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脑子昏昏沉沉,思绪纷杂,头刚触到枕头,就发现枕套里塞着一张便条。

T——晚上十一点,旅馆大门外见,有要事告知。——妮塔我侧头看了眼翠丝,她静静躺在床上,四肢伸开,一撮头发盖住了鼻子和嘴,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午夜时分,我要背着她见另一个姑娘,心里总觉怪异,更何况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坦诚相对。

我看了下表,十点五十分了。

我告诉自己,妮塔只是普通朋友,说不定她真有急事,明天再告诉翠丝也不迟。

我掀开被子,匆匆穿上鞋子,暗自庆幸自己最近和衣而睡。我悄悄地走过皮特的床铺,又经过酣睡中的尤莱亚的床铺。我看到他枕头下露出一截酒瓶,瓶子口朝外放着,我轻轻用手指夹起瓶子,朝着门走去,又把它放在一张空床铺的枕头底下。说起尤莱亚,我有些愧疚,我答应过齐克要好好照顾他,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

终于到了走廊,我系上鞋带,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一时有些感慨。自我希望无畏派把我视作候选的领导,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理标准的无私派平头了,现在倒是有些怀念理发的过程,想着推子的嗡嗡声,想着每个小心的动作,只需用手,就比眼睛看得更清楚。对这些的怀念,与其说是基于视觉基础上的不如说更多是触觉造成的。记得小时候是父亲给我理发,在无私派家中顶楼的走廊里,他总是不注意刀片,一不小心就划伤我的后脖颈或刮到我的耳朵,可最起码他不会抱怨必须帮我理发,这就算不错了。

妮塔不停地用脚点着地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头发束起,脸上挂着笑,那笑却并非发自内心。

“看你很担心的样子。”我道。

“没错,我是很担心。快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走廊,除了偶尔碰到几个清洁工,这一路静悄悄、空荡荡的。他们似乎都认识妮塔,或是和她招手,或是笑脸相迎。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每次我们互相看对方的时候,她都小心地避开我的目光。

我们穿过一扇没装安全感应器的门,走进一个圆形的屋子。屋子中央悬挂着一盏玻璃吊灯,脚下是深色的抛光木地板,四面墙壁挂满了铜牌,在灯光下闪着光。铜牌上刻着成百上千个名字。

妮塔走到玻璃吊灯下面,双臂张开,做拥抱状,将整间房纳入她怀抱的范围。

“这些是芝加哥谱系图,”她道,“你们的谱系图。”

我走上前去,靠近一面墙,读上面的名字,寻找着熟悉的字眼。我在最下端找到了两个认识的名字:尤莱亚·派罗德和伊齐基尔·派罗德,他们的名字后都标着两个很小的字母“DD”,“尤莱亚”名字后刻着一个小点,看起来像刚刻上去不久,大概在标注他是分歧者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在哪儿吗?”我问。

她横穿过屋子,敲了敲一块板子:“世代是按照母系家族排的,翠丝的母亲来自城市之外,所以在珍宁的档案里翠丝是‘第二代’。不知道珍宁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看来这永远是个谜了。”

我迈向了那块刻有父母和我名字的铜牌,却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惧怕些什么。

一条垂直的线把克里斯汀·约翰逊和伊芙琳·约翰逊连到一起,一条水平的直线又把伊芙琳·约翰逊和马库斯·伊顿连在一起,两个名字在下方连着一个名字:托比亚斯·伊顿。我名字后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AD”,跟着一个小点,可我已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分歧者。

“第一个字母代表着出生派别,第二个字母代表着所选派别。他们认为这样做便于追溯基因的路径。”母亲名字后刻着的字母为“EAF”,F大概代表着“无派别”吧。父亲名字后刻着“AA”,跟着一个小点。我的手指滑过一条条直线,从连接我和父母的线,到连接伊芙琳和她父母的线,一直向上,算上我,一共是八代。这张谱系图的内容我一直都知道,我跟他们捆绑在一起,不管我跑多远,都逃不出这毫无意义的遗传。

“很感谢你带我来这儿,”我感到忧伤和疲倦,“可为什么非要在午夜时分?”“我觉得你可能想看一下这个地方,而且我还有重要事情相告。”“是不是又来假装安慰我,说我不受能力有限论的影响?”我摇着头说道,“算了,谢了。我早听够了。”“不是,不过很开心听到你这么说。”她靠在牌子上,肩膀挡住了伊芙琳的名字。我向后退了退,不想离她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虹膜外围的一轮浅棕色。“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有关基因缺陷的话…其实是一个考验。我只是想看看你对受损基因的反应,好来判断你这人是否可信。你要是真的相信昨天我说的那些话,今天我也不会把你叫出来。”她向前迈了几小步,肩膀挡住了马库斯的名字,“实际上,我才不相信什么受损不受损的鬼话。”

我猜她给我解释背上所刺的碎玻璃片文身时是极不情愿的。

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语调中曾经的幽默全化作了苦涩,眼神中的暖意也渐渐退去。我有些怕眼前这个女子和她要说出口的话,害怕中却又夹杂着丝丝兴奋,因为我终于不用向“基因”妥协,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比从前矮一截。

“我猜你应该也不信他们的话。”她说。“没错。”“这个地方埋藏着很多秘密。”她道,“比如,他们眼中的GD可有可无;再比如,我们中有人并不想袖手旁观。”“可有可无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们这些人犯下了极其可怕的罪行,却都被掩藏了起来。”妮塔道,“我可以给你证据,不过得等等再说了。现在你要明白,我们正和基因局对着干,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我微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看看基地外面的世界。”“那你想要的是…?”“你的卫护。我要去一个危险之地,这件事不能告诉基因局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是局外人,相信你相对比较安全,正好你也知道如何防身。你要是跟着我去,就能看到想看到的证据。”她抬起手轻轻捂住心窝,似乎正要通过这个姿势发下誓言。我的疑心很重,可我的好奇心更强烈。相信基因局做坏事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世上没有一个政权会完全清白,即使父亲领导的无私派寡头政权也没法幸免。可抛开合理的怀疑,我心底却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基因没有缺陷,我存在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把修复基因遗传给后代。所以我决定先答应她。我答道:“好。”“首先,在我给你看任何东西前,你必须答应我要保密,不准把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小女友。你可同意?”

“她很可靠。”我曾对翠丝发过誓,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我不应该陷入要再次对她发誓的境地,“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问题不是她可不可靠,只是她没有我们所需要的技能,我们努力让尽量少的人牵扯进来,不想让搭不上手的人冒险。是这样的,基因局不允许我们做这些事。如果我们相信自己没有‘缺陷’,他们所做的一切,什么实验啊,基因修复啊,很显然都是白费功夫。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愿意听到自己奋斗一生的事业只是一场空。”

我有着切身的体会。就像派别的存在只是一套人工体系,一切皆由科学家设计,要长时间控制我们,时间越长越好。她从墙边挪开,接下来说了唯一一句能说服我的话:“你若是告诉她,你就丧失了我给予你的选择权,她就不得不卷进来。而你若不告诉她呢,其实是护着她。”我的手指掠过那面金属板上刻着的“托比亚斯·伊顿”几个字,这些是我的基因,是我的棘手之事,绝不能让翠丝淌这浑水。“好,带我去吧。”我说。

她手中的电筒发出的光束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着。我们刚从走廊中的一个枺布柜里取了个背包,似乎是她早准备好的。我跟着她走进基地的地下通道深处,先是穿过聚集着很多GD的地方,后又走进一条没有照明的通道。到了某个地方,她蹲下身子,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碰到个类似门闩的东西。她一手把手电筒递给我,一手拉住门闩,从地上抬起一扇门。

“这是个逃生地道,”她道,“他们刚到这儿时着手挖的,若真有突发情况,我们还可以从这里逃生。”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根黑色管子,拧下管子的上端,道道红光打在她的皮肤上。她把这发着红光的管子扔到洞口,它砰地掉在地上,滚落到几米开外,我的视线里却还留着这光。她坐在洞口,把身上的背包固定好,然后滑了下去。

我知道这地道并不是很长,可还是觉得脚下像个无底洞。我坐下来,看着鞋子在一束束红色光线下投在地上的暗影,用力往前滑去。

落地的瞬间我听到妮塔说:“有趣儿。”我举高手电筒,她伸手拿着照明灯举在前方,我们往地道里面走去。这地道差不多有两人并排的宽度,刚好是我直起身子的高度,扑鼻而来的是泥土混杂的腐臭,似乎空气久不流通,都发霉了,“我刚刚忘记你恐高的事了。”

“可我除了恐高,其他就没什么怕的东西了。”我说道。“没必要辩解!”她笑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我跨过一片水洼,鞋底摩擦着布满沙砾的地面。“有关你的第三个恐惧情境,你射杀的那个女子,她到底是谁?”照明灯忽然熄灭,我手中的电筒成了我们用来照明的唯一工具。

我挪了挪胳膊,和她隔开了一段距离,真不想在黑暗处无意中碰到她的胳膊。“那女的谁也不是,我的恐惧不是她,而是开枪杀她。”“你害怕开枪杀人?”“不,我怕的是自己太过娴熟的杀人能力。”她没有回话,我也再没吭声,我们陷入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把这话大声说出来,说出来了我才发现它听起来是多么的怪异。世上到底有多少年轻人害怕自己心底住着恶魔?可让人们害怕的本应是他人,不是自己,人们本该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绝非一想到自己变成父亲的模样就怕得发抖。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恐惧会是什么。”她嘘声说道,似在祈祷,“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怕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世上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虽然周围黑暗无边,她看不见我,我还是点了点头。脚步继续迈着,手电筒的光束依旧上下摆晃着,地道中回响着我们脚步刮擦地面的声音,飘着从地道另一端呼呼刮来的陈腐的味道。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们转了个弯,鼻尖处感受到新鲜的风,冷得我发抖。我关掉手电筒,一层银白色月光洒在地道尽头,引领我们到出口。

钻出地道,来到了那天我们乘卡车驶向基地曾路过的一片荒地,它坐落在坍塌建筑和从路面破土而出的树木之中。几英尺开外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车厢盖着的破旧帆布都成了一片儿一片儿的。妮塔抬脚踢了踢一个轮胎,看有没有气,又爬到驾驶座位,点火器上挂着钥匙。

“这是谁的卡车?”我爬到副驾驶位置上问。“这车是我们要碰头的人提供给我们用的。我让他们把车停到了这儿。”“我们和谁碰头?”“我的几个朋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迷宫般的街道中找到路的,不过她确实认识路,她驱车绕过树根,绕过倒下的路灯杆,用车头灯警告那些在我视线边缘蹦跳而过的动物。

一头周身棕色、瘦骨嶙峋的长腿动物正慢悠悠地穿过车前方的路,这家伙的高度跟路灯差不多。妮塔猛地一个急刹车,卡车才没有撞到它。它警觉地动了下耳朵,圆不溜秋的黑眸子带着审慎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眼神清澈,宛若孩童。

“是不是很漂亮呀?”她道,“我也是来到这里后才见到鹿的。”我点点头。那头叫鹿的动物姿态优雅,却有些踌躇,没有动弹。妮塔用指尖按了下喇叭,鹿匆匆跑开。卡车又开始加速,驶到一条宽敞空旷的道路,道路的下方有一条铁轨通过,有一回我就是沿着这条铁轨走到基地的。我看到了前方一盏盏的路灯,那是这荒地中唯一的光亮。

我们朝东北方向驶去,离着那抹光亮越来越远了。

似乎过了很久,眼前终于又见到了光亮,光亮来自老旧路灯上的灯泡,它们都用绞链挂在狭窄、坑坑洼洼的街道边。

“我们就停这儿。”妮塔猛转一下方向盘,把卡车停在两栋砖瓦楼间的巷子中。她从点火器上拔下钥匙,对我说:“去看一下杂物箱,我让他们给了我们一些武器。”

我打开身前的箱子,几张旧包装纸上摆着两把明晃晃的刀。“你用刀用得怎样?”她问。无畏派考验一直有扔飞刀的项目,甚至在麦克斯对考验改革之前就有。我自始至终没喜欢过这一项目,总觉得这一举动无疑是培养无畏派哗众取宠,并不是一项多有用的技能。“还行,”我稍感得意地笑道,“只不过从没想到这技能还能派上用场。”

“这么说无畏派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老四。”她微微一笑,抓起了那把大些的刀,我拿起那把小一号的刀。

穿过巷子时,我有些紧张,不停转着手中的刀柄。上方的窗子里闪着光,不过那不是电灯的光,而是火焰,不知是烛火,还是灯笼。我抬头望去,忽然发现一个黑眸黑发、眼窝深陷的人正在看我。

“这儿有人住啊。”我道。

“这边算是边界地带的边界,”妮塔道,“离北边大城市密尔沃基差不多有两小时车程。这些日子里,人们虽想摆脱政府的控制,但又不想住得离城市太远。”

“他们为什么想摆脱政府的控制?”在我们的城市,无派别者便活在政府控制之外,他们永远都饿着肚子,永远都是冬冷夏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活下去。活在政府控制之外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真想过饥寒交迫的苦日子,还真得有些合适的理由才能熬住。

“因为他们的基因是有缺陷的,”妮塔看了看我道,“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从法律意义上,受损基因携带者和基因纯净的人都是平等的,但可以说只限于文件。现实中他们贫困潦倒,更容易犯罪,没有好的工作机会。自打百年前的‘纯净基因战争’后,就一直存在这个问题。住在边界地带的人不指望政府能有什么作为,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完全甩开政府的手,而我则想从内部改变这一切。”

我想到她身上刺着玻璃碎片文身,她是何时刺的文身?是什么让她眼神中流露着愤恨?是什么让她语气如此激动?又是什么让她成为了一个革命者?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收紧下巴,答道:“削弱基因局的权力。”

巷子尽头是一条宽敞的街,有人在两边踱着步,又有人成群结队地横冲直撞,直接走在路的正中央,手中还握着酒瓶。街上的人年纪都很小,大概在边界地带没有多少成年人吧。

前面传来争吵声,接着是玻璃打碎在地的哗啦声。一大群人围着两个厮打在一起的身影。我正欲冲过去,却被妮塔抓着胳膊拽向了一栋房子。“现在可不是逞能做英雄的时候。”她道。我们朝着角落中的一扇门走去,一个块头儿很大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不停地摆弄着刀子。等我们迈上阶梯,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刀子扔到另一只手里,那只手上全是疤痕。

他那块头儿,那耍刀时的灵活劲儿,那副疤痕累累、满面灰尘的凶狠样儿,我本该看着发怵,可他那双瞪大的眸子却似先前看到的那只鹿的双眼,机警中带着好奇。

“我们来自基地,来这儿找拉斐。”她说。

“进去吧,不过把刀子放下。”他说,声音却比我想象中要高要轻柔。如果在氛围不同的另外一种场合,他可能会是个温和的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他不会温和,尽管我也不知道“温和”二字所为何意。

虽然我也一直视“温和”“无用”抛在一边,但眼下我想的却是:如果此人已被迫否认自己的天性,那么也会失去某种宝贵的东西。“门儿都没有。”妮塔顶撞道。“妮塔,是你吗?”屋内传来一个声音,嗓音极具感染力,还有几分悦耳,我往里看去,一个矮小的男子笑得一脸热情,他走到门前说:“我不是告诉你直接放他们进来吗?快请进,请进。”“嗨,拉斐。”她有些释然地说,“老四,这位是边界地带重量级人物拉斐。”“很高兴认识你。”拉斐说完,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开放空间,里面点着一排排蜡烛、灯笼,木桌子摆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桌上放着些东西,其他桌上面都空空的。一个女子坐在屋子后头,拉斐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这两人样子差距很大——她头发火红,体形微微发福;而他肤色黝黑,身子如电线杆一般消瘦。虽是如此,他们的神色却惊人的相似,就像用一把凿子雕刻出的两块石头。

“把刀放在桌子上吧。”拉斐道。妮塔这次顺从地把刀子放在身前的桌沿上,坐了下来,我也依样放下刀子坐下。屋子对面的女子也掏出枪放下。“他是谁?”女子用下巴指了指我问。“这是我的同事,老四。”妮塔道。“怎么会有人名字里有一二三四的四?”她并没像其他人提及此问题时那样冷笑。“在城市实验中,他只有四种恐惧,就有了这个名字。”妮塔答道。我突然意识到,她用这个名字介绍我,大概只是想为我来自何方做铺垫吧。这样能给她更多筹码吗?这样能让这些人觉得我更可信吗?“有意思。”女子用食指敲着桌子,“老四,我叫玛丽。”“玛丽和拉斐统领GD反叛团体中西部地区分支。”妮塔道。“别叫什么团体,说得跟我们就是一群聚在一起玩纸牌的老太太似的。”拉斐语气平缓地说,“我们更像是起义军,力量遍及全国各地,每个大城市中都有革命武装力量,主要分为中西部、南部和东部三大片区。”

“没有西部区?”我问。

“以前有,现在解散了。”妮塔淡淡地说,“西部地带太难掌控,战后,那边的城市太分散,太显眼,也不好安营驻扎,现在那边可以说是一片荒原。”

“看来他们说得不假。”玛丽看向我时,那双眼睛如同玻璃碎片一般闪着耀眼的光,“城市实验中的人真的对外界一无所知?”“当然是真的啦,干吗骗你?”妮塔道。

眼皮突然很沉重,疲倦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身子。我的人生虽然不长,却经历过太多的起义,先是无派别者造反,现在又是GD起义。“我也不是不说客套话,”玛丽道,“可我们不能在这儿浪费时间,待得时间长了,门外的人肯定会有所觉察。”“没错。”妮塔道,又看看我,“老四,能不能帮我看着外面?千万别让外面出什么岔子。我和玛丽还有拉斐单独说几句话。”

若这儿没有外人,我定会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在场,或既然让我在门口守卫,为什么还费心把我带进来。也许我还没正式答应帮她,可她带我和他们会面自然也有她的理由。

我站起身,拿着桌上的刀子,走到门口,和拉斐的守卫一道监视着街上的动静。

街对面的斗殴已经平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他还在动,后来才看清是有人在搜他的口袋。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死去,那不是人,而是一具尸体。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死了?”“是啊。在这种地方,不能自卫的人连一晚上都活不下来。”“那人们干吗往这里来?”我蹙起眉头,“他们为什么不返回城市里啊?”

他良久没有说话,我正想着他可能没听到我的话,那个小偷却把死尸的口袋里外掏了个干净,扔下尸体后,溜进了附近的一栋楼里。拉斐的守卫终于答道:“在这里,人要是死了还可能有人在乎,比如拉斐或其他领导。可在城市那边,根本无人关心你的死活,只要你是GD,就不会有人在乎。我见过最可怕的罪行是判一个杀了GD的GP‘过失杀人罪’。瞎扯淡。”

“什么是‘过失杀人罪’?”“意思是那个罪行纯属意外,”拉斐那平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一级谋杀罪’严重。表面上人们生而平等,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

他站在我身旁,双手抱胸。我侧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像是国王在审视自己的国土,在他眼中这个“国度”定是美丽的。我又看向街道,那破损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口袋外翻的尸体,散落一地的碎玻璃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点点光芒,他看到的美丽一定是自由,是不被看作有缺陷之人的自由,是被视为健全人的自由。

这种自由并不陌生,当伊芙琳在无派别者之中跟我打招呼,叫我退出自己的派别,成为一个更为完整的人时,我也看见过所谓的自由。但那不过是个谎言。

“这么说你来自芝加哥?”拉斐问。我点点头,视线依旧投向黑暗无边的街道。“现在你出来了,那你怎么看这边的世界?”他问。“大同小异,”我道,“人们被不同的标准划分开,在不同的战场上厮杀而已。”妮塔吱吱的脚步声在屋里的地板上响着,我转过身时,她已站在我身后,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谢谢你的安排,”妮塔冲拉斐点点头,“我们该走了。”我们又穿过那条街,等我回过头看拉斐,他正摆手,做道别状。

在回到卡车的路上,又有一阵阵尖叫声传来,这次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我听到这一声声抽泣,思绪回到了童年。当时我蹲在卧室里,用袖子擦着鼻涕。母亲常常先用海绵搓一阵衣服袖口,再把它扔到要洗的衣服里,可她从未提出只言片语。

等我爬到卡车里的时候,早已浑身麻木,感受不到这儿的存在,更感受不到它的痛楚。我急于回到基地的梦里,享受温暖和光亮,感受安全的滋味。

“我不太明白这个地方为何就比城市好。”我道。

“我只去过一次没有做实验的城市,”妮塔道,“他们虽有电有水,却是定额分配——每个家庭分配多少时间的供水供电量是一定的。城市中犯罪率极高,人们会把责任推在基因缺陷头上。也不是没有警察,只是他们的能力太有限。”

“这么说基因局基地毫无疑问成了最好的居所了。”

“按照资源分配来说,的确如此。”妮塔道,“可市里那一套社会制度在基因局同样存在,只不过在基因局里看不太出来。”

我在后视镜中看着边界地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与周围的废墟唯一的区别便是狭窄的道路旁有挂在路灯杆上的灯泡。

卡车驶过一栋栋黑黢黢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扇扇用木板封着的窗子,我试着想象这里曾经的模样:一排排的房子鳞次栉比,优美整洁,围着房子绿树成荫,窗子在夜里闪烁着道道光亮,住在这里的人过着安宁祥和的日子。

“你来这儿到底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问。

“我来主要是落实一下计划。”妮塔道。汽车仪表盘反射出微弱的光,打在了她的脸上,我看到她下唇上有一道道口子,她好像最近常常咬嘴唇,“我还想让他们见见你,见见派别实验中出来的人。玛丽这人一直怀疑你们背地里与政府狼狈为奸,只不过,她错了;至于拉斐…就是他给我看了基因局歪曲历史的证据。”

她说完顿了一顿,似乎要腾出时间让我掂量一下其中的分量,可她太不了解我,我这一生都在受政府的欺骗,根本不需要时间、沉默或空间去消化这个消息,去同意她的观点。

“基因局鼓吹的是基因操纵前的人性黄金时代,当时所有的人都携带着纯净基因,可他们在撒谎,拉斐给我看过战争的图片。”

我微微一怔:“然后呢?”

“然后?”妮塔语气中透着怀疑,“如果纯净基因的人和受损基因的人一样,都能发动战争,造成同样强度的毁灭,那我们还要费心费时费资源来修复受损基因干吗?费力气做那么多实验又有什么用处?恐怕只能让特定的人相信政府在做某些有用的事吧,即使它根本没用。”

真相能改变一切——这不正是翠丝不顾一切和我父亲联手获取伊迪斯·普勒尔视频的原因吗?不管这真相是什么,她知道它能改变一切——我们的奋斗、我们优先考虑的事都会完全改变。这些人不是和泛滥全国的贫困或罪行作斗争,而是举着大旗向受损基因“宣战”。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费时间费力气去解决一个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我有些挫败地问。

“现在的人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祖辈告诉他们这是个问题。这就是拉斐跟我说的另一件事,他还给我看了政府做的很多关于基因受损的宣传。”妮塔道,“可最开始呢?我不知道。可能与很多很多事情有关。是对GD的偏见,还是为了控制我们,让受损基因携带者觉得自己有毛病,让基因纯净的人觉得自己的基因是完美的,以达到控制整个人类的目的?这些事情绝非一夜凭空编出来的,也绝不会只有一个起因。”

我侧着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冥想。脑中有太多新信息,一时间难以集中精力想任何事,最后我还是放弃挣扎,任自己慢慢迷糊。

等穿过地道,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天边已露白,朝阳快要升起。我看向翠丝,她一只胳膊耷拉在床边上,手指掠过地板。

我坐在她对面,静静望着她的睡颜,又想起在千禧公园里的那个夜晚,又想起了那个约定:再也不撒谎。

她对我发过誓,我也对她发了誓,若我没有把今晚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她,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可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我压根儿不熟悉的女孩妮塔?我把落在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撩开,小心翼翼地不弄醒她。她不需要我的保护,她足够坚强,有能力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