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梦游般转过头,又一次看到了小惠。在远处的人群中。

 
他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有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几分想要回避的冲动。就像城市的陷落,那一瞬间,他心里的石头像是在无底洞里一落千丈。
 
他上前几步,叫了小惠一声。小惠似乎没听见。他看到小惠被人围住,被人抓住了胳膊,他冲上前去。那些人穿着黑色衣服,小惠穿着红色。小惠试图摆脱他们,但是手脚显得非常无力。那些人并没有实施暴力,而是冷漠地抓住小惠的胳膊,向一辆车走去。
 
他紧张死了,向他们跑去,但是他们走得也很快。他想加快速度,于是步子变得很大,两步就能跨越一个街口。他几乎跳起来,一大步越过一辆小轿车。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哀的念头,推促他拼命奔跑。
 
可是他还是慢了。那些人离他们的车很近,而他离他们又很远。最后他几乎赶上他们,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将小惠推入一辆玛莎拉蒂,小车迅速启动。
 
他忽然有一种愤怒的感觉,无名的怒火。他觉得自己应该追上那辆玛莎拉蒂,无论如何应该追上它。于是他开始奔跑。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长出无穷的能量,他想让它停下来,或者让自己跑得更快。他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推促,想要追上它。
 
他大步奔跑,比刚才的奔跑速度快很多倍。而与此同时,他内心中诅咒它停下来。起初没有反应,但是跑过了五个街区之后,它就真的变慢了,就像在冰面上前行,轮子一直打滑,无法借力。他看到它停下来,心中的愤怒转为欣喜,但他自己的速度太快了,不得不多跑了一个半街区才刹住脚步,回转到它面前。
 
他向它车里看去,小惠不在车里。
 
他愣住了。他分明看到她被架进了车里,车一路都没有停,可是她现在不在车里。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他心里的怒火和冲动越来越旺盛。
 
“你出来!”他指着车里的司机。
 
司机没有理会他,只是仍然试图发动车子,艰难前行。
 
他冲到车子前方,用尽力气阻止车子。司机将油门踩到底,全力加速,而他也将全身的力气使出来,伸出双手全力顶住车子的前进。他费了全身力气,血液上涌,脚在地面上摩擦得生疼,手臂的肌肉发颤,身体很痛苦。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顶住了车子的冲击。司机全力前行,可是寸步难行。
 
他一边顶,一边悲哀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他可以从心所欲的世界。
 
他尽全力顶住车子,可是这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悲哀。
 
车子彻底停了。车上跳下几个人,围住他,似乎要打他。他顶住他们的目光。那些人都穿着精工制作的黑色西装,裤线熨烫妥帖,衬衫领口浆洗得很平。他不怕他们。他已经知道这是他的世界。那些人过来想要抓住他,他将袖子向上撸,做好打架的准备。
 
童年的种种记忆附体,他想起小学二年级被高年级的欺负,想起小学五年级和同班同学打斗输给对手,想起初二时被附近高中的小混混劫道,他试图反抗但是被胖揍。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汇集到他身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可以逞能了。他的头脑认为这种逞能很悲哀,但是他的血液和肌肉感到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几个人扑上来了,为首的一个力气很大,他几乎是用全力才抗住那迎头一击。后面的两个人从身上掏出警棍一般的金属棒,对他乱砸乱砍。他用胳膊一一去防,然后找机会攻击那两个人的肚子。为首的家伙一拳打向他的头,他灵敏地避过,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臂,肩膀侧身顶住那人的胸口,用一个漂亮的背摔将那个人扔出去很远。那人撞到一堵墙,又滑下来。拿铁棍的两个人仍然在攻击,有一个人的棍子砸到他的小腿,砸得生疼,他眼前冒起金星,几乎站不稳,但是心里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他瞅准了一次击打的空隙,使了个小擒拿手,格住其中一人手腕,将其手里的铁棍夺下来,然后顺势向地面扫去。那人吓得向后蹦,然后没命地逃跑。另一个拿着铁棍的人也有些心虚,抡着铁棍和他对打了几次,就感觉力气不够招架,也开始向后跑。小车边上还有一个没有上前的人,本来还在观战,这下干脆直接开始逃命。他们向附近的一座大楼奔过去,他在身后挥舞着铁棒追逐。
 
那几个人跑得很快,姿态完全不顾,西裤下的袜口都赫然可见。他也全力去追,大跨步迈腿,脚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些人冲进那栋楼。他几乎要追上他们了,但他们进了楼就四散开去。他惊异地发现,楼里人很多,来来往往工作,和冷清的街上迥然不同。有两个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找不见了,另外一个顺着大堂富丽堂皇的大理石楼梯向楼上冲。楼梯两侧有天使的塑像。他跟着那个人跑上楼,一路上撞到许多人,文件漫天飞舞。
 
他一边跑一边想,这里和他工作的地方很像,但是更豪华也更大器。暗金色打底的墙壁,赤金绘出梅花,屋顶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在空中悬挂,像发亮的飞碟。楼梯绕着水晶吊灯一圈一圈向上,他和他追击的人不知疲倦地奔跑,那个人专心致志地逃,他锲而不舍地追。
 
不知道跑了几百圈,几乎是爬上了高楼的顶端,两边的楼道变得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几乎一层只剩下一两个房间。黑衣人钻进了顶层的房间,他也跟着钻了进去。房间很大,有环形玻璃能看到几乎每一个方向。
 
房间里有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后面如同王座一般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男人秃头,脖子上堆着肉,手指上戴着三个粗大的戒指。房间左右两侧站着两排威武高大的黑衣人,刚才的男人跑进来就汇入人群,他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那些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双脚叉开,双手交叉合在身前。
 
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房间的细节,从暗黑色木质书柜,到房间一侧的酒柜和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他心底燃起火焰。
 
肥胖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两排黑衣人开始不约而同向他逼近,化成包围圈,步步接近。他打量了一下地形,跳起来,窜出去,窜到写字台背后最靠近玻璃的一个角落。那些人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来,只是必须绕开写字台,从两侧列队鱼贯而行。
 
他笑了,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愚蠢而忠诚的样子。他又等了片刻。
 
忽然,房间两侧巨大的玻璃全都碎了,狂风卷入房间,一圈地板也陷落了,两排黑衣人被风卷走,或者跌落深渊,一瞬间都消失了。
 
房间静下来,小了一圈。只剩下他和写字台后的肥胖男人面对面。文件和工艺品被狂风吹落一地。他从背风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看着肥胖男人虚弱的脸。
 
“你认命了吗?”他笑着问那个男人。
 
胖男人没有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胖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发现,在这整个世界里,真正开口与他说过话的,只有杂货店老板和嫣然两个人。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他急躁起来,“你起来!”
 
胖男人没有动。他大步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的领子。胖男人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呆滞的眼神随即传递出放弃的信号。他抽了胖男人一个大嘴巴,把他平时所有对领导的愤恨融进去,噼里啪啦抽打了一阵。胖男人没有抵抗力。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就抡起手臂,把胖男人扔出了窗外。
 
他满意地坐进胖男人的位置。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拿起桌上一只厚实的笔筒,正在手里把玩,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快意,忽然,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现在,你接受现实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女声。他心里一激动,连忙转过头,从书架背后走出一个女人。
 
“嫣然!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合体的灰色长裙,长发垂在两侧。她慢慢向他走来。
 
“你来得正好。”他又笑着说,“你看看这一切,都归我了。现在就差你也留在我身边了。”
 
她继续问他:“现在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他的脸阴沉了一下。他不想提到这个词。
 
“来,你坐这儿,”他对她说,腾了腾身边的位置。可是她站在距离书桌一米的地方,没有再上前。
 
“算是吧。”他只好回答道,他琢磨自己的心态,“但也不是。死这东西真的挺难接受的,可是我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是像你说的。”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过程。”
 
“什么过程?”
 
“遗忘的过程。”
 
“好吧,好吧。就算是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说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很别扭,“那么我怎么会还有活动,还有感觉?”
 
“肌体的死亡是很容易的,但是感觉并不立刻消失。所有的思维方式,还可以延续很久很久。即使脱离了肌体传来的信号,也可以靠想象延续很久。”
 
“这一切是我想象的吗?”
 
她轻轻点点头。“死后的想象。”她说,“依靠惯性,调动你生活中真实的欲望和潜意识构造出来的世界。”
 
“你确定我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
 
“我确定。”
 
“可是,”他很想起身迎向她,但是没有,“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一切是谁想象出来的呢?”
 
她点点头,似乎是一种赞许。
 
“这是个好问题。”她说。
 
他没有说话。她缓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手滑过写字台的表面。
 
“相由心生。”她说,“人们说梦是由心生成的,可是他们没有进一步说明,实际上所有清醒时候见到的一切也都是由心生成的,死后的世界也一样。你所看到的,所感到的,都来源于你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海洋。”她隔着写字台,看着他的眼睛,“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他还是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一种让他紧张的气息。四周的地板又陷落了一圈,包括那张皮沙发,房间几乎只剩下写字台、书柜和周围一小圈地面。
 
她又低下眼睛。“至于是谁在想,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词酌句。“有一个词叫能量空间,我不清楚你听没听说过。你知道,生命有能量,但在时间中只是一个切片,没有厚度。而与此相对的是时间空间,生命可以在时间尺度上有厚度,跨越时间,但在能量空间却没有厚度。它们有着完全类似的关系,可以相互转换。”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这两个空间,就是我们说的生与死。”
 
他不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还是一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解释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呃,”他说,“你是说,人是不死的?”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的用词触动了,眼神飘向房间的角落。她像是思量着什么。她随手拿起他书桌上摆设的金马,放在手里掂了掂,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是,你也可以这么说,生命可以一直存在。”她说,“在一个空间按其方式展开,然后进入另一个空间。再回来,再过去。可以很多次。”
 
他咽了咽唾沫:“你说轮回?”
 
她轻柔地点点头:“是的。每一次托生与逝去,回归与展开,无穷无尽。”
 
看他听得发呆,她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你或许不信,或许觉得不可能。但我问你,你想为什么佛教讲投生转世?为什么印度教说,人是永恒之神透光的窗口?为什么柏拉图说学习是一种回忆?而为什么人工智能始终不能成功?”
 
他摇摇头。
 
“因为每一个出生的人都是永恒存在的一次转换,今生只是肌体与其结合。其中前生的记忆消去了,但是它的运行方式还在。幼儿的学习只是将它唤起。人工智能因而学不会那些无比简单的事情。”
 
这听起来太玄妙了。他听得有些茫然。说实话,她的话并没有在他心里造成太大波澜,他觉得她有一点故弄玄虚。尽管他觉得从目前的种种迹象看,她说的都是真的,但他还是不想听了。太哲学的东西他一向不喜欢。他本能地不喜欢能量空间这个词。他看着嫣然,试图跟着她的话去思考,但是他做不到。
 
他只知道他还坐在这里,坐在一张无比舒服的高背帝王沙发椅里。这就够了。
 
高空中的风飒飒地吹过他的脚边,写字台上的纸一张一张消失不见。
 
“你说得太玄了,我听不懂。”他向她坦诚,又向她伸出手说,“反正我现在在这个世界活得好好的,不是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座椅,说,“嫣然,咱们聊点别的吧。”
 
嫣然没有动:“你喜欢现在这样,是吗?”
 
“是啊,多好啊。你看看这一切,不好吗?”
 
“所以,你并不想回到人世间?”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他笑着看着嫣然,她站在房间中央的样子楚楚动人,他很想向她走过去,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是心底里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让他一直坐在沙发椅里没有动。
 
在他身后,房间最后一个角落的玻璃碎裂。房间只剩下地板。狂风大作。
 
他挥手指向四方:“我在这儿挺好。这是我的世界,我很享受。我不懂为什么人要回到那个世界。”
 
她看着他,飞起的长发遮住她的表情。“还是绝大部分人都会回去。”她说。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理由。”
 
“但你还在这儿不是吗?”
 
“是。”她点点头。
 
“所以啊,”他笑着说,“我跟你一起留下来,我们两个在这个随心所欲的世界在一起,不好吗?”
 
她没有笑,也没有生气,而是摇摇头说:“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他觉得他这个时候应该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向她甜言蜜语一番,这样她才能相信。但是他站不起来。某种他说不清的力量把他按在椅子上。她的话像是对他产生了力量,他觉察到内心深处隐没的角落,但他不想去想。
 
“我想……”他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传来一阵震动。地面在颤动,他坐在椅子里就像坐在过山车上。接着他看到眼前的书桌在晃动,桌上的物体在位移,他自己也开始在椅子里左摇右晃。地面的边缘已经塌陷了,裂纹逐渐向房间中央蔓延,碎裂的地板一块一块坠落下去,逐渐接近了中央。
 
嫣然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站着。大风中,她像一株草。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在坠落。随着地面、书桌、和沙发椅一起,坠落到无底深渊。他看到广阔的天空,无垠的灰色和身边压抑的云,看到辽远的城市废墟。城市高楼已经一座座倒塌,大地上铺满残垣和瓦砾。他所在的高楼是最后一座,如同全世界的中央。钢筋水泥在地面上碎成尖锐的荆棘,石缝中长出荒芜的草。他在坠落,风在脚下呼吸。
 
他看到天地在变,随着坠落越来越接近地面,周围的景物在发生变化。城市的高楼痕迹在淡出,越来越弱,边缘的尖锐线条变得模糊了,模糊成粗糙的岩石感觉。城市变成巨石阵列和原始人的洞窟,方方正正的几何形状,如同乐高,层层叠叠拼接。灰色,仍然是无尽的灰色。新的建筑只有未经修饰的正方形窗口,粗粝,简单,带着远古的荒芜气息。
 
他坠落到地面,像是一个山谷,又像是一个洞窟深处。
 
他环视四周,视线尽头不知道是山岩还是墙壁,有细细的水流一滴一滴落下。他倒在地上,身子下面是砂砾的土壤。身边有岩缝里的青草,兀自翠绿。
 
他有点头晕,用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他四处张望,远处的洞口似乎出现小惠的身影。他看到小惠的表情很悲伤,身上仍然穿着那条红裙子,用手抓住裙摆。他心里又痛了一下。他想站起来,但是四肢酸痛,一时没能发力。等他再看,小惠已经不见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揉了揉太阳穴。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嫣然也在附近,就坐在水流旁的一块石头上。
 
洞穴里只有微弱的亮光,在幽暗的亮度中,嫣然更美了。她沉静地坐着,侧脸被光打亮,柔光勾勒出鼻子的纤细线条。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她有点不像嫣然了。
 
“我想,”嫣然开口说,“你暂时不想回到人世。那我先走了,等你想好了我再回来。”
 
她的声音在洞窟的回声中显得空灵。她站起身,朝洞窟深处走去。
 
“等等,你别走啊。”他站起来。
 
她停下,转过身:“还有事吗?”
 
“我还有问题。呃……”他其实是希望让她留下,让他一个人留在洞窟,太孤独也太可怕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说不出口,他似乎失去了最初见她的那种冲动。于是他只找借口说:“我还想问,这个世界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不会啊。”她说,“记忆会慢慢淡化,过去的模式会逐渐消退,你会适应新的状态。”
 
“什么状态?”
 
“能够在时间里游曳的状态。你在物质世界没有重量和能量,但是你可以在时间尺度上展开,跨越时间。”
 
“这我可想象不出来。”他说。
 
“慢慢放下一切,就能感觉了。中间的过程可能会有点紊乱,但是最终你可以在时间中平静下来。”她说这几句话特别悠长,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说得淡静而不带一丝感情。他忽然发现,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娇柔和动作中的风流韵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超然的安静。他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回来,加了一句:“不过我想,你不会等到那一天。等你想重新回到人世间,我会回来找你。”
 
他很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尘缘未了。”
 
她说完,转身又向洞窟深处走去,灰色长裙裙摆擦过地面,却不染污泥。
 
“等一下!”他又叫她。她回头。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很简单,简单得没有一点特色。你真的想听吗?”她笑笑说,“实际上只是一件小事,有一年过年,我在屋里看放炮仗,外面很吵,屋里很静。看到某一个瞬间时,我忽然顿悟,知道我尘缘已尽。”
 
“这……这怎么能知道?”
 
“如果你到了那个时刻,你就知道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尘缘未了?”他问。
 
她远远地笑了一下,第一次笑得有点忧伤。“你有心里刻意回避的记忆。”她说,“你的心里有不愿去的地方。”
 
说完,她走了,走向洞窟深处看不见的角落。曼妙身形渐渐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他心里有点痛。
 
他坐在地上,随手拿起几个小石子,上下翻腾,感受心里无名的刺痛。
 
回去,不回去。
 
人为什么要回到那个世界呢。
 
那个充满痛苦的世界。
 
再回头,他又在洞口看到了小惠。这让他心里的刺痛上升为笼罩全身的痛感。他说不清这种痛感的来源。他向小惠走去,小惠在原地颤抖。洞外明亮的月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脸幽幽发光。她的表情很悲哀,像是有什么话要讲。离她近了,他才发现,小惠身上的红裙子不是天然红色的,而是被血染红了。
 
他心里一惊,快步奔过去,可是小惠转身跑出去了。他追过去,她又不见了。
 
他走出洞外,一片空旷的荒野。没有建筑,没有树,也没有路灯和人影。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所在。他沿着一个方向跑,并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他想找到小惠,他心里紧张,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他跑着跑着,穿过黑暗。无尽的夜色似乎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他来到一片湖水边。水边有假山和石头,有垂柳和灌木,有木头长椅和乘凉的学生。风忽然安静了,他的心也似乎安宁下来,有一种特殊的甜蜜和自得充盈上他的心头。他不再跑了,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小惠从一旁的一条小路跑出来,挽住他的胳膊。
 
“回来了,回来了。”小惠说。
 
“小惠,”他能感觉一阵欣喜,“你刚才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小惠穿着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梳了两个傻傻的辫子,拉着他的手臂轻轻地甩啊甩。“你今天好讨厌啊。”她说,“讨厌死了。”
 
“我怎么了?”不知为什么他想笑,“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还说什么也没做,”她拧了他一下,“坏人。”
 
“你刚才去哪儿了?吓死我了。”他说。
 
小惠忽然看到了什么,放开他向前跑,回头跟他说:“我想吃西瓜!这边这边!”
 
她向左边一条岔路跑过去。他跟上她的脚步。
 
可是只转过一座假山,她就又不见了。
 
他向前追,可是他自己也知道不会有结果。像之前每一次,她消失了就不会被他找到。但他仍然想跑。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几乎已经能触摸到不安的来源,只是还没见到,就像身后的影子,近在咫尺,跟在身后,他看不见,想逃离却无论如何逃不掉。他需要靠奔跑来遮掩那种不安,进而遮掩更深的负面情感,痛苦、恐惧或是悔恨。
 
他忽然停下来。他来到一条街上。他想不起这是哪里,但是四周亮着的小灯让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一路是一间接一间小店,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橱窗里有裙摆长长的婚纱,白色蕾丝边和羽毛装点的裙摆曳地,模特曼妙的身材摆出撩人的姿态。隔壁是一间婚纱摄影,橱窗里放着的大图册半开半闭,外景是雪白色沙滩和碧海蓝天,海水纯净得透彻见底,新娘笑得如阳光洒满山谷。再隔壁是一家家居用品店,咖啡杯和蜡烛台在架子上陈列,绘有小猪图案的围裙招摇地挂着,小鸟图案的牌子写着welcome。
 
他正在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叫他。他回头,发现小惠正弯腰低头看橱窗。
 
“你看你看,”她说,“这个是不是很可爱?”
 
他凑过去,看了一下,是一个小煎锅,巴掌大小,煎鸡蛋的那种,煎锅底部是一个桃心形状,能把鸡蛋煎成心形。小惠脑门贴着玻璃,热切地指着。她穿了一件让他觉得很上年纪的花衬衫,他不喜欢,但他记得她说这件衬衫不会显肚子。
 
他内心其实希望赞同她的话,但他嘴上却戏谑地说:“买这玩意儿干吗?”
 
“好Q啊。”她说,“将来早上给你煎爱心蛋啊。”
 
“多少钱?”
 
“七十八,也不贵啦。”
 
“靠?这还不贵,瞎花钱。走啦走啦,我不爱吃煎蛋。”他拽着小惠就走。
 
“等一下嘛。”小惠仍不甘心,“进去看看啊。”
 
他头脑想进去,可是双脚却钉在地面上。“又没房子,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看什么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想有个家吗?”小惠站在台阶上,看上去有些失望,“看看又没什么嘛。”
 
她转身拉开门,走进灯光温暖的店里。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悲伤,他觉得他要又一次失去她了。果然,等到他跟上她的脚步,来到店里,她已经消失了,店里只有店员忙碌。
 
他回到街上。他的头开始疼,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寻找,可他知道自己该寻找。他揉着额头,在街上坐下来。他心里的失落感慢慢上升为一种绝望。
 
他再抬起头,忽然看到小惠,站在街心。
 
小惠全身是血,站在马路中央。两侧的汽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的衣服撕裂着,裸露的小块皮肤上也都是血。她的身上流血,但是面容很安宁。
 
他向她走过去,可是来往的汽车阻住他的脚步。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她静静地说。
 
他心里的绝望感上升到极致,他觉得她正处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想要拯救她,即使没有办法也想要试一试。他瞅准一个空子,等他这一侧的车稍微少了一些,就横穿马路向她跑去。她静立在原地,没有动,汽车的气流带动她破损的衣衫。
 
他看到一辆开得歪七扭八的车飞速冲向她,他十万火急,心痛似火,一边大叫着小心,一边扑过去,想将她推开。他用尽全力跳起来,飞在空中抱住她的身子,想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可是躲过了一辆车,没有躲过第二辆,他们两个人一起被后面驶来的一辆车撞到天上,又滚动着落到地上,他紧紧抱着小惠,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他仍然抱着小惠,小惠在他身下,闭着眼睛,咬着嘴唇。
 
“疼,疼。”小惠说。
 
“很疼?”他问。
 
小惠的鼻子尖冒汗,手指抓着枕巾,眼睛半睁半闭,眉头微皱,微微颤抖。
 
他能看出她很疼,可是稍过了片刻,她说:“其实还好,也没有那么疼。”
 
他抱住她,吻她的脖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身体很冰冷。
 
他忽然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能记得她说不愿意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说愿意的样子。
 
在她的怀抱中,他又一次陷入近乎沉睡的黑暗,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她浑身是血站在街心的样子和她的那句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等他再次醒来,他在自己职工宿舍的床上。工作的前两年,他一直住这里。同屋的男生正在打DOTA,专心致志,大眼镜几乎贴到屏幕上。他揉了揉睡乱了的头发。
 
“你看见小惠了吗?”他问同屋。
 
“哦,水房洗衣服呢。”同屋很忙,回答也没有转头。
 
“我睡了很久?”他问。
 
“嗯。”同屋嗫嚅了一句,“你真好命啊,还有女朋友给你洗衣服。”
 
他心里觉得很幸福,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答了一句:“废话,要不然找女朋友干什么。”
 
他昏昏沉沉地下地,想去水房找小惠。可是也许是睡太多了,他的脚步轻飘飘的,脑袋晕晕的。他踏出宿舍,穿过昏暗的走廊向水房走去。
 
走廊很长,他怎么都走不到水房。他在走廊里前行,除了尽头的一点光亮,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光。走过的所有房间都锁着门,没有一扇门欢迎他的进入。
 
他没有找到水房。但他走到了走廊尽头,尽头是一间餐厅。
 
他推开餐厅门,在一张普通的小方桌旁边,小惠正在朝他招手。
 
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桌子上惨白的盘子和尖锐的刀叉。叉子像是插到他心里。他长长地深呼吸,抬起头将杯子里的红酒都喝了。
 
“我妈这次来见你,”小惠说,“很可能会说起聘礼的事。这是我们那儿的规矩,小县城都爱攀比,我妈非要十万不可。你不用担心,就先应承着就行,等到了那一天再想办法也来得及的。”
 
“咱们需要现在就讨论这些事吗?”他听见自己问。
 
“总要有一天考虑嘛,先做好准备总是比较好吧。”
 
“再说吧,现在谈还是早了点。”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他一边说,一边发短信给同班的大N,找他要嫣然的手机号。
 
“你什么意思啊?”小惠有点不满,“你干吗呢?”
 
“没干吗。”他连忙把手机屏幕关了,匆忙放进口袋里。
 
小惠还在说话,可是他听不进去了,他心里又产生了那种绝望的感觉。他不知道桌上的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一个他。
 
他只好一杯一杯喝酒。他醉倒了,伏在桌子上。
 
再醒来的时候,桌子已经变成一块粗糙的巨石,桌子对面已经没有了人。他的头很疼,晕得像是云雾里。他挣扎着站起来,脚步摇摇晃晃。他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墙边有流水,就赶过去捧起来喝,消解酒后的干渴。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回到了最初的山洞。
 
他诧异地站起身,四下打量,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的心狂跳,紧张得不能自已。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见到什么。
 
他突然回过头,望向洞口。
 
果不其然,他看到小惠站在洞口。
 
小惠仍然穿着那条染血的红裙子,面色悲哀。他向她走过去。她缓缓撕开她破损的裙子,露出内衣和血肉模糊的肚腹。他心惊肉跳,几乎不敢再看。
 
她忽然微微笑了。
 
他向她走去,想抱住她,可是他不敢。他鄙视自己的怯懦,可是他无法正视她的身体。她血肉模糊地站在他面前,衣服挂在胳膊上,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创口,内脏暴露在空气里。她眼睛里有泪水,没有落下来,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凄凉而努力挤出的笑容。她的脸有一点扭曲,因为悲伤的笑容而扭曲。但他觉得她美。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一直怔怔地站着,盯着他的眼睛。她将手伸进自己的肚腹。有一瞬间,他以为她会将心拿出来,但没有,她拿出带血的碎片,已经没有完整的心,血液顺着她的手掌向下流。
 
他觉得可怕又痛苦,他想呕吐,但是内心的驱动让他继续走向她。
 
他终于想起那个事故的始末了。
 
当时她伏在他腿上,她不愿意,可是他说服了她。于是,他开车心不在焉,闯了红灯。当那辆玛莎拉蒂撞到他的车上时,她被撞得抬起了身子,本能地向窗外看,于是破碎的玻璃和路边的栏杆以尖锐的角度率先插入她的胸口。
 
她的手从胸口掏出之后,缓缓倒下。他上前抱住她,叫她的名字,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在他的怀里逐渐变得冰冷僵硬。他抱住她的身体,眼泪顺着她的脖子流进她的敞开的胸口。她在他怀里逐渐变小,变得虚弱而模糊,变得像空气一样轻柔,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了。他抱着自己的空气,泣不成声。
 
他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洞窟内外都再无一点声音。
 
远处山岩的水流仍然在滴,一滴,一滴,在黑暗里砸出声音。
 
这个时候,转变发生了,周围的一切消失了,洞窟消失了,地面消失了,光亮也消失了。他整个人完全漂浮起来。他看到自己的手臂也在变得模糊,边缘和周围的黑暗融合到一起。他的身体变透明了,变轻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宇宙,和遥远的星星。接着,连星星也消失了。四周一样事物都不再有。
 
他忽然看到了,看到了自己,每一个时刻的自己。从顶着柔软绒毛的儿童,到瘦弱竹竿的少年,到头顶发丝开始稀疏肚子上却有了赘肉的现在。他看见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自己,同时看见,就像在辽远的大地上同时看到一千块石头。他看到时间,看到岁月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光亮出现在眼前,他看到一条灰色裙摆在黑暗中显形。
 
他向上仰望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带着洁白的光亮从天而降。她的身形是模糊的,融合在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但是身体的形态和面孔是清楚的。她的白净的手向他抬起,传递出力量。他面对面看到她的脸。他惊诧地发现,那不是嫣然的脸。
 
他闭上眼睛,又胡乱眨了眨眼睛。确信没有眼泪遮挡视线的时候,他才又正式看着她。灰色长裙还是那条长裙,长发的发型也没有变,但是容貌和前两次见完全不同了。她的面孔不是嫣然,虽然也好看,但是和嫣然完全是不同的类型。她的眼睛修长而秀气,不施粉黛,整张面孔很素净,却完全不像嫣然那样娇媚。
 
这是一张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你不是嫣然。”他说。
 
“我不是,从来都不是。”
 
“那我现在看到的是你?”
 
“是的。当你没有心的预设,你就能看到我。”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悠然。名字和嫣然也有一点像。”
 
他点点头,知道自己已经与过去告别。他有点伤感。“你现在很难过吗?”她问。
 
“很难过。”
 
“你想知道小惠的事吗?”
 
他赫然瞪大眼睛:“她在哪儿?你能让我再见她一次吗?”
 
“这不是我能做的。”她叹了口气,“小惠她,比你早死五天。”
 
“五天?”
 
“嗯。她受伤比较重,在送到医院的路上就死了,而你在抢救之后还昏迷了五天。”
 
“那她……现在在哪儿?”
 
“她一直记着你。”悠然说,“我给她解释这个世界她都不听,她就想找到你。”
 
他发现自己的心动了。他仍然有感受。
 
“她只想回到那个世界。”悠然接着说,“所以我送她上路了。”
 
“送她上路?”他嗫嚅着说,“你是说……她、她……”
 
“是的。”悠然点点头,“她回到那个世界了。”
 
他的心沉到谷底:“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对。如果你留在这个世界的话,是的。这个世界是很空寂的,除了自己的记忆,就基本上见不到故人。”
 
“那我之前见到的……”
 
“都是你自身的一部分。你们之间没有交流,对吗?这个世界只有两个长存的亡魂,也只有两个人可以交流。”
 
“你和杂货店老板?”
 
“是的。伯奈特先生,他在等他妻子死去,然后和她一起转世。他酗酒搞垮了家里的店面,他觉得亏欠了她。”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亏欠小惠。”
 
“我知道。”她说,“从一开始你就回避去想她。人总是想着亏欠自己的,回避去想自己亏欠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她说,“如果你想回到那个世界,我可以送你。”
 
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告别的忧伤,于是他明白,她一直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说我尘缘未了?”
 
“九成九的人都有某种尘缘未了。”
 
他用手捂住脸:“我以为我不爱她。”
 
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太累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她向他伸出手,柔若无物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悔意笼罩着他,让他不能对未来做出选择。他有点害怕重新回到人世间,但他更害怕永远孤独而悔恨地留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轻轻地念道。
 
他很惊诧:“你怎么知道?”
 
悠然自顾自地念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似乎有所悟,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那我该怎么做呢?”他问。
 
她将手收回身后,拿起一杯早已准备好的茶,递给他。
 
“喝下这杯茶,然后感受整个宇宙。你会找到新形成的胚胎,很容易与其结合。”
 
他疑惑地看着:“这是什么茶?”
 
“遗忘的茶。”她说,“为了适应新生,带着前生记忆进入婴儿体内会产生错乱。”
 
他接过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茶散发着淡淡的香。他有许多不确定,可是他知道他需要这么做。否则即使永生,内心也不会平静。
 
“如果我和小惠都转世了,我还能认得她吗?”
 
悠然摇摇头:“我不能保证。这就是机缘和造化了。”
 
悠然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他与她永恒的告别。
 
“你送每个人上路吗?”他喃喃地问,“你在这个世界多久了?”
 
“也许很短,也许很长。时间对我没有意义。我随时可以出现在六百年前和六百年后。”
 
“谢谢你。”
 
他的身子感觉软下来,越来越困,他只想入睡,沉入睡眠甜蜜的空间。他渐渐地把身子靠到她身上。他半睁着眼睛,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尽量把这些记忆带到下一次生命。
 
“这杯茶是让能量凝聚的场。”悠然忽然说,“我姓孟,他们常把我的茶称作孟婆汤。”
 
他彻底沉入了沉睡的黑暗。在光晕的通道中,他找到新生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