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父母死后,他依照遗愿,将父母的骨灰撒到大海里。

爹啊,妈啊,你们忍心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吗。

他对着怀里的骨灰袋念念叨叨。天还没亮,夜空的金星很亮,远方出现鱼肚白。他是从山东海边租的渔船,配了一个小的发动机,拉一根线就轰轰开动。船舱上盘着厚厚的渔网。他念叨的时候抹着泪,其实他没有眼泪,只是抹着脸,但觉得抹泪显得情真意切一些。他的眼泪在父母咽气的时候流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爹啊,妈啊,你们还嫌我的人生不够倒霉吗。

他抹了一阵泪,天开始亮了。不管人是死是活,海还是那片海,数千年如一日不变。他坐在船上看日出。天空变橙红,小半个太阳是淡金色,一点都不耀眼,这让他内心静下来。天亮之后,白云轻雾,天蓝如洗。海水是墨色,夹杂泥沙。他觉得很舒服,也倦了,只想这样静静地航行,不管航行到那儿。

他慢慢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前方有一座小岛。离得远,看不清大小。他在GPS上寻找,没有找到,就查下了岛的坐标,记在脑子里,准备回去查。他驾船向小岛驶去。岛的四周被雾气遮掩,看不清全貌。但可以看出岛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无法标注。他减了速,熄了引擎,靠惯性朝岛漂去。离得足够近了他抛下锚,跳进水里,又顺着沙滩走到岛上。

岛上除了沙滩、一座小山和树,一无所有。树木郁郁葱葱,很迷人,但是似乎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他沿着小山绕岛半周,忽然发现一侧的树丛里似乎隐藏着一块竖立的石头。他扒开树丛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块无字碑,碑下有一条小路。

他很惊奇,沿着小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

路的尽头是一道小门。那是一个山洞,洞口圆整,小门是铜质,门上有圆钉。

他尝试了一下,小门能推动。他轻轻推开门进去,洞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门口透进的光只能照到几米的范围,能看见地面平整,似乎是石材铺就,刻有文字一般的纹理。他用手向四周探索,不知道洞内宽度。

“谁?”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坏了,打了一个哆嗦,本能地反问道:“谁?”

有片刻没有反应,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但是接下来,声音又响起来了。“向。”只是一声之后又没有了,十几秒之后才有下一个声音,“里。”然后又是十几秒,“走。”

他很紧张,有几分恐惧。在这样的地方待一会儿已经令他恐惧,更不用说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但他不想逃走。他的好奇推促他向里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即使遇到危险也无所谓了。

他触摸到石壁,摸索着向深处走去。转过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哎哟,妈呀!”他后退着惊呼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石洞,或许已经处在山的腹地。洞的穹顶高昂,顶端的一个圆洞透入天光。在光束的照亮下,他吃惊地见到性质各异的人像,质地很像兵马俑,但是姿态样貌都不同。正对着他的是一个穿帝王袍的男人像,端坐在巨石上。在他身边,有相互依偎的一对男女,有长须的老人,也有年轻的书生。每个塑像都栩栩如生。

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塑像前挥手。太像真人了。他尤其被一个穿帝王袍的人吸引,仔仔细细端详。人像与陶俑兵马俑一般的颜色,但是有着生命体才有的细微光泽,栩栩如生的面目,剑眉细眼,宽阔的下巴,面容沉静安稳,与一般画中的描述大不相同。他没有戴冠,但身上陶土制的袍子有着层层叠叠的厚度,显出华贵。他的眼睛遥望向远方。

“刚才是谁?”他向空洞处喊。

(二)

他举目四望,海上茫茫一片,没有船只,也没有标志。

他只好一个人慢慢地划,划向虚无。

爹啊,妈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这次是真的哭了。

海上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耀着海面,他重复地划着,很久都像是没有动。暗蓝色无穷无尽,麻醉神经。他划着划着,怎么也划不到岸。在孤独而静谧的大海里,生命似乎融化在看不到尽头的一个人的重复劳作当中,回到生命本身。

他原本有机会长生不老,但他错过了。洞中声音告诉他,他所看到的所有人像都是不老之人。他们都是历史之人,来到此处,只求长生。一部分躯体化为木石,另一部分躯体变得无比稀薄,飘荡在高空,和木石本体有微弱的联系,生命流逝速度变成从前的几十倍。因此一个人的生命也可以延长几十倍。这里有寻找桃花源的武陵人,有驾乘黄鹤去的修仙人,有七步成诗、赋里结缘的曹植和洛神,有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唐伯虎,也有嬴政,那个坐着穿帝王袍的人。

“秦始皇?”他叫起来,“他不是死了吗?”

“没人见到他死,他出海了,带三千童子。”

“那不是徐福吗?”

“那是告诉世人的故事。嬴政是第一个人,他准备很久了,做了太多实验。”

他也有机会得到永生。在声音的指引下,他甚至都拿到了一颗不老丹,就在他的口袋里。他只要将父母的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妥妥当当地回到洞里变成神仙了。可他哪里想得到,他一上船,就遇到了海盗。他不知道这年代竟然还有海盗。海盗从一个转角突然出现,将他劫上他们的船,搜光了他身上的财物,将他扔进一只橡皮艇,又将他的船拖走了。

我注定倒一辈子霉了吗?他哭道。他揣着不老丹,却不知道怎么做。

大海在他眼前展开,广袤,重复,平静,无边。

他越来越累,阳光的金色和蓝色让他头晕。

永生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他想,永远是重复,没个尽头。

他又睡着了。

(三)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渔船上,已经到了大陆架附近。渔船把他从海里捡起来,丢在岸上。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已经是浙江了,距离北京数千里。他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也没有证件。他不能买任何车票或机票,也没有吃的,不能住宿。

他借了电话,却发现记不起任何朋友的手机号,他只能记得爸妈的号,可是他们死了。他忽然感到爸妈死的悲痛。他把手机还给大婶,一个人坐在街头哭了起来,有眼泪的。

他去网吧上网,没有身份证。去长途车站想偷偷蹭辆车,跟着人群挤上车,半路查票又被扔下来。回到原来的城市,想去找个小旅馆借宿一晚上。“我们这边不留叫花子啦,走啦走啦”,被扫出门外。最后,找一间餐馆讨了一些剩饭剩菜吃,一天一夜就只吃了这么一顿,吃起来又油又辣,他坐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嚼着,用手抓着往嘴里塞,红油抹到脸上,他用舌头去舔。吃到最后一口,美好的感觉随着掏空的塑料袋消散在空中,他又不觉悲从中来。

晚上找了个公园睡,还好是夏天。椅子的木头硌得骨头生疼,他睡不着,看着天空。

我这是倒了哪辈子霉,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跑这儿受这活死人罪。

他怨天怨地,怨自己干吗进那个破洞,再想到明明已经拿到不老丹马上就能颐养天年了却横生枝节,他又把海盗船上的人挨个在心里骂了一遍。他把让父母出事的列车诅咒了一番。父母当时只是重伤,只获得少量赔款,刚好交医药费,最后还是保不住,家当都搭上。狗日的当官的欺负人,他躺着骂骂咧咧。

现在是彻底孑然一身了,最后一点存款都丢在租来的渔船上了。

他的衣服尚完好,鞋泡了海水又走了一天,已经破了,头发和身体变得油腻,浑身发痒,他觉得自己已经臭了。他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哲理,只有星星不嫌弃他。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有钱才是真的。

早上起来,他决定找个活儿干。他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跑进去问。报纸和杂志九角钱一斤啦,纸箱子七角钱啦,塑料瓶一角钱一个啦,易拉罐也一样啦。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开始跑各个小区,在公园的草坪里捡塑料瓶,从卖电脑的商厦背后抢着收购丢弃的纸箱。过了几天,他发现也能吃一顿饱饭了。

“三十五块啦。”他开始跟收废品的人讨价还价,“你会不会算算术啦。十五块加七块,是二十四块,这边的纸夹子是二十一公斤,就是十三斤,七角钱一公斤就是十一块,加起来刚好三十五块啦。你别看我人小就欺负人啊。我实打实天天干,下次还来找你啦。”

天气日渐寒冷,在公园睡已经有点凉了,他琢磨着找点更赚钱的事儿,好歹攒两个钱,能租个房子过冬。这天,在废品站旁的小马路上围观打麻将,他忽然听到了机会。

“人咧,就在命。”一个收废品的对另一个收废品的说,“张柱子上礼拜捡了个瓶子,就瓶口破了点,身子还行,找人一验,你猜怎么着咧,清朝的,卖了两千多块钱咧。”

他偷偷凑过去,问:“你们知道哪儿有验古董的?”

说话的人转过头来看看他:“知道咧,都找陈胖子,他是家传,懂的咧。”

“那你们知不知道,”他压低声音问,“唐代东西卖多少钱?”

“哎哟,那可值钱咧,几万块总有吧。”

“那秦代的呢?”

说话的人撇撇嘴,摇摇头:“哎哟哟,这可不知道咧。有人拿过战国拓片,发大财咧。”

他于是央求那个人带他去找陈胖子。

“怎么着?你有货?”那个人上下打量他,“淘沙的?”

他连忙摇头,讪笑道:“我要有那本事,还干这个吗?就是家里有点不知道年代的破烂,想找人看看。”

他于是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哲学选择。秦始皇爷爷,他心里想,对不起您嘞。

(四)

再出海的时候,阿达坐上了一艘高档小游艇。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待遇了,心里乐开了花,开了一罐啤酒,坐在舷窗边上看大海。大海柔情婉转,波涛激情洋溢地围绕在他身边。他的二郎腿开始嘚瑟,头发被吹着向后飘,感觉像八十年代电影明星,十分良好。

陈胖子名叫陈旺,干这行十来年了,三十七八岁,正是当家之年。胖子一般面貌和善,陈胖子眼角下搭,笑起来就眯得没了,看起来更显和善。只是小眼睛看东西时又精光四射,透着一股电钻般的精明。祖籍在北方,身材不高,剃了个光头。

陈胖子在驾驶室找航向,阿达一个人在休息舱逍遥。好一会儿,陈胖子才过来找他。

“你确定坐标没错?”

“我记性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啥……啥意思?”陈胖子一听这话,有点急了,“你到了这会儿说这话啥意思?”

“哈哈,没意思,逗个乐。”他说。其实他自己不怀疑经历的真实性,他的口袋里仍然揣着那颗不老丹。这药丸他从来没和陈胖子提过,这是他和那段回忆唯一的关联。

他也没提过长生不老的事,只说是徐福当年出海带走的宝贝,被他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把洞窟构造,洞里的物件挑挑拣拣形容了一番,还说看见了“徐”字。

“此话当真?”陈胖子一听来劲了,“这可是大事,不能瞎说的。”

“我带你去看。”他说。

陈胖子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大海的反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眉梢。陈胖子问他家世经历,他挑挑拣拣说了些。小时候上的学还不错,也曾经上过大学,没找着工作是赶上年景不好,流落到今日更是造化弄人。父母过世得委屈,天下好人净受欺侮,等将来飞黄腾达了,定要教训狗官给父母出气。陈胖子也说了点自家背景,祖上是淘沙的,父辈还有一两人做,但是太辛苦又危险,小辈基本上是不干了。他专做倒卖,离家远些也是为了安全。

忽然,阿达从舷窗里看见了小岛的影子。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指着窗外。

小岛出现在眼前。

岛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分别,沙滩、树、山石。郁郁葱葱,从远处看上去是一座普通无人岛。他的渔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漂走了还是被拖走了。他顺着上次的路找山洞。无字碑比他记忆中隐蔽得多,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几乎都错过去了。最后又是无意中撞到了,似乎馅饼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

推开小门,他很担心声音又响起来,思忖着如何解释。所幸一片寂静。黑暗中穿过狭长的甬道,摸着石壁。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就是这儿了。”到了豁亮的大洞,他指着周围给陈胖子看。

陈胖子眼睛都瞪出来了。他是见过古墓的人。从他的神情看,四周的布置、地面的纹路和基座的设计都是富含深意的,他看一处低声惊叹一次。阿达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他在人像面前上上下下地盯了好一阵子,眼睛几乎像是粘在了人像上。很久之后才转到一旁的器物。大物件没有动,小东西拿起又放下。

“九成是古物。”陈胖子最后说。

“那还等什么,搬啊。”阿达说。

(五)

当他再回到北京的家里,他觉得已经过了两辈子。

他推开门,看到久违的蒙着厚厚尘土的沙发和厅柜,骨子里的亲切感伴随着对父母亡灵的回忆在心底纠缠。墙上的合影向他扑来。立在厕所边上的墩布还保持着母亲临走时摆放的角度。自从父母住院需要看护,他就没在家里住过,也没打扫。他看抹布都亲切极了。

他叫抬箱子的人把箱子放在客厅中央。老楼没有电梯,抬箱子的人已经累个半死,他连忙递水递烟。这是陈胖子亲自帮他找的货车司机和押货人,从浙江一路风尘仆仆开回北京。他连声称谢,给司机又塞了些钱,挥手送下楼。

见他们走远了,四周也没人,他才关上门,用刀子划开纸箱,从层层叠叠的海绵碎屑中,将秦始皇人像搬出来,把电视挪到地上,让秦始皇端端正正地坐在厅柜中央。他端详人像,人像的肤色已经不像初次见到时那样润泽,也开始变得粗糙,仿佛经过了风吹雨淋。

他从背包里拿出路上买的一罐可乐,打开拉环,靠在厅柜上秦始皇旁边,半站半坐。他喝了几大口,打了个嗝,感觉内心畅快了。

“皇帝老兄,”他转头对人像说,“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了,我真不是故意把您弄来的,可我不也没办法吗?”

当时陈胖子非要带走秦始皇不可,一眼就看出他的价值是那洞里最顶尖的。阿达不同意,陈胖子问理由,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拗不过,他以自己带路有功为由,坚持要秦始皇,把一男一女让给陈胖子。陈胖子不知道那是曹植、洛神,只见男子风姿绰约,女子顾盼生辉,想了想觉得满意地答应了。其他小物件两人各挑了些许,匣子和鼎只搬了两件。毕竟小游艇承载有限,太重了油不够用。上船的时候,陈胖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

他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乐都灌下去,长叹了一口气:“皇帝老兄,你说这人世间的造化也真是难说,是不?你逍遥快活两千年,就被我这么卷走了。很讽刺吧?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太贪了。那洞里的宝贝,本来就没一件儿是我的。可你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你是皇帝,从小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你肯定不明白。我当时跑一天跑好几个公园,腿都断了,捡一天瓶子最后换了八块多钱,一盒盖饭都不够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你要是我,你会怎么着?你是英雄,英雄都是会把握机会的,你说是不?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贪。不过小贪一下也无妨嘛。”

他从洞里挑的几样物件卖了二十几万。都是陈胖子经手。他知道也许还能卖得更高,但他没门没路,都靠着陈胖子,也就没有争执。这些钱可解燃眉之急,能让他回家,还能去还欠下的房贷。

他说了好一阵子。没有声音。

“喂,你听见了吗?你生气了?”他又等了一阵子。

他心开始有点慌。

“皇帝老兄,你不是死了吧?”

还是没有声音。

完蛋了,他想,我把秦始皇给弄死了。

他脸色变白,觉得两千年的长生不老就这么一下子死了,实在太脆弱了。他有点内疚。他仔仔细细端详秦始皇的脸,在人像面前又蹦又跳,说各种好话,秦始皇只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想起在山洞里山壁上一直有滴水,担心是缺水的问题,就把家里鱼缸的水引出来浇在人像身上,还是没有反应。

他折腾了一阵子,忽然想明白了。难道是假的?他琢磨道。在山洞里就听见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根本不知道是谁,秦始皇也没说话。怎么就信了呢。长生不老怎么可能呢。靠,被骗了。真是太弱智了。

他的火气一下子冒起来,他本来还希望跟秦始皇打听一下不老丹的用法,等享受完人生再吃下去。这一下只想着把不老丹摔在地上,再踩个稀巴烂。他把易拉罐在手里捏瘪,易拉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他觉得实在闷气,就下楼遛弯,小区里的老人正在下象棋,一个个不亦乐乎,似乎谁也不为了死亡和长生不老担忧。他看了生气,就跑到外面。去了趟银行,查了一下,房贷还差六十万没还,把那二十万还上,再加利息,还有四十多万缺口。他更加生气了,站在街心叉着腰,心浮气躁。

晚上回到家,再跟秦始皇说话,还是没反应。

(六)

“这就是西安了。”

他伸手向前一指,转过头,对后座坐着的秦始皇说。

塑像的表情一如往昔,眼睛看着远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习惯了和秦始皇塑像说话。反正平时也没有别的人跟他说话。秦始皇端坐在租来的小货车驾驶舱的后座,将窄窄的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头顶几乎能碰到车顶。秦始皇面色端庄凝重,但是身旁是用球星海报封上的窗户。回头看过去,滑稽得可以。他看着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太他妈酷了,竟然能用小货车拉着秦始皇回老家。

“你看,广告牌上是阿房宫,当年你的宫殿耶。”他已经不着恼了。他甚至吹起了口哨。他将车子开下公路,开上农村边的一条土路,停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秦始皇搬下车,挖了些土,胡乱抹在塑像身上,抹得深浅不均,遮住塑像光滑崭新温润的脸,一边抹,一边接着吹口哨。

接着,他驶回市区,来到约定的地点,给约定的人打电话。“我要现金。”他说。

(七)

从羊肉泡馍馆出来,他打着饱嗝,一边走一边哼歌。死了都要爱,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他刚美美吃了一顿,又喝了两杯小酒,脸色泛红,脚踩浮云,沉浸在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境界中,摇摇晃晃回旅馆。下午交了货收了钱,他心里一片祥云。他没坐电梯,一步一顿走上楼梯。到了三楼,刚转过楼梯口,他就看见秦始皇端坐在自己房间外面。

擦!他顿时酒醒了一半。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闭上眼睛晃晃脑袋想再看。结果还没睁眼,小腿上就被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然后背上又被来了一脚。他睁眼想抬头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见得一阵拳头像落雨点似的砸到自己身上,胸和肚子上各挨了几拳,他用手去护,脑袋上又被砸了,脑袋磕到地板,直冒金星。等拳头停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晕了,站不起来了。

他被人拎起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儿从两边抓着他的胳膊说:“开门,拿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门卡打开门,两人二话不说,将他扔在地上,进门就搜,看到钱箱还在桌上原封不动,查看了夹在胳膊底下,表情很满意。

“小子,敢骗人!”一个带头的又蹲下来,用手指戳着他,“电话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找行家验过,呸!这么个新货就出来招摇,你就是造假也得敬业点啊。我们老大最讨厌被忽悠,以前都是我们直接带回去验货,看行货才给钱,这次给你钱,是卖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小子胆大包天啊来跟我们玩心眼。你以为你跑了就找不着你?做梦呢吧,早就GPS了!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高科技!我老大验过这脑袋,根本不是陶土,谁知道是什么新材料。你还敢说是从阿房宫那儿挖的,跑我们这儿现眼来了?这叫关老爷庙前耍大刀!”

两个人拍拍他的脸,又把秦始皇推倒在地,听见咣当一声,才心满意足下楼去了。

他疼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揉哪儿都疼。他嘴里骂骂咧咧,骂那两个小子不得好死,又怨自己倒霉,最后把一腔怒火都撒在秦始皇身上。他站起身踢塑像,踢了一脚脚尖生疼,更生气了,恨不得把塑像砸了。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就把塑像拖回屋里。他找纸巾擦眉毛上的血,对着镜子仍然骂街。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吓得一激灵。“什么?”他转过身。

好一阵子没有回应。他刚小心翼翼地转回头擦伤,声音又响了。

“水。”

他手里的纸巾一哆嗦掉了。“我勒个去!”他转过身看着秦始皇,“是你说话?是你吗?可别吓我,我胆儿小。你没死吗?死了没有?”

“水。”声音又重复道。

他连忙将秦始皇搬到厕所里,摆在久没人用过的脏兮兮的浴缸里,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了一阵子,又不敢放得太多,看没过底座一小层就停了下来。

“好。”声音说。

“皇帝爷爷,给您跪了。”他坐在马桶上,绝望地看着秦始皇,“您说到底还是没死啊。那您在北京纯属逗我玩呢,是吧?这安的是什么心啊?您心里有气,就恨不得看我今天是吧?可这一趟您也没少受罪啊。您知道自己要被卖了,怎么就不吱一声呢?还让我给您弄了一身泥,您也没落着好啊不是吗?皇帝老爷子,求求您再别逗我了行吗?”

“好。”声音又说。

“那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能跟我说道说道吗?”

秦始皇开始用十几秒一个字的超慢速语言和阿达对话,就像山洞里那个声音。秦始皇的声音更沉厚悠远,说话更言简意赅。秦始皇说现代语言,这一点他倒不奇怪,在洞中的声音就说现代语言。按洞中声音的解释,他们能看到世间极广阔的范围,又经过无数岁月,早已听过一切演变的语言。他不知道洞中的声音是谁,他猜就是徐福本人。

秦始皇又扼要地解释了他们的存在形态,像树一样,依水而活。如世界上最稀疏的树,有最细小的叶子,太细小以至于肉眼无法看清。这是什么状态他还是无法想象。极为稀薄,稀薄得几乎像空气一样,可以飘飞极远,却不消散,不解体,和本体保持着气若游丝的联系,靠本体提供能量来源。本体外层是石化表层,如同无生命的岩石;内层是植物般韧皮组织,赖水生长,可以离开水,但是不能太久。一般以半月为最,而他掐指一算,从他们离开小岛至今,差不多刚好十五天左右。

“哦,”他听完哈哈地笑了,“合着你这是实在绷不住了,才开口低头是吧?我当是有多深谋远虑呢。你早说啊,早说我不就给你浇水了吗?你说你非拿什么架子啊?在北京我怎么逗你你都不说话,千里迢迢跑这儿来了,一顿折腾,最后还不是得开口?”

“无妨。”秦始皇说。

“还嘴硬。”他接着笑道,“得嘞,你省省吧。以后啊你都得求着我了,所以你最好趁早低头服个软,给我这身伤赔个不是,要不然,嘿,我就偏不给你浇水。”

“三日一次即可。”秦始皇说。

“哎哟喂,还这么拽。”他从马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到坐着的秦始皇面前笑道,“有性格。我喜欢。”他弯腰瞪着秦始皇,“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就牛逼啊?你以为还是当皇上的时候哪?还这么大言不惭的。有本事你现在就站起来!真是认不清形势,到这份儿上就该低个头。要不然我凭什么给你浇水?我有什么好处?”

“我助你。”

“助我?助我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你有吗?”

“阿房宫复建,征集方案,我可助你。”

“征集方案?这是什么事?”

他忙打开电脑,上网一查。果然。最近阿房宫遗址公园建设立项,遗址保护和新博物馆建设都在向全世界征集方案。一等奖奖金一百万,二等奖五十万,三等奖二十万。

哎哟,这个不错,他心想,秦始皇的方案,那是原汁原味正宗好方案,还能不获奖?

“行,那你可得给我说清楚了。”他对秦始皇说,“包括那些忽悠人的比喻义什么的。”

“容易。”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后每三日浇水。”秦始皇说。

“获奖就给你浇。”他说。

晚上,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一天的跌宕起伏。琢磨到最后,只觉得人间世事无常。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和长生不老的牛逼技术,能想得到有一天沦为一个小人物的阶下囚,仰仗他的喜怒哀乐浇水过活吗。他料想秦始皇的嘴硬也硬不了几天。他又想着竞赛的事。秦始皇竟然知道这竞赛,让他颇感意外。但是想了想也自然。真按他们说的,一个人飘荡在空中,美国都能看见,还能看不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事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讽刺,一个人能够尽览天下事,却只能靠别人浇水活着,这种长生不老到底是酷还是不酷呢。

(八)

他的方案在距离征集截止日五天的时候交了上去。据说一个月就出结果,他计划留下来等着,省得拿了奖还要从北京再开过来。反正西安从来没来过,正好当旅游。

秦始皇的方案果然不错,庄重堂皇不说,而且处处和天文地理相合。长度、宽度、位置的南北东西、立柱的设置和次序都有讲究。堂中设置水渠,以玻璃覆盖,形状既合银河,又与渭河相仿,取天地呼应之意。正堂和侧堂并非完全对称,而是与天上星宿相应,他反正也听不懂,只是始皇帝说一句,他就记一句,什么奎宿、参宿、毕月乌,照猫画虎写下来就是。最后的图他也画不出来,就记了个大概,在网上找了个建筑系大学生帮忙画了,这些学生也不多问,平时接这种活儿多的是,结账就行。

他在西安巡游的日子逍遥快活。北京的二十万反正没有都交房贷,留在手里花也宽裕。他想着反正马上要有一百万到手,前面的钱花了也罢。他去看看大雁塔,又去看看华清池,闲了就跑省博物馆,去找文物局的人问,竞赛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在路边印了假名片,称自己来自某外资小事务所。有所期盼心情就好,回来给秦始皇浇水就殷勤得多。

“哎,我问你啊。”他一边浇水一边聊天,“我这两天听说你当时的好多技术特别牛逼,很神奇,都是谁帮你发明的啊?”

“世有异人,不可常理相待。”

“谁啊?”

“我即异人。”

“靠,受不了你了。”他说,“我只问你,是不是外星人来过?”

“何出此言?”

“他们说,在阿房宫附近出土的瓦当,直径快一米,我们小时候家里房上的瓦当,不过十厘米,你弄这么大瓦当是给谁的?还有人说当初你造十二金人,是因为『长人』来长安,你是仿造他们。而且你的城市规划都按天文,咸阳宫和阿房宫和渭河,正好组成星宿图,从咸阳宫到山东琅琊行宫,是一条正东直线分毫不差,这都是怎么弄的?还有,铸剑的技术,我听说有些镀膜的方法,现在人们都搞不清是怎么镀的。难道这些都没外人帮你?谁信啊。就说你这长生不老术吧,这么牛逼的技术,难道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秦始皇沉默了片刻。“世有异族人。”他说。

“什么族?”他来了兴致,“外星人吧?”

“不可说。”

“为什么?”

“我有诺。”

“切,”他连忙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哪辈子的老皇历了。当初那些人早不在了吧?谁知道你说给谁听了。你放心,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谁也不说出去。我孤家寡人一个,能告诉谁呢?你就当是给晚辈讲历史总可以了吧?”

“有诺即有诺。”

“没事,你怕什么。”他不甘心,“这都两千年过去了,有诺也早废了。”

秦始皇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诺言岂可因时而废?”

“老顽固!”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能把话套出来,可他没想到,这件事秦始皇至死都没说过一个字。他从没料到这世上真有千年之诺。

这件事是他心上痒痒的好奇,总是没有结果,也有点腻烦。有时候,他听了其他消息,也问点别的。

“他们说你的阿房宫当时压根没建是吗?”

“建了台基。”

“对,是这么说的。”他想了想问道,“那《史记》里怎么说你建阿房宫大得没边,项羽烧了三个月烧不完?”

“那书杜撰甚多。”

“那你为什么不建了呢?”

“末世之征已现。”

“哦?什么末世之征?”

秦始皇沉了沉才说:“为时有所成,抑商市而重建工。建工太快,耗资太巨,资费无可回收,劳工起怨意,流散。失金银,失人心。”

“嘿,你还挺明白啊。”他乐了,“我以为只有后世这么说呢。”

“庶子何知。”秦始皇不屑一顾,“你无帝王之心。”

“嘿,你这人。”他生气了,辩白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吧。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鄙视我?你要是有本事,别让你家王朝二世而亡啊。帝王之心?帝你的大头鬼。总共就二十来年,再没有更短命的王朝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厕所里,不是王座上!”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竞赛结果出来了,他的设计只拿了三等奖,让他大失所望,原本以为的一百万变成了二十万,缩水了一大半。但打听一下,一等奖空缺,他也就稍有安慰。他计划领了奖就回家,但秦始皇让他再等等。他问为什么,秦始皇也不答。于是,他又住了一些天,拿着钱在无聊中度过。

(九)

又过几天,阿房宫博物馆的建设方案正式出台了。他跑去一看,吃了一惊。一清二楚,方案和自己提交的草图一致,可是最终的设计图纸上,写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他有点傻了。他连忙揪住周围人,打听那个人是谁。问了两三个人都跟他打哈哈,似乎不知道那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找到第四个人,一个头发稀疏的憨厚老头,才把他拉到一边,跟他小声说了其中机关。

“嗨,看你是个小年轻,估计第一回参赛,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头把手摇了摇,“这类竞赛以后少参加吧,大奖肯定是空缺的,二等奖和三等奖的方案就被组委会拿来用了。你说你不知道那名字是谁?按理说不应该啊,学古建的能不知道他?咱们当地的头号人物,古建界也是响当当的名字。省里头为了树牌子,能写自己人就写自己人。这事儿你也没辙。你们的比赛方案都是概念图,就是个Idea,人家可以说工程图是全新的创造。这里产权保护弱得不能再弱了。打起官司来,你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就这么算了?”他觉得不忿,“新阿房宫上好歹应该写个我的名字吧?”

老头笑了:“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省事。你看现在哪个楼上写设计师名字?不全都写捐钱人的名字?你就算捐个门槛、捐个座儿,都能刻个名字,捐个Idea可没戏。”

老头实诚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幼稚表示充分包容和鼓励。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回到宾馆,他把遭遇跟秦始皇说了,希望得到愤慨的支持。谁料,秦始皇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不但不同情,还觉得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