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绝大部分情感和欲望都满足于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追寻微不足道的个人幸福和抱负,从而生活世界的狭隘也并不那么难

熬。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惊异感,却不愿屈服地指向那注定无法到达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只有幻想,在想象中,人从现实世界的孤岛悬崖上一跃而出,生出了伊卡洛斯的翅膀(这个希腊神话或许可以称为最早的科幻),飞向无限时间和空间的彼岸。
从回溯的意义上说,这个奇梦标志着一个科幻迷诞生了。中学时,凡尔纳的《太阳系历险记》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经典名作令我心醉神迷。后来,我又开始如饥

似渴地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和其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只恨翻译得太少。一个个奇异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向我呈现。上大学后,《水星播

种》、《流浪地球》和《伤心者》这样的杰作又让我意识到,当代的中国作者也能达到令人赞叹的高水准。《科幻世界》杂志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等科幻书刊,在我书

架上拥有了固定的地盘并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地盘。最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杰作《三体》系列出现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痴迷于其中。
但这些借来的幻想,总是无法令人餍足,相反却带来更深的渴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自己写作。十三岁的时候,我在作文中写了第一个“科幻”故事,叫做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说的是一个军阀躲在月球上发动战争,派出机器人大军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人,当他的军队大获全胜之后,他回到地球上,结果也被自己的机器人

当成“地球上的人”消灭了。这个幼稚的故事倒也“逻辑严密”,得到了老师的鼓励,可惜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收入这个集子的最早的一个故事《大海的一个梦》写于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推开十五楼上的窗户可以就看到如同悬挂在天边的大海,猎户座的星辉

照在海上。它既不是科幻,也谈不上是小说,只是一篇故作老成的稚嫩故事,尴尬地逗留在现实世界边缘,但或多或少,这里照进了那个梦中的诡异星光。我曾想过改写这

个故事,给出更为科幻的解释,并有了很好的点子,但是放弃了,让它保持那一份青涩的稚嫩。
以后几年中,我还写了许多故事,大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或许这是因为那都是为我自己写的,它们是通向一个又一个世界的门,我只需要打开这扇门,而不屑去修

补和完善这个世界。
多少年中,我从未远离科幻,但也没有进一步进入它。它似乎已经越来越变成生活中必不可少又并无实际用处的点缀。直到二○一○年七月,我因为生活中一些突如其

来的是非而大感苦恼,或许只是为了排遣愁绪,我开始动笔,把多年前就已经开了头,却一直没有写下去的一个故事写完了,这个故事就是本书的第一篇《关于地球的那些

往事》(原名《地球往事》,是向大刘的致敬之作),故事发在网上,得到了一些朋友的鼓励和好评,但这本身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写作时,我如同进入了一个遥远

而陌生的宇宙,飞腾在亿万星辰之上,那些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忽然变得完全无足轻重。
但这不是逃避现实,这是飞向更高的现实。我一直不太同意“科幻是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映现实”这样的提法,至少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是无谓的文学教条,我看不

出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世界和我们身边的现实有任何关系。它不是任何饮食男女或社会结构的扭曲表现,也不是个人内心欲望的投射,它不是镜也不是灯,它不是文学写

意,也不是哲学思辩,当然更不是科学论文,只是以文字为载体表现的、人与陌生实在接触时的无限惊异。当然,它不得不借助很多,甚至一大半的现实元素才能以读者愿

意读的故事形式出现,但它的目光总是指向现实不感兴趣的群星之间。
当年十二月,《三体Ⅲ》面世,我一时性起写了狗尾续貂的《三体X》,并发表在网络上,由于紧跟着三体的第三次浪潮,竟获得了远出于意料之外的成功,当然也引

起了不少争议。无论是正面的反馈还是负面的批评,都给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写出一个自己的世界。第二年,我又写了本书中的大多数故事,它们既不剖析人性也不刻画

社会,也谈不上科学上的营养,只是一个“老青年”怪里怪气的幻梦。但归根结底,能耐心读完这些故事的读者们,你们和我一样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梦,也不是文艺的梦

,而是……关于另外一些世界的古怪而孤独的梦。
而我曾到过那里,每一个世界,我都去过。这已经足够。
这些故事的写作,放在网上,初衷只是自娱娱人,并没有奢求出版。但在二○一一年底,新星出版社的陈曦君主动热情地和我联系,希望将它们付梓。中间又遇到了不

少阻力,非常感谢陈君的热心和辛勤,令这本小书在半年多后终于面世,并尽可能地保持了原状。
正如这个灵感来自于Arthur C. 克拉克名篇的书名中所体现的,收入这本集子的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关于地球的故事。关于这颗小小的行星可能的过去和未来,关于我

们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希望大家能喜欢。
我要特别感谢刘慈欣先生和姚海军老师。大刘通过其作品和访谈,对我科幻写作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难以言表,和他在水木社区上几次讨论和通信联系,对我也有很大

的鼓励,惭愧的是,这些拙劣的故事无法及得上大刘的天才构思之万一,使得这份厚重的感激不免建立在一个过于薄弱的基础上。
《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老师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一直给我热情洋溢的支持和鼓励,我的绝大部分作品,他都读过并给出了许多宝贵的中肯意见。本书中的《在冥王星

上我们一起观看》一文,也曾在《科幻世界》二○一二年第一期上发表过,很是引起了一番争议。他也慨然允诺为本书写了一句很是褒扬的话,当然我总是觉得,这些粗浅

的作品配不上他过高的期许。
最后,当然还要感谢水木社区“科幻版”、豆瓣“科幻世界小组”和百度“刘慈欣贴吧”的各位网友,这里的若干作品是在网上首先发布的,你们是我的第一批读者,

无论是褒是贬,身为资深科幻迷和各方面专业人士的你们,所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一直以来都使我受益匪浅。
宝树
二○一二年五月六日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环顾四周,大地仍然是黑沉沉的,周围没有一丝风,只有我伫立着,一片茫然。
天,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浑身战栗起来,天。
我又回到了那里,不,这里。
我看着面前自己的影子,浑身僵硬,几乎无法挪动。我强迫自己转过身——
巨大的星系之核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依然光明璀璨,气势磅礴。它不是无差别的银白色,而隐隐透出橙红色,而在四周的光晕则是蓝色,仔细看去,各种奇特的气流

和星云伸展着怪异的形状,将星体包裹在其中。在这个巨大光核的边缘,一簇簇明显的球状星团悬浮在群星之间。
这是那个梦,我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梦又开始了。
不,或许之前的一切反倒是梦,而我一直都在这里。
但这里是哪里?
那不可思议的银河之心距离我至少有一万光年,但是感觉仍然好像一朵发光的云团一样,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或许人类的大脑还没有进化出能理解它距离和

大小关系的能力。
但在天边,在银心的光辉之畔,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只是被银心的光芒所掩,看不分明。但看上去多少有几分熟悉……
很费力地,我在星系核的光辉中辨认着它的形状,它孤悬在天边,半圆形而略凹,在银心的灿烂光辉下显得有些暗淡,似乎离我们比星系核更远,上面彷佛有一块巨大

的暗影,勾起我依稀的回忆……
骤然间,我想起了那是什么:那是月亮,被照亮半边的月亮。
那不是最远的天体,而是最近的:月球,我们的月球,地球的月球。我看到的那半面正是风暴洋,月球上最大的海洋。形状完全符合,只是看上去比我们熟悉的月球略

大了几分,看上去有些陌生。
我巡视着天空,除了月球之外,再没有熟悉的天体,如果有太阳,也早已沉入地平线下。或许火星、木星或土星也在天上,但在如此多陌生的星星中,我无法辨认出哪

些是行星。
但有月球已经够了,我知道了自己在哪里。毫无疑问,这里是地球。
我还站着,还能呼吸,这里是我的地球,不知多少亿年后的地球,或者不知多少亿年前的地球。
或者,另一个可能宇宙的地球。
我环顾四周,仍然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景物,只是在漆黑大地的尽头,就在银心的正下方,似乎影影绰绰有一些东西,让地平线变成了锯齿状。或许是远处的山丘,或许

是城市的废墟,或许什么也不是。
但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千百种稀奇古怪的可能从我心头掠过:或许我进入了一个时空裂缝,或许是被地外文明所捕获,或许这一切只是虚拟实在的幻境,又或许我

是沉睡了亿万年后才醒来……但没有答案。也许答案比我任何一种幼稚的猜想都更加离奇,更加不可思议。但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
总之,我还在这里。
思考着,战栗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抬起脚,又落下,黑沉沉的大地表面仍然承载着我的身体,一个好的开始。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我一步步走着,迎着或许是数万光年外银河之心的冰冷光芒,走向地平线上的若有若无的魅影。
梦境从未结束,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