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站在屋子对面,忙着把一堆书码成一摞,又把这些书塞进一个袋子里。他嘴里咬着一支红色钢笔,拎着装书的口袋走出了屋子,我听到了书碰着他的大腿发出的声响。等这些响声渐渐模糊,我才转身朝向克里斯蒂娜。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忍着不问,不过还是忍不住了。”我道,“你和尤莱亚最近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蒂娜躺在床铺上,四肢伸开,一条长腿从床上耷拉下来,听我这么问,瞪了我一眼。

“干吗呀?你们俩最近走得很近,老混在一起。”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进屋里。说不上为什么,整个宿舍有一股睡眠的气息,混杂着洗衣房的味道、鞋子的味道、夜里的汗臭和清晨的咖啡味儿。有些床铺已收拾好,有的床铺上被子皱巴巴地堆到床的一边或末端。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自无畏派,却又是那么的不同,无论习性、秉性,还是世界观。

“你可能不信,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撑着半坐起来,继续说道,“他现在还很伤心,而我们又都很无聊。还有啦,他可是尤莱亚啊。”

“然后呢?他很帅气。”

“帅是帅,可他嘴里从来吐不出一句正经话。”克里斯蒂娜摇摇头道,“别误会,我虽喜欢说笑,但也想要一段有结果的恋爱,你理解吗?”

我微微颔首。我当然理解她的话,也许我比大多数人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因为我和托比亚斯都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而且,也不是每段友谊都能发展成恋爱啊,比如我可从未想过亲你啊。”我大笑着说:“这倒是事实。”“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克里斯蒂娜双眉上扬,“和老四在一起?耍一些…小情趣?造人去了?”我双手捂住脸:“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玩笑。”“别回避问题。”“我们俩没什么‘小情趣’,”我说,“还没到那地步呢。他最近心情太低落了,老纠结于‘基因有缺陷’的问题。”“啊,那件事啊。”她站起身来。“你怎么看呢?”我问。“不知道。我觉得蛮生气的。”她蹙起眉头,“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别人说他们有毛病吧?更别提这毛病还出在自己没法改变的基因上。”“那你真的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吗?”“也许有吧,这就像一种病,对不对?他们能从我们的基因里看出来,根本没有争论的余地,不是吗?”

“我不是说你的基因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能这样就说一组基因有缺陷,另一组基因没缺陷吧。蓝眼睛和棕眼睛的基因不同,可蓝眼睛基因就是‘受损’的吗?他们说这种基因是坏的,那种基因是好的,这未免太武断了吧。”

“有证据证明GD的行为更恶劣啊。”克里斯蒂娜指出。“可这背后有很多的原因啊。”我反驳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和你争这个问题,我本来就希望你说得对啊。”克里斯蒂娜笑道,“可基因局这群高智商的科学家难道还搞不明白恶劣行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也对,可我觉得人就是再聪明,也容易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事情。”“可能你有偏见吧,”她道,“毕竟你好友和男朋友都有基因问题。”

“可能吧。”我在脑中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这个解释并非是我赞同的,可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没觉得相信基因受损的理论有什么好处,难道这样就能让我对别人好一些吗?不会啊,还可能正好相反呢。”

不仅这样,我还目睹了它对托比亚斯的摧残,让他怀疑自己。这么看来,真不知道相信基因受损之说有何益处。“你相信一件事,不是因为它能让你们的生活更好过,而是因为它是事实。”她说。“可是——”我细细斟酌着要说的话,“审视某个信仰的结果,不也正是检测它正确与否的好办法吗?”“听着像僵尸人的逻辑。”她顿了一下,“我思维比较诚实派化。老天,我们真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派别,对不对呀?”我耸耸肩:“也许摆脱它们并不重要呢。”托比亚斯走进宿舍,面容苍白,神色憔悴,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是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头顶的头发因为睡觉被压向一侧,身上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自打来到基因局,他一直穿着衣服睡觉。克里斯蒂娜站起身:“好啦,我该撤了。给你们两个…私人空间。”她边说边指了指周围的空床铺,迈出宿舍时还故意夸张地冲我挤了挤眼睛。

托比亚斯淡淡地笑了一下,可这笑还不足以让我相信他真的快乐。

他没有坐在我身边,而是站在我的床尾,手指摆弄着衣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道。“好。”我嘴里说着,心里却闪过一丝恐惧,就像心脏监测仪上心电图突然的跳跃。“我想请你答应不要生气,可是…”他有些支支吾吾。“可是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随随便便许诺。”我的嗓子一阵发紧。

“嗯,对。”他这才坐下,坐到自己床上还没叠的毯子绕成的弧形凹陷里,躲避着我的目光,“妮塔在我枕头下留了一张便条,让我昨天晚上和她碰头,我去了。”

我挺了挺身板,想着拥有漂亮脸蛋的妮塔脚步优雅地迈向我的男友,愤怒传遍周身。“一个漂亮姑娘让你晚上去见她,你就去了?”我反问道,“你还要我别生气?”

“跟我和妮塔没半点关系。”他声音急切,最终还是看着我说,“她只想给我看些东西。她虽劝我相信受损基因的存在,却只是试探我,其实她一点也不信这东西。她有个分化基因局权力的计策,事成后,GD会获得平等的地位。我们还去了边界地带。”

他把昨晚的所见所闻向我一一道来,讲了通向外面世界的地下通道,讲了边界地带中简陋得快要坍塌的小镇,还有妮塔跟拉斐和玛丽的对话。他还解释了政府隐藏的战争证据,如此一来,人们就不知道“纯净基因”携带者也会犯下弥天大罪,也不知道政府仍然掌权的地区GD是怎样生活的。

听他说着,我心底对妮塔产生了怀疑,却不知道这怀疑到底来源于什么,是我通常相信的直觉,还是我对她的醋意?他说完之后,满怀期待地盯着我看,我紧抿着嘴唇,掂量着自己的决定。“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我问道。“我不知道,她答应今晚带我看证据,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

他握住我的手说。“那妮塔愿意吗?”“管她愿不愿意。”他紧握着我的手,“她要是真需要我的帮助,自然得想办法适应你在我的身边。”

我看了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他灰色T恤破损的袖口和牛仔裤膝盖处磨旧的部分。我不想同时和托比亚斯还有妮塔在一起,她和他都有受损基因,这是她与他之间一个我永远无法达到的共同之处。这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而我想知道基因局颠倒是非的证据的急切心情不逊于他。

“好,我跟你去。可你千万别以为我相信她的动机仅限于对你的DNA序列感兴趣,恐怕她对你的人兴趣也不小。”“那你也千万别以为我对你之外的任何人感兴趣。”他把手搭在我的脖子处,轻轻地把我的唇拉到他的唇上。他的吻和他的话,都让我心中泛出丝丝暖意,可我的不安却没有完完全全地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