹。空气中富含氧气,几乎有些令人陶醉,并带着一种浓重的湿润的青草香味,那味道让我想起了自己逗留在海伯利安的清晨。但是神林不允许驾驶电磁车、掠行艇或任何一种飞行工具——因此从没有石化尾气或融合细胞尾波污染过这里的天空——这里也没有城市、交通干线,在电灯的光芒映照下,星星看起来明亮得几乎可以和那些悬挂在树枝和支柱上的日式提灯及荧光球媲美。日落之后,微风重又漾起,现在整棵树都微微摇动着,宽阔的平台就像一艘在平静海面上的船,轻微地晃动着,堰木和缪尔木支柱和扶柱略微有些膨胀,发出轻柔的吱嘎声。我看见遥远的树梢之间有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意识到它们中的大多数来自“房屋”——圣徒出租的几千房屋中的几间——它们也可以连接到由远距传输器互相连接的跨星宅第,不过前提是你付得起以百万马克计的起步价,才能享受这样的奢华。圣徒在树梢的日常经营和代理出租并没有玷污他们的声誉,他们只是为这些努力设立起严格而不可亵渎的生态条件,但他们也从这些事业中盈人的上亿马克中获益。我想起他们的星际巡游船,“伊戈德拉希尔号”,一棵采自这颗星球最为神圣的森林中一公里长的巨树,由霍金驱动奇点生发器推动,覆盖有最为错综复杂的能量护盾保护,还承载有最大限量的尔格能量场。不知何故,真是莫名其妙,圣徒竟会同意将“伊戈德拉希尔号”送去执行疏散任务,那仅仅是去替军部的反入侵特遣部队挨枪子儿。当价值连城的东西被暴露在危险之下,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伊戈德拉希尔号”在进人海伯利安轨道的时候被摧毁了,是亡于驱逐者的进攻,还是其它的什么力量,尚不得而知。圣徒有何反应?可能是什么样的目的,会令他们让世上仅有的四艘树舰之一冒覆灭的风险?他们的树舰船长——海特·马斯蒂恩——被选中成为七名伯劳朝圣者之一,他为什么在风力运输船快要抵达草之海岸边的笼头山脉时,突然失踪了?该死,战争才打响几天,疑团就已经这么多了。梅伊娜·悦石结束了她的讲话,指示大家享受晚宴。我礼貌地鼓了掌,然后挥手叫来一个服务生帮我的酒杯斟满。第一道菜是古典沙拉,依照帝国时代的制法,我满怀热情地享用着,意识到那天除了早饭以外我再没吃过什么东西。叉起一小枝豆瓣菜①的时候,我记起了西奥·雷恩总督吃熏肉、鸡蛋和腌鱼的情景,当时细雨正温柔地从海伯利安湛青色的天空上洒下。那是梦么?“你对战争有何看法,赛文先生?”行为艺术家雷诺兹问道。他在宽阔餐桌的另一面,斜对着我,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我看见泰伦娜坐在那儿,朝我扬了扬眉毛,她的座位在我右边,中间隔了三个人。“一个人对战争能有什么看法?”我回道,再次品起酒来。品质优良,虽然环网中什么都不能同我记忆中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相比。“战争无需评判,”我说,“只有生死存亡。”“恰恰相反,”雷诺兹说,“自从大流亡以来,人类已对许多事物重新定义,战争也不例外,它正要跨过艺术殿堂的门槛。”“艺术殿堂。”一个留着栗色短发的女人叹道。数据网告诉我,此人便是苏黛·谢尔女士,加布里尔·费奥多·科尔谢夫议员的夫人,而她自己也拥有慑人的政治权力。谢尔女士穿着一身蓝金相间的由金属箔片缀成的长袍,脸上带着兴趣盎然的专注神情,“战争是艺术形式,雷诺兹先生!这是多么引人人胜的观念!”斯宾塞·雷诺兹比环网的平均身高矮一点点,但比普通人俊美得多。他的卷发理得较短,肤色似乎是被仁和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古铜,又略微涂上了精妙的人体彩绘,他的服饰和基因修饰虽奢华却不做作,举手投足间昭示着随性的自信,那种自信对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梦寐以求,但只有极为少数的人能够得到。他的智慧飘扬在外,他对别人的关注情真意切,他的幽默感传奇如诗。但我立即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杂种。“所有的一切都是艺术形式,谢尔女士,赛文先生,”雷诺兹笑道,“或者早晚会变成艺术形式。我们曾经认为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