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简称。

行官悦石说道,“在我们早些时候的商议中,你也从没谈起过。”阿尔贝都顾问耸耸肩。“将军说得对,”他说,“我们与驱逐者没有任何接触。我们的估计与军部的相比,也并不可靠多少,只是…它是基于一个不同的前提。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干得相当好。如果那里的人工智能的图灵·德木勒等级的敏锐程度再高一些,我们可能会把它们带入内核。”他又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但目前的情况是,理事会的前提只有在作未来计划的时候才有用。我们,当然,将会在任何时候将所有的评估都移交给这个团体。”悦石点点头。“那就马上这么做吧。”她转身面对着屏幕,其余的人也照她的样子做。房间的监视器感觉到了寂静,于是把扬声器的音量稍稍调高了一点,我们便再次听到胜利的呼喊、求救的哭泣,还有关于阵势、射击控制指示和命令的平静叙述。最近的一面墙上显示着从火炬舰船“恩贾梅纳号霸舰”①传来的实时讯息,它正在B.5战斗群翻滚的碎片之间寻找幸存者。眼前那艘正在接近的火炬舰船已经被毁,放大一千倍之后,看起来像是一颗中间被炸开的石榴,种子和红色外壳以慢速度向四处散去,翻腾起伏,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雾,都是些微粒、气体、冰冻挥发物、上百万从支船架、食品仓库、缠成一团的装备中撕裂开来的微电子,还有许许多多的尸体(他们手臂和双腿不时地牵扯着,如同牵线木偶,从中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个人)。“恩贾梅纳号”十米宽的探照灯,已经连续不断地扫过两万英里,投射过星光闪亮的冰冻残骸,一个个单独的物件、一块块残骸面、一张张脸,将它们映照在聚光灯之下。这真是一幅可怖的美丽图景。反射光让悦石的脸看起来越发苍老了。“元帅,”悦石说,“游群在等到87.2特遣部队传送入星系后,才发动进攻,这说得通吗?”辛格摸了摸胡须。“您的意思是不是问,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执行官大人?”

①恩贾梅纳:乍得首都名称。

“是的。”元帅朝他的同僚扫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悦石。“我认为不是。我们相信…我相信…驱逐者在发现我方的重兵部署之后,才作出了相应的回应。然而,这确实意味着,他们完全下定了决心,想要占领海伯利安星系。”“他们能办到吗?”悦石问,她的双眼依然盯着头顶上翻涌的残骸。一具年轻人的尸体,身上的太空服只剩下一半,正朝着镜头翻滚而来。那暴突的双眼和肺部清晰可见。“不可能,”辛格元帅说道,“他们可以屠杀我们。甚至可以把我们完全赶回到海伯利安自身周围的防御范围之内。但是他们不可能击败我们,也不可能把我们赶出去。”“也不能摧毁远距传输器?”李秀议员的声音很紧张。“不可能。”辛格说道。“说得对,”莫泊阁将军说,“我将会尽我职业生涯全数之力,毕功于此。”悦石微笑着站起身来。于是其他人,包括我自己,也连忙站起来。“你已经尽力了,”悦石温柔地对莫?白阁说道。“你已经尽力了。”她环顾左右,“等到事情紧急之时,我们再在此处碰头。亨特先生将会代我之名与你们联系。同时,女士们先生们,政府工作一切照常。午安。”其他人依次退场,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留在了房间里,我又坐下。扬声器的声音回到了最高状态。在一个波段上,一名男子在哭泣。狂躁的笑声夹杂着静电噪音传来。在我的头上和身后,以及两旁,星野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上缓缓移动,星光冷冷地照射在残骸和遗物之上。政府大楼是以六芒星的形状建造的,在星形的中心,由矮墙和特意种植的树木围起来的地方,有一座花园:比鹿苑整齐匀称的巨型花地要小得多,但在美景上却丝毫不比它逊色。天色渐暗,我在花园中漫步,鲸逖明亮的蓝白色天空逐渐褪变成金色,此时,梅伊娜·悦石朝我走了过来。我们一同走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我注意到她已经更换了衣服,现在穿着一件长袍,正是帕桃发星球上高贵的主妇所穿的那种;宽阔的袍身随风鼓荡,镶嵌着深蓝和金色的复杂精细花样,和这渐暗的天空相当匹配。我看不见悦石的双手,一定是插在隐匿的口袋里了,宽大的衣袖在微风吹拂下略略荡漾;袍摆在小路乳白色的石头上拖曳。“你任由他们盘问我,”我说,“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悦石的声音很疲惫。“可是他们并没有向外发送信息。不会有信息泄漏的危险。”我笑了。“然而,你却等到最后一刻才开始实施营救。”“安全部门希望知道他们所能透漏的一切。”“却不顾我的感受…把你们的成果…建立在我的麻烦之上。”我说。“是的。”“安全部门知不知道他们为谁工作?”“他们提到了一个叫哈布里特的人,”首席执行官说道,“安全部门确信,他们说的人就是娥缅-哈布里特。”“阿斯奎斯的商品经纪人?”“对。她和戴安娜·弗洛梅与由来已久的格列侬高的死党有联系。”“她们的手法真是业余,”我说,想起何蒙德说出了哈布里特的名字,戴安娜的盘诘也全然不成体系。“当然。”“格列侬高的死党是否与某些重要团体有关联?”“只与伯劳教会有联系,”悦石说。她停住脚步,小径在这里接着一座石桥,其下是一条小溪。首席执行官撩起她的长袍下摆,在一张锻铁长凳上坐了下来。“你知道,所有的主教都在躲着,没一个人出来。”“我不会把暴乱与对抗归咎于他们,”我对她说。我依然站着。眼前并没有任何安保人员或是监视器,但我知道只要我胆敢对悦石做出任何威胁性的举动,我将会在执行部安全部门的拘留室中醒来。头顶上,云层中最后一点金光也失却了,现在它们反射着鲸心数不胜数的塔城的银色光芒,炫亮夺目。“安全部门对戴安娜和她丈夫是怎么处置的?”我问。“他们被彻底地审讯了一番。现在正…在押着。”我点点头。彻底审讯意味着,哪怕是现在他们的大脑也在布满分路的震荡回流中漂游。他们的肉身可能在低温休眠状态下储藏,直到举行一场秘密的审判,以决定他们的行为是否叛国。在审判之后,他们的身体将被毁灭,戴安娜和何蒙德将依然处于“拘留状态”,所有的感官和交流线路都会被关闭。霸主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执行过死刑,但这另一种半斤八两的刑罚也不会好受。我坐在长凳上,离悦石六英尺远。“你还在写诗么?”我对她的这个问题颇感惊讶。我朝下看了一眼花园小径,那里飘浮的日本提灯和隐匿的荧光球刚刚放出光芒。“没有真正地写,”我说,“有时候我会梦见有诗意的梦境。我以前曾经…”梅伊娜·悦石双手紧握,搁在自己的大腿上,细细审视着它们。“如果要你描述当下正发生的事件,”她说,“你会创造出什么样的诗篇?”我笑了。“我已经写过了,而且放弃了两次…或者说,那个人这么做过。那是关于神明的死亡,以及他们难以接受自己被取代的事实。它讲的是变化、受苦和不公。这也是诗人描述自身的诗歌…他认为自己在如此的不公面前,遭受到了莫大的痛楚。”悦石看着我。她的脸在渐暗的光线中成了一大片线条与影子的集合。“那这次正被取代的神又是谁,赛文先生?是人类,还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意图废除我们的虚拟神灵?”“见鬼,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厉声说着,转过身,自顾自地欣赏小溪。“你属于两个世界,不是吗?既是人类,又属于内核?”我又笑了。“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赛伯怪物,一个研究项目。”“是啊,可又是谁的研究呢?为了什么目的?”我耸耸肩。悦石起身,我跟在她身后,两人跨过小溪,聆听着溪水流过石头的声音。小径在高大的圆石间蜿蜒盘绕,圆石上覆满了精致的地衣,在提灯的光芒中闪着微光。悦石在一小段石阶的顶上停下脚步。“你觉得内核的终极派能否成功创造他们的终极智能,赛文先生?”“他们能否创造上帝?”我问。“也有些人工智能不愿意创造上帝。他们从人类的经验中得知,要建立意识的下一个步骤,实质上不是自取灭亡,就是招致对方对自己的奴役。”“但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会让他的创造物灭亡吗?”“在内核和它们假设的终极智能的这个例子里,”我说,“上帝不是创造者,而是创造物。也许一个神灵必须创造出臣服于它的创造物,并与之保持联系,这样才能让它感受到对他们的责任。”“然而自从人工智能独立之后,这几个世纪以来,内核显然已经为人类承担了相应的责任。”悦石说。她正热切地注视着我,似乎想通过我的表情揣测出什么东西。、我朝花园外头看去。黑暗中的小径散发着近乎诡异的白光。“内核正在努力自取灭亡。”我说道,这么说的时候也心知肚明,再没有别的人比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对这个事实了解得更多了。“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在此次自取灭亡的过程中,人类不再扮演一个被利用的角色?”我用右手做了个否定的手势。“像我这样的生物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文化,”我重申道,“既不因无心创造者的天真而身承恩赐,亦不因对他们的创造物极其通晓而心受诅咒。”“从基因上来讲,你是个完全的人类。”悦石说。这不是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据说耶稣·基督也是完全的人类,”她说,“同时也是完全的神明。人性和神性的交集。”听到她提到这个古老的宗教,我感到十分惊讶。基督教首先被禅宗基督所取代,然后发展为禅灵教,最后涌现出上百种更为生气勃勃的神学和哲学,百花齐放。悦石的故星并不是收藏被抛弃信仰的博物馆,我猜测——也希望——首席执行官不是刻意收藏它们。“如果他同时既是完全的人类,又是完全的神明,”我说,“那我就恰是他的反物质形象。”“不,”悦石说,“在我的想象中,你的朝圣者朋友们正在面对的伯劳,才是这样的东西。”我盯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伯劳,尽管我知道,事实上——她也知道我知道——是她的计划让领事打开了光阴冢,释放了那个怪物。“也许你也该踏上朝圣之路,赛文先生。”首席执行官说道。“我在路上,”我说,“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悦石做了个手势,于是一扇通往她秘密总部的门打开了。“是的,你确实以某种方式参与了朝圣,”她说,“但是如果携带着你副本的那个女人被钉在了传说中伯劳鸟的荆棘树上,你会不会在你的梦中也遭受永恒的苦难?”我回答不出,于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明天早上会议结束之后,我们再谈谈吧,”梅伊娜·悦石说,“晚安,赛文先生。做个好梦。”马丁·塞利纳斯、索尔·温特伯,加上领事,三人蹒跚着往沙丘上跋涉,朝狮身人面像进发,此时布劳恩·拉米亚和费德曼·卡萨德正带着霍伊特神父的尸体在返程的途中。温特伯将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试图保护自己的宝宝不受暴怒的狂沙和闪耀的光线伤害。他望着卡萨德从沙丘上下来,上校黑色的长腿在通电的沙粒上方看起来就像漫画中的形象,霍伊特的双臂和双手悬垂着,伴随着卡萨的每一次滑动和每一个步履,正轻微地摆动着。塞利纳斯在大叫,但是风声刮走了所有的字句。布劳恩·拉米亚指了指依然矗立的那座帐篷;其余的早已被风暴摧毁或是撕裂。于是所有人一下拥入了塞利纳斯的帐篷。卡萨德上校最后进来,轻轻地把尸体放了下来。在里边,在那些纤维塑料布的拍击声和外边闪电如同撕纸般的声音之上,他们的喊叫声终于能够被听见了。“死了?”领事大叫着,剥开了卡萨德包裹在霍伊特赤裸身体上的斗篷。十字形闪着粉红的光芒。上校指了指神父胸前的闪烁信号装置,那是连接到他身体上的一个军部医疗包。除了标志着系统正常运行的纤维和节结上的黄灯亮着之外,其余的灯都变成了红色。霍伊特的脑袋无力地朝后仰去,于是温特伯看见被切断的喉咙那参差不齐的边缘上,一长溜缝合线如百足虫的脚勉强连接在那。索尔·温特伯用手摸了摸他的脉搏,没摸到。他朝前俯过身子,把耳朵贴到牧师的胸口上。没有了心跳,但是十字形的伤痕硌着索尔的脸,却是温暖的。他看了看布劳恩·拉米亚。“伯劳干的?”“是的…我觉得…我也不知道。”她指了指手里依然握着的古式手枪。“我的弹药都耗尽了。朝它开了十二枪…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你看见那怪物了吗?”领事问卡萨德。“没有。布劳恩进入墓冢之后过了十秒,我就进去了,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他妈的那些军备玩意儿呢?”马丁·塞利纳斯说。他正挤在帐篷的后部,缩成一团,像个胎儿一样。“难道那些军部的狗屎玩意都显示不出点什么?”“没有。”医疗包响起一阵轻微的警报,卡萨德从弹药带上取下另一条等离子弹药筒,将它装入医疗包的枪膛,然后急忙蹲坐下来,拉下护目镜密切注视着帐篷的开口处。他的声音从头盔的喇叭传出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失血过多,我们在这儿没有补给。有没有谁带了急救设施?”温特伯在自己的背包里翻寻着,几乎都要把它翻了个个儿。“我有一个基本医疗箱。但是对这个情况不太管用。不管是什么东西划过了他的喉咙,一切都被切断了。”“是伯劳。”马丁·塞利纳斯低声说道。“都无所谓,”拉米亚说着,双手抱肩,好让自己不再发抖。“我们得帮他。”她看着领事。“他死了,”领事说,“就算是飞船的诊疗室也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我们得试试!”拉米亚大叫道,探过身子抓住领事的外衣前襟。“我们不能丢下他,让他被这些…东西…”她朝死人胸膛上闪闪发光的十字形指了指。领事揉揉眼。“我们可以把尸体销毁。用上校的步枪…”“要是不从这该死的风暴里逃出去,我们都得死!”塞利纳斯大叫道,帐篷正在震动,纤维塑料每翻腾一下,诗人的头和背就会被猛烈击打一下。沙粒擦着帐篷布发出巨大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外面有一支火箭正在升天。“快把那该死的飞船叫过来。快!”领事把他的背包拉近了一些,似乎是在保卫里面古老的通信志。面颊和前额上,一颗颗汗珠闪闪发光。“我们可以找个墓穴,在里面呆着,等到沙暴消退,”索尔·温特伯说,“也许,可以去狮身人面像。”“去你妈的。”马丁·塞利纳斯说。学者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个身,盯着诗人。“你不惜大老远地来这里寻找伯劳。现在你是不是想说你改变主意了,就在它刚有了那么一点儿动静的时候?”塞利纳斯戴着一顶贝雷帽,帽沿拉得很下,后面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别的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说,我想让他那艘天杀的飞船到这里来,我要它现在就来。”“这可能是个好主意。”卡萨德上校说。领事望着他。“如果有拯救霍伊特生命的机会,我们就应该抓住它。”领事陷入了痛苦。“我们不能离开,”他说,“现在不能离开。”“对,”卡萨德同意道,“我们不会坐飞船离开这里。但是诊疗室可能能帮霍伊特。我们也能呆在飞船里等沙暴退去。”“也许还能搞清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布劳恩·拉米亚说,她的拇指忽地指向帐篷顶端。瑞秋开始尖声啼哭。温特伯哄着她,宽大的手掌扶着她的头部。“我同意,”他说,“如果伯劳想要找到我们,不管我们是在船上,还是在这儿,它找起来都将不费吹灰之力。我们要保证不会有人离开。”他碰了碰霍伊特的胸膛。“这听起来有些恐怖,但诊疗室将会告知我们线虫衍生的机理,这对环网来说将是无价之宝。”“好吧。”领事说。他从背包里拉出古老的通信志,将手放在触显上,轻声念出了几个词语。“它会来吗?”马丁·塞利纳斯问。“它已经确认了命令。我们得装载好我们的装备,为转移做好准备。我已经下了命令,叫它在山谷入口的上方着陆。”拉米亚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流泪。她擦擦脸颊,笑了。“你在笑什么?”领事问。“所有的一切,”她说,用背在背后的那只手拧了拧自己的脸,“看到这一切,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要是现在能洗个澡该多爽。”“要是能喝点酒该多爽。”塞利纳斯说。“要是有个能躲避沙暴的地方。”温特伯说。他的宝宝正在从一个奶包中吸牛奶。卡萨德往前探着身子,头和肩膀钻出了帐篷。他举起武器,拨下了安全栓。“信号装置显示,”他说,“有东西正在沙丘上方移动。”护目镜朝其余人转了过来,镜片上反射着挤在一起的一群苍白的人,还有雷纳·霍伊特更为苍白的尸体。“我要出去好好检查一下,”他说,“你们在这儿等着,直到飞船到来。”“不要走,”塞利纳斯说,“这就像那他妈的一部古老的全息恐怖片里讲的,人们一个个离开…嘿!”诗人突然噤声。帐篷的入口变成了一个充满光线和嘈杂的三角形。费德曼·卡萨德不见了。帐篷开始散架。沙粒一直在木桩和线锚边软磨硬泡,最终达到了目的。领事和拉米亚挤到一起,在风声的咆哮之下大声呼喊着,同心协力把霍伊特的尸体包裹在他的斗篷中。医疗包上的生命迹象显示灯继续闪着红光。血已经不再从粗略缝制的百足虫般的伤口流出了。索尔·温特伯把他四天大的孩子放进胸前的托架,用他的斗篷裹紧了她,然后在入口处蹲下身。“看不见上校!”他大叫道。正留心观察的时候,一击闪电劈中了狮身人面像外张的翅膀。布劳恩·拉米亚移身到入口处,扛起神父的尸体。尸体竟然如此的轻,令她深感惊讶。“我们把霍伊特神父带上飞船,置人诊疗室。然后就可以派一两个人回来找卡萨德。”领事把他的三角帽往下拉了拉,然后耸耸肩,好让衣领竖起来。“飞船装有深层雷达和运动传感器。它能告诉我们上校去了哪里。”“还有伯劳鸟,”塞利纳斯说,“别忘了我们的老怪大人。”“快走吧。”拉米亚说着,站起身来。她不得不努力顶风而行,才能勉强移动。霍伊特松弛的斗篷下摆在她的身体周围随风拍打,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而她自己的斗篷也飞起一长条,在身后飘扬。在时断时续的闪电光芒的映照下.她在前头开辟出一条路径,朝山谷的前方进发,途中只回头看了一眼,以确保其他人都跟在后面。,马丁·塞利纳斯一步步走离帐篷,手里扛着海特·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他的紫色贝雷帽在狂风的劲吹下飞了起来,一路朝天空爬升。塞利纳斯站在那里,嘴里咒骂着,所用的词句令人乍舌,只在嘴里塞满沙子的时候才稍微停歇了两秒。“快来。”温特伯叫道,伸手搭上诗人的肩膀。索尔感觉着沙粒击打着他的脸庞,袭击着他短短的胡须。他的另一只手遮着胸膛,仿佛在保护什么无限珍贵的东西。“再不快走,我们就看不到拉米亚了。”两人互相搀扶着迎风前行。塞利纳斯绕到一个沙丘背风处,试图把他掉在那里的贝雷帽捡回来,一路上他的皮大衣疯狂翻飞,卷起褶纹。领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扛着自己和卡萨德的背包。刚离开一分钟,那狭小的蔽身处就木桩溃散,布墙撕裂。帐篷朝夜空飞去,四周包裹着一片静电的光晕。领事沿着众人的足迹,跌跌撞撞地走了三百米,偶尔可以瞥见前头的两个人,但更多的时候仍走岔了路,于是又不得不绕了很多弯子,直到最后又回到正确的路上。现在沙暴略微缓和了一点,但闪电一个连着一个,间隔越来越短,光阴冢在他的背后清晰可见。领事看见了狮身人面像,它依旧在不停闪耀的闪电之中发着光芒,后面是翡翠茔,那建筑的外墙发着冷光,在它们的后面是方尖石塔,现在也闪起了光,背靠着纯黑的悬崖壁,就像垂直插下的~柄重剑。在后面是水晶独碑。虽然移动的沙丘、随风起舞的沙子,还有突然划亮的闪电都让人感觉似乎很多东西正在移动,但就是没有卡萨德的影子。领事抬头向上面望去,现在能看到山谷开阔的入口以及其上疾速奔涌的低云,他带着些许期冀,希望能看到他的飞船拖着闪耀的蓝色熔融尾迹从这些东西之间从天而降。风暴猛烈极了,十分骇人,但是他的飞船曾在更为恶劣的条件下着陆过。他料想着,它或许已经着陆了,其余人正在它的底部等待着他的到来。但是当他来到山谷入口悬崖峭壁之间的山鞍时,大风再起,朝他袭来。他看见那四人在宽阔平坦的平原一端挤作一团,但飞船的影子丝毫不见。“飞船现在不是该到了吗?”领事朝这小撮人走来的时候,拉米亚大声呼喊道。他点点头,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通信志。温特伯和塞利纳斯站在他身后,俯下身,尽可能地为他阻挡一部分飞舞的狂沙。领事拿出通信志,然后停下手,朝四周张望。沙暴让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处在一间疯狂的屋室中,墙壁和天花板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一会儿房顶在他们头上很近的地方,四墙只有堪堪几米远,猛然间墙壁又退到了远处,屋顶朝上空飘去,仿佛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中的那个场景,屋子和圣诞树都为克拉拉飞快地膨胀。领事用手掌拨开触显,弯下腰,然后向着语声区域轻声说起话来。这个古老的机器也轻声向他回话,在沙粒的刮擦声中只能勉强听见。最后他直起上身,面对着其他人。“飞船不被允许离港。”抗议纷起。“你说‘不被允许’是什么意思?”等到其他人安静下来之后,拉米亚问道。领事耸耸肩,朝天上望去,那架势,就像他会看见一条蓝色的熔融尾迹,飞船依然会到来。“它没有获得离开济慈空港的许可。”“你不是说你有那他妈的女皇特颁的许可吗?”马丁·塞利纳斯吼道。“不是老家伙悦石她本人发给你的吗?”~晚石的特许牌存在飞船的内存里,”领事说,“军部和空港当局都知道这一点。”“那到底怎么回事?”拉米亚抹了抹脸。她脸颊上本覆着一层沙子,之前在帐篷里流泪水的时候,在上面留下了两道泥浆的痕迹。领事耸耸肩。“悦石撤回了先前的特许牌。这里有一条她发来的消息。你们要听听吗?”整整一分钟里都没人回答。自从他们一周前的旅程开始之后,和七人以外的任何人接触的念头就变得如此不相宜,甚至都不会有人真正去考虑这样的事;就好像他们的世界只剩下朝圣,除了夜空中偶尔闪过的爆炸,几乎都快要忽略外面世界的存在。“好的,”索尔·温特伯说,“咱们听听吧。”沙暴突然暂时平静了下来,这几个字听起来就像在狂乱地叫嚣。他们蹲成一个圈,把古老的通信志放在旁边,霍伊特神父放在圆圈的中心。他们已经有一小段时间没照管他了,于是沙子开始在他的尸体旁聚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丘。现在,除了极端生命信号测量监视器还闪着琥珀色的光以外,其余的指示器都变成了红色。拉米亚装备好另一个等离子弹药筒,确认滤息面具牢牢地固定在霍伊特的嘴巴和鼻子上,滤进纯氧,把沙子挡在外边。“好的。”她说。领事打开了触显。消息是超光信号流,大约十分钟以前由飞船录制。空气中充满了数据列和球形胶体影像,现正慢慢变得模糊,这正是大流亡时代的通信志独具的特色。悦石的影像闪着微光,狂风刮来的数百万颗沙粒在影像中间疯狂穿梭,她的脸庞怪异地扭曲着,然后又变得很滑稽。虽然音量调到了最高,但她的声音还是几乎全被沙暴盖住了。“抱歉,”熟悉的影像说道,“眼下我还不能允许你们的飞船向光阴冢飞去。离开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你们的使命又太过重要,所有的其他因素都必须服从一个前提,那就是你们的使命。请理解,也许所有星球的命运都掌握在你们手上。请坚信,我的希望和祈祷永远伴你们左右。悦石。完毕。”影像从两边收拢,然后退去。领事、温特伯,还有拉米亚都睁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马丁·塞利纳斯站在那儿,忽然朝儿秒钟前曾经映出悦石脸庞、如今已成空寂的那片空气撒了一把沙子,然后尖叫道:“天杀的贱货娘们政客道德瘫痪的白痴扮男人样的女皇婊子!”他抬脚踢着空中的沙子。其他人都转头盯着他。“唔,这样确实挺能让人发泄的。”布劳恩·拉米亚轻声说。塞利纳斯表示恶心地挥了挥双臂,走开了,一路上依然在朝沙丘乱踢。“还有别的消息吗?”温特伯问领事。“没了。”布劳恩·拉米亚双手交叉在胸前,朝通信志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你说这东西是怎么起作用的了。在受这么大干扰的情况下,你怎么可能还能接通信号?”“我们从‘伊戈德拉希尔号’下来时,我置下了一个袖珍通信卫星,现在就是通过密光与之联系的。”领事说。拉米亚点点头。“那么如果你要发送报告,只需把简要的讯息发给舰船,然后它就会把超光信号流传送给悦石…以及你的驱逐者联系人。”“对。”“没有许可,飞船就不能起飞么?”温特伯问。这个老人安然坐着,他的双膝拱起,双臂垂在上面,一副由于极度疲乏而摆出的典型姿势。他的声音也很疲惫。“不能拒不理会悦石的禁令吗?”“不能,”领事说,“一旦悦石说了不,军部就会在我们停船处的起飞井设上一个三级密闭场。”“再联系一下她,”布劳恩·拉米亚说,“向她解释一下吧。”“我试过了,”领事把通信志握在手中,放回背包,“没有回应,我还在原始信号流中提到了霍伊特受了重伤,我们需要医疗帮助,需要飞船的诊疗室为他准备。”“重伤,”马丁·塞利纳斯重复道,大步走回他们站在一起的地点,“狗屁。我们的牧师朋友已经跟格列侬高的狗一样死得硬梆梆了。”他把大拇指朝裹着斗篷的尸体猛地一指。现在,所有的监视器都显示着红色了。布劳恩·拉米亚低低地俯下头和身子,碰了碰霍伊特的脸颊。冰冷冰冷的。通信志的生物监视器和医疗包都开始唧唧地发出脑死亡警报。虽然滤息面具依然把纯氧压人他的肺部,医疗包刺激器依然在他的肺部和心脏工作,但是唧唧的声调越升越高,已经变成了尖叫,而后又降下来,变成一个平稳却骇人的声调。“失血过多。”索尔·温特伯说。他双眼紧闭,前额低垂,碰了碰死去的牧师的脸。“太棒了,”塞利纳斯说,“真他妈太棒了。根据霍伊特自己讲的故事,他就要分解,然后重组了,多亏了那天杀的十字形…这人身上还带有两个那种该死的东西,真是有充足的复活保险…然后他又会东倒西歪地走回来,就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只是这个版本的脑子出了问题。到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做?”“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她正在用一层从帐篷里带过来的防水布包裹霍伊特的尸体。“你才该闭嘴,”塞利纳斯大叫道,“我们身边潜伏着一个怪物。老格伦德尔本尊就在外头的某个地方,磨着指甲,为下一顿美餐做准备,你真的想要霍伊特的僵尸加入我们这伙愉快相处的人?你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描述毕库拉的?千百年来他们都凭借十字形来起死回生,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说话都不比对着流动海绵说话能得到更多的回答。你当真想让霍伊特的尸体和我们一起旅行?”“两个人。”领事说。“什么?”马丁·塞利纳斯急急转身,打了个趔趄,然后跪倒在尸体旁边。他朝老学者探过身去。“你说什么?”“有两个十字形,”领事说,“霍伊特的,还有保罗·杜雷神父的。如果他关于毕库拉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们两人都会…复活。”“哦,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塞利纳斯说着,一屁股坐进沙子里。布劳恩·拉米亚已经裹好了牧师的尸体。她看着那具人形。“我记得杜雷神父的故事里讲到那个叫做阿尔法的毕库拉的时候,提到过这些,”她说,“但我还是没有搞明白。这种事有悖于质量守恒定律。”“他们会变成矮个子僵尸,”马丁·塞利纳斯说。他把自己的皮大衣裹得更紧了些,挥拳击打着沙漠。“要是那艘飞船来了,我们肯定已经搞明白了很多事,”领事说,“自动诊疗体系应该已经…”他顿了顿,打了个手势。“瞧,空气里已经没那么多沙了。或许沙暴已经…”闪电掠过,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滴击打在他们的脸庞上,这份猛烈比沙暴的狂怒更胜一筹。马丁·塞利纳斯开始笑起来。“这该死的沙漠!”他朝天空呼喊道,“我们都会给淹死在洪水里。”“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索尔·温特伯说。他的斗篷没有扣拢,里面露出他宝宝的脸。瑞秋在哭,她双颊绯红,看起来比一个新生儿大不了多少。“去时间要塞吗?”拉米亚问,“要过一两个小时…”“那儿太远了,”领事说,“我们就挑一座葬墓露宿吧。”塞利纳斯又笑了。他张口吟道: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呜叫,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你是说你同意吗?”拉米亚问。“那他妈的诗句意思是说‘为什么不?”’塞利纳斯笑道。“为什么要给我们冰冷的缪斯出难题,让他找不到我们?我们可以一边等飞船,一边观察我们的朋友分解。杜雷的故事里说,毕库拉在死亡打扰他们呆滞的凝视之后,要过多久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三天。”领事说。马丁·塞利纳斯用手掌根拍了拍脑门。“当然。我怎么会忘记?多么惊人的相像啊。就跟新约全书说的一模一样①。在这三天里,也许我们的伯劳暴狼会夺去我们当中一部分人的性命。如果我借牧师一个

①耶稣死后,依照自己的预言,于三天之后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