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妈报应,”迈克说。疼痛袭来,他的声调被扯高了几分,“去他妈的,一把死不拉叽的剑。你信不信,梅闰?就在老子最他妈身强体壮、兴致正高的时候用他妈一便士买来的混账道具刀把老子砍了。操,混账,真他妈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说着,换了一只手。布条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妈的毛病出在哪儿吗,梅闰?你老是为他妈的两分钱耿耿于怀。

嗷——”迈克的脸骤然发白,然后铁青。他低下头,下巴挨着胸膛,深深地吸着气。“这可真要命,老弟。我们回家怎样,啊?”

我转头望过去,贝托尔正在他朋友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开。其余的人都被吓坏了,没头苍蝇一般地瞎转。“去叫个医生!”我大喊,“一陕去叫医疗人员过来!”有两个人冲下街道。哪里都看不到希莉的影子。

“等一等!等一等!”迈克突然大声叫道,好像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等一会儿。”说完他就死了。

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脑死亡。他的嘴张着,看起来很猥琐,眼球往后翻。只剩下眼白,一分钟后,血也不再从伤口往外喷涌。

接下来的几秒,我精神崩溃了,不停咒骂着老天。我看见“洛杉矶号”飞过正逐渐黯淡的星野,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带上“洛杉矶号”,就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救回来。我大声呼喊着,朝群星怒吼,人群都害怕地躲开。

最后我转身对着贝托尔。“你,”我说。

这个年轻人在广场的那一边远远地停下,面如死灰,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我重复道。我捡起滚到地上的激光笔,将威力拨到最大,走向贝托尔和他的朋友静静站着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在令人眩晕的尖叫和烧焦的皮肉中,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希莉的掠行艇停靠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意识到飞艇卷起的漫天灰尘,意识到她的声音传来,叫我赶紧过去。我们从光芒和疯狂中脱身而上,凉风吹拂起我汗水浸透的头发,在脖颈上飞扬。

“我们的目的地是菲瓦荣,”希莉说,“贝托尔喝醉了。分离主义者是个规模很小的暴力团伙。不会有人来找你报仇。在理事会介入死亡调查之前,你可以和我在一起。”

“不用,”我说,“停下。就在这儿停下。”我指着距离城市不远的一块地。

希莉极力反对,但还是停下了。我瞥了眼圆石,确定背包仍然在那里,于是爬出掠行艇。希莉从座位那边探过身子,扶下我的头拉向她的双唇。“梅闰,我亲爱的。”她的舌头温暖奔放,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的身体就像麻木了一般。我后退了几步,挥挥手向她作别。她将头发梳拢到后边,碧绿的眼睛里充盈了泪水,深情地看着我。

然后掠行艇升了起来,掉头,在清晨的光芒中加速向着南方飞去。

等一会儿,我突然想要大喊。我坐在岩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还是抑制不住,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我站起来将激光笔扔进脚下的波涛之中。我拉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地抓出来扔到地上。

霍鹰飞毯不见了。

我又坐下去,筋疲力尽,不能笑,不能哭,更不用说走路了。我坐在那,太阳升起。

三个小时之后,从舰船安全署飞来的大型黑色掠行艇悄然停在我的身边,我依然坐在那里。

“爸爸?爸爸,时间很晚了。”

我转过头,看见儿子东尼尔站在我身后。他穿着霸主理事会蓝金相间的长袍,光秃秃的脑袋红莹莹的,浸出细密的汗珠。东尼尔只有四十三岁,但是看起来却比我还要老许多。

“求你了,父亲,”他说。我点头起身,拂去身上的草和泥。我们一起走到坟茔的正前方。人群现在更为迫近了。他们躁动不安地移动着,砂石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我能和你一起讲去么,父亲?”东尼尔问。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陌生人,我的孩子。从他身上几乎都看不出希莉或者我的影子。他的脸看起来很友善,红润,因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而紧张。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体里毫不掩饰的忠厚。对于某些忠厚的人来说,智力总不太如人意。我总是忍不住把这个脑袋日渐光秃、脑子却不太灵光的男人和阿龙相比,阿龙——有深色卷发,惯于沉默和隐隐冷笑的阿龙。但是阿龙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夭折了,死于一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愚蠢战争。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东尼尔。”

他点头走开了。三角旗在鱼贯而入的人群头上猎猎作响。我将注意力转向坟茔。

入口处是用掌纹锁封上的。我只需要碰它一下。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一直沉浸在一个幻想中,它将会挽救我,让我远离内心日渐增长的悲伤和外部一系列自寻的麻烦。希莉还没死。在她生病的最后阶段,她叫来了殖民地仅存的所有医生和几名技师,让他们为她重建了一间古老休眠舱,那是他们祖先曾于两个世纪前用在种舰上的。希莉只是睡着了。而且,不知何故,长年的睡眠反而还恢复了她的青春。当我叫醒她时,她就会成为我早年记忆中的希莉了。我们会一同走人外面的阳光,当远距传输器的门打开,我们将会第一个走进去。

“父亲?”

“来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将手印在地穴的门上。一阵电动马达的小声轰鸣之后,白色石板滑开了。我低头走进希莉的墓穴。

“活见鬼,梅闰,把那根绳子系紧,不然你会被它扔下船去。快点!”我赶紧动手。

湿绳索很难卷起来,更别说打结了。希莉摇摇头,像是看不过去,俯下身子,单手系上了一个死结。

这是我们第六次重逢。我没赶上她的生日,足足晚了三个月,但是当天参加她生日庆典的有五千多人。全局的首席执行官为她作了四十分钟的祝辞。一名诗人朗诵了自己最新的诗篇,十四行诗爱情组诗。霸主大使赠送给她一卷文书和一艘新船,那是一艘依靠核聚变驱动的小型潜艇,这也是茂伊约第一次允许并出现核聚变引擎。

希莉还另有十八艘船舰。其中十二艘编排成了快速长筏舰队,定期往返于漂流的群岛和主岛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有两艘是漂亮的竞艇,每年参加两次竞赛,分别是发现者竞舟会和契约纪念赛。另外四个筏子都是古老的渔船,又丑陋又笨重,保养得很好,但看起来还是跟方驳差不多。

希莉有十九艘船,但我们挑的却是一艘渔船——“基尼?保罗号”。在过去的七天里我们一直在赤道浅海的大陆架捕鱼;船员就我们两人,撒网收网,涉过及膝深的水,穿过腥臭的鱼和吱嘎作响的三叶虫,在浪尖上翻滚,撒网收网,保持警戒。然后像累坏的孩子一样忙里偷闲,匆匆补觉。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三岁。我觉得自己早已习惯“洛杉矶号”上的繁重劳动,而且习惯在1.3倍重力的分离舱中每换班两次就锻炼一个小时,可是现在,我的双臂和背部都因为过度疲劳而疼痛,双手则被磨得除了老茧就是水泡。希莉刚过七十岁。

“梅闰,到前头去一下,把前桅帆卷起来。还有船首三角帆,弄好后下去看看三明治好了没有。我要多点芥末的。”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整整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和风暴玩着迷藏:在它来临之前拼命航行,转弯,但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不得不接受它的惩罚。最开始我们很为此兴奋,这也算是无休止的撒网收网修补网中的一种调剂。但是头几个小时一过去,肾卜腺素作用逐渐消退,我们继而感受到的就是难以遏止的恶心、疲劳和极度的困倦。

大海并非大慈大悲。波浪持续增长,直到六米高乃至更高。于是“基尼·保罗号”在浪涛中翻滚,像是个大屁股夫人在扭屁股。每一样东西都打湿了。尽管穿着三层雨具,我的皮肤也未能幸免。但对希莉来说这可是盼望了很久的假期。

“这没什么,”她说,现在是夜晚最黑暗的几个小时,惊涛拍击着甲板,在驾驶座舱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上四散泼溅。“你应该在西蒙风刮起的季节来看看。”

云彩依然低挂,与远处灰色的海洋浑然一体,但是海浪已经平静许多,不超过五英尺高。我将芥末撒在烤牛肉三明治上,又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厚的白色杯子。

如果是在零重力下,拿着咖啡走来走去是没那么容易把它洒出来的,不过它更可能会飘上升降扶梯的上升轴杆。希莉接过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在途中洒得差不多了,她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食物和烫舌的温暖。希莉又下去添满我们的杯子,此时由我来掌舵。青灰的天空光线如此黯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入夜了。

“梅闰,”她把杯子递给我,坐上环绕驾驶员座舱长椅的坐垫,说道,“他们打开远距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以前我们从没有谈论过关于茂伊约何时会加入霸主政权的事。我瞟了一眼希莉,突然间我惊诧于她的苍老。她的脸满是褶子和阴影。她美丽的绿色眼珠已经陷入黑暗的深井,颧骨像是自薄脆的羊皮纸里穿出的锋刃。现在她留着灰白的短发,它们被打湿后聚成一砣一砣,像是一颗颗钉子。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青筋突暴,像是从不成形状的毛衣上面冒出的线头。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他们打开远距离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议会是怎么说的,希莉。”我大声说道,因为她有一只耳朵听力出了问题。

“它会为茂伊约的贸易和技术掀开一个新时代。你们再也不会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星球上了。当你们成为公民,每个人都会被授予使用远距传输门的权利。”

“知道了,”希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全都听说过了,梅闰。但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会第一个穿过远距传输器来我们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