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不满了:“喂,你怎么说话呢,这么些天,我好歹还算仗义吧?每天挺有功劳吧?你不站在我这头说话,倒向着当权的。”

“你?”秦始皇却说,“有何功劳?”

“我每天给你浇水不算功劳?”

“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如此而已。”

“嘿,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他气得一阵乱发牢骚。但说完,底气又不足了。他确实是为了名利才留下秦始皇,此番不满也是因为名未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说出来的不是他。他很讨厌这样说,想来想去却无可辩驳。越是觉得无话可辨,他心底的火气越大,仿佛多日以来的辛勤细致全都化为怒火。秦始皇见他生气,却也没有一句宽慰的话。他便更生气。

“好吧。好,”他最后说,“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白费了我这么多工夫。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总还能捞着点名,好过费了半天劲不讨好。”

他将秦始皇捐给了新阿房宫博物馆。

(十)

送秦始皇去阿房宫的那天,他目送着工作人员将秦始皇从车里搬下来,用一辆小车推进遗址保护区的临时办公楼,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他坐在车里好一会儿,直到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回头看看车后座,空空如也,球星海报还像刚来西安那天一样招摇。

晚上,他回到旅馆,第一次觉得无事可做。没有浇水的任务,也没有人可以聊天。他把电视打开,百无聊赖地调台,宾馆电视只有中央台和寥寥几个地方台,播的全是电视购物。他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却只是胡思乱想。去厕所的时候,总觉得浴缸里空得要命。

第二天,他开始有点后悔。秦始皇这个人说话确实傲慢,令人讨厌,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大过。把他捐出去倒没什么,只是以后若没人给他浇水,半个月之后就该死了。为了一句话,至于把他就这么弄死了吗?他有点内疚起来。毕竟答应过他。现在钱有了,锦旗也拿到了,把他丢一边,似乎有点那个。

他想到这里,又开车回到阿房宫遗址。白天人来人往,他好容易等到晚上。他从保护区一边的矮金属栅栏翻进去,找到临时小楼的窗户。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看进去,看到第六个,终于看到秦始皇坐在里面。这是一间杂物堆放室,工具和临时物件摆得很整齐。他敲窗户,跟秦始皇打招呼,又试着拨了拨,窗户并没有锁死。这是遗址保护区建的临时办公楼,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钱事物,因而防盗的措施并不严谨。他用小棍把窗户拨开。

“嘿嘿,怀念我没有?”他从窗户爬进屋,对秦始皇故意嬉笑着说,“昨天没有人给你浇水吧?难受了吧?你何苦呢,别那么嘴硬,就什么都有了。”

秦始皇却没有欢迎之情。

“你来做什么?”秦始皇冷冰冰地问他。

“我怕你渴死,再来给你浇两次水啊。”他说,“说好了,这两次算你欠我的。”

秦始皇说:“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可以。”

“你说什么?”他听得清楚,却不甚明白。

秦始皇反问他:“你来,是因为可怜我?”

不知为什么,他脸有点红:“也不全是。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啊,现在三等奖也是得奖,我还是得按约定才对。”

秦始皇又点评似的说:“懂诺,可以。”

他又有点恼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你到底要不要我浇水?不要就算了,我走了啊。”

秦始皇这时说了一句让他很惊讶的话。

“你可以帮我了。”

他打了个激灵:“你说什么?”

秦始皇像是知道一切:“你想一想,这些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感觉紧张,不明白秦始皇的话。但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对。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困惑,但偶尔有一句话闪入他的大脑,突然就变成他满脑子的担忧之处。那句话很普通,但让他觉得很怪。

他送秦始皇进入了阿房宫。

他在心里反复重复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看不清的东西砸到心里。他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他问秦始皇。

秦始皇似乎微笑着看着他:“你觉得呢?”

“你一步一步计划,让我千里迢迢把你从小岛上带到北京,再带到西安,最终带到这里。是吗?最终你的目的就是回到阿房宫对不对?”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可这太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做到的?是阴谋吗?”

“不是阴谋。”秦始皇说,“我只是略可预言。”

他警觉起来:“怎么预言?”

“凭常识预言。”秦始皇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比如说现在,我知道你想去秦陵。”

“秦陵?”

他心里一惊,这并不是他此刻内心所想。这预言是错的,但他却莫名地紧张。

“你带我去秦陵,我给你看宝物。”秦始皇说。

他又是一惊。宝物?秦陵的宝物?是的,此话说完,他确实想去秦陵了,压都压不住。

“但你要答应,永不可告知他人。”

“这个好说。”他承诺道。

(十一)

次日夜里,他按照约定来到阿房宫。他找来一辆小平板车,将秦始皇从窗口搬出,在粗糙颠簸的土地上推。他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秦始皇没有说明。他从Google

Map上查过,从阿房宫到秦陵要穿过一个西安城,有六十多公里,秦始皇却说不必开车。

夜半在荒凉的遗址前行,他有一种肃然之感。他们所在的区域是阿房宫遗址,只留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一公里长,半公里宽,六七米高,杂草丛生,荒凉空寂。遗址博物馆就是围绕这唯一存留的真实证据。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遗址区域中走。他逛过新建的阿房宫公园,就在这座遗址外,一墙之隔,崭新整齐,白天总是游人如织,吵闹喧嚷。在那座阿房宫逛,他不觉得如何触动,感觉帝国不过是一场宏阔的大戏。然而此时,在这座巨大的遗址之畔,他却忽然有了一种震撼的感觉,觉得帝国是真的,那种粗糙却坚实的东西,覆盖着实实在在的千年风沙。

秦始皇指挥他向南走,来到遗址南侧。他看到一座小高台,在台基西南角,大约十几米高,很像是卫士,俯瞰着广阔的台基。他们来到台基正南,一侧是台基,另一侧能看见开阔的空地,像是一个广场。

“居中有土梁,将土梁挖开,向内一米。”秦始皇说。

他于是拿起备好的铁锹,向台基正中一道不太显眼的土梁挖去,挖断土梁,继续向内。不一会儿,铁锹触到了挖不动的硬面。硬面似乎有磁力,铁锹一触过去,就被吸引,需要费力拔下。他把硬面外的土都挖到一边,露出一片竖直的平整的墙,依然是黄土色泽,质地上和周围看不出差别。他又仔细清了清,面上似乎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过来,拿下我腕上之物。”秦始皇又说。

他回到小车边上,弯腰看过去,这才发现,秦始皇手腕上,隐藏在袖口里有一块玉佩式的物件,紧贴肌肤,颜色材质都与人像无异,不仔细看完全不会注意。他伸手过去试了试,发现是靠简单的小机栝连在身上,轻轻挪动几下,就取了下来。

“将水符嵌于门上。”秦始皇说。

他看了看手里的物件,水波绕成如意造型。他回到黄土墙边,发现黄土墙面上有凹槽,乍看上去像是平常坑洞,但他将水符扣上去,还没碰到,就感受到强烈的吸引,最后几乎是拉着他的手贴了上去。水符扣进,严丝合缝。

接着,就像是他在很多电影中看到的一样,一条向下的通道显露出来。不仅墙面塌陷,连地面也有一部分塌陷。他心中略称奇,但未多想。他取下水符,背上秦始皇,打开手电,进入通道。通道一直向北,往台基里延伸,斜插入台基地下。这是一条相当长的阶梯,笔直向下约几百米长,大致通到台基的正下方。

阶梯尽头是一个小平台,平台有光,显然通往另一条通道。到了平台上,他看到前方是一条隧道,隧道里有一辆铜车,铜车停在木质轨道上。

他将秦始皇放在铜车的后座上,发现竟然惊人地合适,秦始皇的人像非常合适地嵌入,就像是活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他自己坐上赶车人的位置。铜车有轼,可以做扶手,却没有辕,套不得马。铜车车轮嵌在木轨凹槽内,如同火车。

“然后呢?”他问秦始皇。

“以水符扣车头。”

他低头看,果然车头最前方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槽,将水符扣进去,发出咔嗒一声如同解锁。接着,缓慢地,车轮开始翻滚。车向前移动,速度不快,却平稳而不停息,随着木轨的拼接有规律地轻微颠簸。隧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苍白的小油灯。

“哇噻,”他说,“你这水符也太先进了,没有引擎也能开车啊。”

秦始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是下坡。”

“哦。”他讪讪地笑道,“难道一路都是?”

“平地与下坡交替。”

“哈,原来如此。”他笑了,但想了想又问,“不过,那一会儿回来怎么办啊?”

秦始皇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秦始皇说:“轮与轨皆镀有磁性,回程时轨道磁性会交替变化,前引后斥,推轮前行。”

“哇,这么高级!”他惊叹道,“这些都是异人传授?”

“是。”

“我前几天听说南阳那边发现一段秦代木轨铁路,千年不腐,也是这样的吧?他们说你建的驰道实际上是马车的铁路网,有这么回事吗?”

“轨道未曾铺完。”

“那就是有啦?太厉害了。”他啧啧叹道,“真了不起。”他心底的痒又被勾了起来,“哎,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啊?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信任我了吧?”

秦始皇一如既往没有回答。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却不同以往,异常郑重其事。

“我年少登基,年轻时遇异人,讲天下之事,带我见很多奇物。”秦始皇说,“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须做非同常人之事。”他顿了顿,“皇考本非名异人,因遇异人,更名异人。”

“嗯。然后呢?”

“然后我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啊,完了?”他诧异了,“你这讲故事的也太不敬业了吧。好不容易赶上你愿意讲,我这正洗耳恭听呢,这就讲完啦?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啊。你建立了帝国,然后怎么样了?异人哪儿去了?

你后来又为什么跑到那个小破岛上?你倒是讲讲啊。”

“我去东海,”秦始皇说,“因为我需要长生。”

“哦,对,这点早就想问了。”阿达说,“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非要求什么长生呢?又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女人,连动都不能动,你图什么呢?”

“你不懂,你无帝王之心。”

“哈哈,又来了。”他坐在车头感觉很爽,谈话也轻佻,“帝王之心?那你倒是说说看,有帝王之心的人又图什么?”

秦始皇却很严肃:“我要守望帝国。”

他扑哧一声笑了:“真伟大啊!果然有帝王之心。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搞长生不老搞得惊天动地,把基业都毁了。你一走,大秦江山都丢了,又如何?”

“我非大秦族人,为何在意他家江山?”

阿达一凛,秦始皇这话吓了他一跳。“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但转念就明白过来,“你是说,吕……”他猜想秦始皇说的是相父吕不韦的事。他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吕不韦、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秦始皇严肃的口气让他不大不敢问,于是说,“那好吧。就算你不是嬴家人,那也是你开创的帝国啊。你不好好守着,跑到岛上干什么?你说你守望,可是帝国毁了还守望什么?”

“帝国何尝有毁?”

他一愣:“什么意思?秦二世而亡,你儿子被灭掉,难道不是毁了?”

“帝王无子孙,只有子民。”秦始皇说。他回答得很平静,“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帝王要称自己孤或寡人?”

他怔了怔:“不是因为唯我独尊吗?”

“孤就是孤。帝王只知其一人,所以称孤。在其下万人皆同,子孙亦不例外。”

“这是什么意思?”

“对帝王而言,唯帝国重要。继承帝国的,无论是否子孙,都无所谓。”

“难道……”他有点明白了,“难道你觉得后世……也都是你的帝国?”

“是。”

阿达张了张嘴,呆愣了一会儿没发出声音,这答案超出他的常识范围。“这……这大梦也做得太美了吧。”

“有何不对?”

他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奇异。他想了想说:“你要说汉唐这些汉人王朝也罢,可是元啊,清啊,这都是外族人,怎么能说是你的帝国?”

“帝国所在,何分种族?”

“那分什么?不分子孙,也不分种族,凭什么说是你的帝国?”

“千年秦制,一脉相承。”

“哈,得了吧。”阿达说,“虽然我历史不好吧,但我们好歹中学也学过。秦朝施暴政,不得人心,后世都要反秦政,怎么说是一脉相承?”

秦始皇反问他:“你可知帝国最忌什么?”

“不知道啊,内乱?”

“帝国所忌有几件事—夺富人之财,夺穷人之命,夺书生之口,夺邻人之信。我徙贵族,苦劳工,坑儒生,令邻里妻子相互告。结果我国力虽强,四海寰宇无可匹敌,但四忌皆犯,只可维持十年。如果你是后世帝王,你会如何?”

“呃……尽量避免吧。”

“是,此乃帝王头上唯一高悬之剑,若无此威胁,帝王即可为所欲为。”

“你说你故意做给后世看?”

“我非为世人,只为自身帝国千秋万载。”

阿达心里一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但代价太大了吧,你杀了多少人啊。”

“死死生生,世间皆然,有何稀奇。”

“可是你自己不死,却让别人去死。”

“我亦会死。时刻到了,我自然会死。”

阿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思绪有点乱。“其实,”他说,“我们老师原来上课总说,如果当时你没传位给胡亥,而是扶苏,也许秦朝倒不至于崩溃,扶苏还是很好的人。”

“没有用的。”秦始皇说,“大势如此,无力回天。扶苏亦不能应对。我让他在长城脚下躬耕终老,也算尽我所能了。”

秦始皇的声音在隧洞里幽深沉厚,隐隐有回声。阿达听得有点发愣。秦始皇说了太多话,有太多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试图思考那些有关历史的往事,但思绪就像前方隧道,黑漆漆的看不到边界。

他回想秦始皇最初的话。一些话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味。铜车还在有条不紊地行驶着。苍白小灯照亮脚下轨道,向远处延伸成黑暗里的两条珠子。他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不是岩壁的滴答声,而是宏伟却低沉的河流的声音。

“这是哪里?”他问秦始皇。

“渭河之下。”

原来如此。这样的设置很明智。入口在阿房宫台基之下,确保无人偶然发现,隧道一路深入地下,又沿渭河,确保不会被人无意截断。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他们又沉默地行驶了好一会儿,车子似乎转弯,水声渐渐收敛了。

他的眼睛向前方看去,看到了轨道尽头,一座小平台,和上车时的平台相仿。最震撼的是小平台后面一座巨大的水车。水车被一条瀑布冲击,有一半浸入瀑布,另一半露在外面。离得近了,能看得清楚,水车至少有三十米高,在瀑布的水流下旋转。周围环境似乎是山岩内部,有泥土、野草和岩石在水流两侧,隐约可见。瀑布像是内瀑布,水量充足,速度不快,但很稳定。水车上有一个地方不是扇叶,而是可以载人的小露台。随着水车的旋转,小露台缓缓上升。高处是另一个小平台。

他下了车,将秦始皇从车上背下来,站到平台上,待水车的小露台转到眼前登上去,到高处的平台下来。平台连接着另一条非常长的台阶,台阶缓缓向上,看不见尽头。

他背着秦始皇沿台阶走上去,用手电照着脚下。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米,也许有几百米。他和秦始皇都没有再说话,或许是都被即将到来的命运所震慑,直觉让他们保持沉默。他不再有任何说笑的冲动,内心升腾起的紧张感压制了一切其他感觉。脚下台阶漫长,秦始皇在背上也很重,但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希望台阶更漫长一些。他觉得他能猜到尽头是什么地方,但不想去想。

(十二)

尽头的门是头顶的一块石板。他放入水符,石板缓缓转开。

他走上去,爬出头顶的洞口。

他站定了,环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他用手电照射爬出来的洞口,赫然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石棺。石棺顶盖向一侧滑开,可以看见顶盖上雕刻的龙和祥云。顶盖上同样有一个水符形状的凹槽,大概出入的开关。

这下他明白了,他们走出的地方是秦始皇的石棺。没有人知道秦始皇未死,因而没有人知道石棺内是一条通道。这是最安全的通道。他将秦始皇放在身旁地上。

“这就是你的陵寝了?”他问秦始皇。

“是。”秦始皇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点僵硬。

“我看书里写的机关、山石、车马、水银河流,都在周围吗?”“那些在外室。所有机关都是为了防人进入,如果你看到,你就要死了。”

他略感失望,他本来期待能看到许多精妙器物。

于是他问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他,却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你怎么了?”他问。

秦始皇没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他有点紧张,拍拍秦始皇。

“人行千里,终须一归。”秦始皇说。

“哟,你还怀旧了啊。”他笑道,“伤感什么,你这是衣锦还乡啊,长生不老的。”

“魂归故里而已。”秦始皇说。

“什么意思?”他被秦始皇的语气吓了一跳,“正想问你呢,你这次为什么回来啊?”

秦始皇恢复了平素的语气:“秦陵恐将开启。”

“你是说挖掘?旅游?应该没那么快吧?我听说目前也只在研究。”

“迟早之事,须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帝国已逝,须备将来。”

“帝国……什么?”

“帝国已逝已久,至今已百年。”秦始皇说。阿达觉得秦始皇的话越来越悲凉,也越来越令他费解了,“自秦至清,两千余载,万事皆有覆亡之理。当今之人,谁也不懂帝国根底。须另起炉灶,将治国之事传于他人。”他顿了顿,阿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焚书坑儒?”

阿达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想给后世做反面典型吗?”他试探着问。

“不是。”秦始皇说,“是他们说的一些话,误导帝王。他们希望帝国建立在善人之上,可帝国须建立在常人之上。”

“……常人?”

“像你这样的人。”

“我?”他大吃一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我如何能使你带我来秦陵?”秦始皇又不回答,反问他,“事若欲有所成,必顺常人之性。此乃成事之理。”秦始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可一路至此,帝国之可以长久存在,原因都在于此。”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你终究会懂。”秦始皇不再解释了,他顿了顿,说话更慢了,“那些书生,虽然误国,却也不是毫无用处。终究是故人,虽逝不远。至魂飞魄散之时,倒也有点怀念他们。现在,你将我置于棺盖之上。”

他不知道秦始皇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等着他继续说,可是秦始皇没有。他看了看,石棺盖中央,果然有一块空着的区域,有细线围成的形状,像是卡槽。他把水符放在石棺的凹槽内,石棺合上,又把秦始皇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棺顶盖中央。底座和石棺中央的凹陷嵌合得完美。

摆完之后,他问秦始皇还要干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有一瞬间,石室陷入完全黑暗与寂静。

接着,忽然,石棺顶盖上的细缝开始发光,光芒顺着细缝延伸,一路走下去,在地板上向四个方向分别绕了一个很美的花型,又一路向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站立的是一个小高台,往四个方向都有向下的台阶。光芒的细线很快爬到底端,向四面八方铺展,迅速扩大面积,变成细细密密地毯一般的光的海洋。他被这海洋广阔的面积惊到,那是看不到边的宽阔大堂,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是大堂中央极小的四角锥型岛屿。

柱子突然亮了,接着是屋顶。他看到黑色的立柱上雕刻盘旋的金色的龙,肃杀而峥嵘。秦朝尚黑,这颜色给人的感觉和后世喜爱的红色完全不同。接着是近处的两侧墙壁。让阿达震惊的是,墙壁两侧树立着十几尊巨大的人像,每一尊有十几米高,动作面容皆生动狰狞,五官小而不突出,但表情丰富变换。雕塑是暗金色,衣饰镌刻细致。随着光线亮起,雕塑的四周开始有幻影生成,都是雕塑本身的模样,仿佛灵魂飘出体外。

这时,在他身后响起秦始皇低沉的声音:“我本常人,因遇异人而成非常之事。这本非异事,换作他人亦可以。遇异人非寻常之境遇,你有此经历乃须把握,能懂多少须看你自身。你送我至此,我亦只能送你至此。再久远的路,也终有尽头的时刻。”

秦始皇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几乎有点模糊。阿达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他看到,从石室高昂的穹顶下慢慢有一个身影出现,从高处飘飘悠悠下落,逐渐凝聚,成形,有轮廓和色泽出现,越来越小,从庞然如一座庙堂大小的稀薄逐渐凝为可见的人形,仍然很庞大,辨识不出面目与肢体。但阿达看出,那就是他一路护送的石像的样子。人形在飘,忽隐忽现,和墙壁两侧雕塑身前的幻影仿佛遥遥呼应。

大厅的屋顶突然亮起,金光四射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阿达一下子不适应,挡住了眼睛。屋顶似乎有光锥投下,在大厅中央的空气中照射出平原与高山的幻影。

“江山常易,唯势永存!”

秦始皇最后的话,厚重如雨夜沉雷。四周的雕像幻影像是离墙而出,飘到了山岳上方,秦始皇的影子也以迅雷之势向前飘去,只是到了一处又退回。阿达在明亮的灯光中赫然发现,雕塑幻影的衣着竟然是衣裤,而不是秦时长袍,面孔五官的比例也异常怪异。幻影最终没有相遇,只像呼啸的风一阵吹过。中央的平原与高山开始变化,有人迹和城市像蝼蚁般涌出,接着有商旅和军队在平原上翻滚流动。阿达听到一个声音,不是秦始皇的声音,而是某一种平稳而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诵读着某些典籍似的文字。文字用词极简,虽然是古体,但阿达竟也听懂了大半。声音先讲述了民之势如水就下,然后开始讲治理的道理。许多意思简明扼要,却和阿达熟悉的说法大有不同。阿达惊异地听着,呆在当场。忽然,一阵风似的气流从他身后涌出,他一个踉跄摔倒,再爬起来的时候,所站之处有金冠与宝剑的幻影。他不由伸手去拿,手在空气里抓住空空如也。

这时,大厅地面的灯也亮了,空中的山川平原消失了,让他震撼的画面:大堂前侧,竖立着极多书生模样的彩色陶俑。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兵马俑还可以做成书生。两侧立柱打出光,斜斜的凝聚的光,打在书生俑身上,人影突然开始浮动。他被再次惊得目瞪口呆。每一个书生俑身上都浮动出一个人影,鲜活清晰。人影袍袖宽大,在空气中浮动,俯仰天地,慷慨陈词,似乎在廷议激战辩论中。四周响起了更多声音,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散发出来,高低错落轰鸣,说着一些他能听见却听不清楚的话。

“……收天下财……危难,豪族不救……”

“横征暴敛,发民于役……百姓不堪其苦……”

“……所禁言论甚多,使忠臣不敢进言……”

大堂继续不断亮起,整个空间笼罩在在明亮的金色中,立柱一对接着一对,射出光芒,照亮一排又一排衣着色彩斑斓的兵马俑。他猜想影像就来自于那些色彩。他完全被震慑了,好长时间忘了言语。光亮还在延伸,大堂一点一点展露全部面积。文人模样的兵马俑后面是武官,身着昂扬的战服,头戴盔甲,手握刀剑,影像在空间里相互展露拳脚。而再到后排,是大片普通士兵的兵马俑,和出土的墓坑里见到的一样,只是彩色的,空中影像集体跪拜,发出如山的呼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瞰这一切,满怀惊吓,第一次感觉到帝王的威仪与惶恐。

他听着,记着,书生像逐渐黯淡下去。

最终,当书生的人影消失,光亮逐渐黯淡,只剩下两侧立柱还亮着,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天啊,太他妈牛逼了。”阿达还沉浸在影像中无法自拔,喃喃地对秦始皇说,“我算是知道你说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了。”

秦始皇没有回答。

“你从小岛上回来,就是为了再享受一次吗?”他问。

没有回答。

“你是把你坑掉的书生都做成影像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开始害怕了。他又说又问,可是无论说什么,秦始皇都寂静无言。他慌了,使劲浑身解数,就像他第一天把秦始皇搬到家里时一样,比那次还慌张和急迫。他隐约明白了结果,可却不愿意去想。他希望就像是第一次上当一样,再一次被秦始皇的哄骗。可是他又说了很久,无论怎样真诚和坦率,都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他坐倒在黑暗里,最终逼自己承认:秦始皇死了,他在自己的陵墓里死去了。

他惊叫起来。

(十三)

当他走出阿房宫台基上的小门,他发现天空是亮的,泛着红色。刚才的荣耀和震撼全都不见了,他心里充满悲伤和惊恐。临走的时候扣水符的手在颤抖,生怕棺盖再也打不开。

他有点糊涂,看了下表。凌晨四点五十分。他们是午夜下去,差不多两个小时到那边,他又花了两个小时回来。手表应该没错。

这个季节,无论如何这时不应该天亮。他又抬眼仔细看看,才发现天并没有亮,亮光来自于两侧的地面,来自于台基上和广场上,是地面的亮光将天空映红了。

他连忙跑到一旁的小高台前,沿西北角的坡道拾级而上。俯瞰整个台基和广场,他赫然看清了一切。正是小高台上发出了光束,在台基上和广场上分别照射出了壮阔的影像,真切而清楚,是宫殿和楼阁,台基上有一座宏阔的殿,形状和他所画的图纸非常像,只是尺度比他的画的大许多。那并不是寻常人所处的殿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某种高远的生命。在他背后的广场上则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楼阁,两道连廊沿广场两侧对称延伸,小楼和亭台沿连廊交错布置,中央是花园,树影婆娑,掩映着连廊的飞檐翘角。群山峻岭般绵延的建筑群,层层叠叠,繁复而诱人,让人忘我。这一面完全是人类居住的尺度,与另一面巨大的前殿在夜空下遥遥相对。依稀看去,两片楼阁中依稀有着活动的人影,身材相差十倍的身影分别在两侧宫殿穿梭。他们有时候遥相呼应,有时候又并肩而立。

图像模糊了,消失了。宫殿图像被千军万马的战场取代,喊杀与哀号无声地穿过旷野,帝王的身影出现又消失。

然后是躬耕的人群早出晚归,在循规蹈矩的荷锄中出生逝去。然后又是奔腾的厮杀,繁华的宅邸,贫穷的蜷缩,因贪欲而丢失的世界。他站着看,忘了时间,岁月像是进入了永生的通道。

他终于看到了阿房宫真正的样子,那是一座幻影的宫殿。

天亮了,影像消失了,那是帝国最后的余晖。

尾声(一)

阿达回到北京,继续自己卑微倒霉的人生。他找到一个快递员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骑电动车去各个小区送货。房贷还差二十万没有还。

有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陈胖子。穿着打扮非常华贵,一看就是老板的模样。他从一辆奔驰上下来,头上抹着油,跟旁边的人互相让着,走进一家餐厅。阿达一看就追上去,转进旋转门,被两旁的服务员拦住了。

“先生您有预订吗?”服务员问。

他指着正在向电梯走的陈胖子说:“我找陈旺。”

“您找陈总啊。”服务员说。

“我不找陈总,我找陈旺!”

“是,陈总在牡丹厅。”

他跑到牡丹厅,抓住陈胖子的衣袖,没等陈胖子反应就激动地问出一系列问题。你怎么来北京了?你怎么发家致富了?这才一两年怎么就成老总了?你是不是又去山洞了,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偷出来卖了?其他那些人像你弄到哪儿去了?说啊,你说啊。

陈胖子尴尬地把他拉到楼道,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没拿过山洞里的东西。

“我还想问你呢。”陈胖子说,“我确实去过那个小岛,可是再也找不见那个洞了。怎么回事啊?你还能找见吗?”

他说自己也没去过,又问陈胖子如何发达起来。

“我也不知道,”陈胖子笑着说,“不过还得托你的福。当时把那对儿雕塑拿我家之后,我的运气就出奇地好,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阿达后来去过陈胖子家一次,发现他把曹植和洛神依墙而放,放在电视墙一侧的大理石水池中,水池本身庸俗粗糙,还顶了一个滚动的大理石球,但是将雕塑放入就雅致多了。

尾声(二)

阿达后来攒了点钱,也又去过两次小岛,小岛还能找到,只是那个洞也再也找不到了。电视里能看到阿房宫博物馆兴建的新闻,构型就是秦始皇原初的设计。

他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想这一切,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他第一次登上小岛,山洞就是故意敞开等他进去的。平时山洞则隐藏起来。这能解释的通。否则如此容易发现的山洞,怎么可能两千年没有被世人知道。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之前的一切变得滑稽了。

为什么选了我呢,他想。

他仔细琢磨着那句话:顺常人之性。

他琢磨这话,又琢磨自己。渐渐地,更多话浮上心头,似乎有意义,又似乎乱七八糟。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我会干涉。

四忌皆犯。遇到异人不是人人能有的经历。帝国已逝,须有人有所为。这些话逐渐在他心里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让他觉得凛然,似乎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

秦始皇是选择了死,他想,只不过他究竟希望对我说什么呢,他希望我做什么呢。

世界还是利欲的世界,但对于有目的的人,世界却不同了。

他从来没把秦陵的密道告诉过别人。他开始明白秦始皇对重诺的拣选和坚持。

尾声(三)

最初的那颗不老丹他一直带在身上。已经辗转好多地方,沾染了不少尘土油腻。怎么看都像是一枚弄脏了的、普通的丸药。他曾经想试试吃下去会怎么样,但一方面是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必然要配上其他的技术,另一方面也怕吃下去出危险。但要是扔了,他又觉得不甘心。

最后他决定给他的狗吃。如果吃下去就长生不老,那他得一条不老狗也不错。他切碎了拌进狗粮喂狗吃下去,结果狗就昏睡了,至今没醒来。倒是也没死,还有呼吸,但就是怎么都无法叫醒了。他在想,如果当初他拿了不老丹就吃,是不是如今还依然在睡。

后来,后来阿达真的做了经天纬地的大事,成就了非常宏阔的事业,也使得千百万人的生命发生了改变,成了大人物。他在晚年常常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改变了生命的那段旅程。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海上,坐在一条破渔船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骨灰,正要去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