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夹中母亲的日志只剩下十几篇,而这些日志也没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反倒平添了更多的疑惑。余下的日志不只表露了母亲的思绪和情感,还都写给一个人。

亲爱的大卫:

曾经在我眼中,你不像上级,更像是朋友,可现在看来我错了。

你难道以为,我到了这个城市,定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吗?以为我不会跟任何人有情感联系吗?以为我不会自己做出任何选择吗?

在没有一个人情愿来这里时,我自告奋勇站出来,抛开过去的一切。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责怪我放弃使命。我得把这些说明白:我会选择无私派,会成家,可我不会因为这些就忘掉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我有权过自己的生活,过我选择的人生,而不是你或基因局给我选择的人生。你应该懂得——懂得我在目睹、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会觉得这样一种生活是多么的吸引人。

说真心话,我觉得你在乎的并不是我选择了另一个派别,你只是在吃醋。你若再想从我这边得到最新消息,最好就你的怀疑向我道歉,否则我就不会再给你发消息了,更不会到城市外去看你。决定权全在你。

——娜塔莉

不知她口中关于大卫的话是不是真的,这想法让我觉得很别扭。大卫真会吃父亲的醋?那他现在是否仍在吃醋?我只能从母亲的观点里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母亲的话恐怕算不上了解这个问题最准确的信息源。

从后面的日志中我能读出,随着离开她曾经生活的“边界地带”时间越久,她的语言就变得越有涵养,对事情的反应也变得更温和,她在渐渐成长。

我看了看下一篇日志的日期,距上篇差不多已有几个月的时间,可它并不像其他那些一样是写给大卫的。语气也不同了,不再亲近,变得直截了当。

我又敲了敲屏幕,一篇篇翻着日志,敲了十下,才又看到母亲写给大卫的信,而日期已是整整两年之后。

亲爱的大卫:你的来信已收到,你不能再接收我的信息我理解。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我还是会想念你的。祝幸福安康。——娜塔莉我滑动屏幕,日志再无更新。文件夹里的最后一篇文档是母亲的死亡证明,原因是躯干多处枪伤。我情不自禁地前后摇晃着,努力想把她瘫软在地的画面从脑海中抹掉。心中百般不愿,我不愿想起母亲的离世,只想寻出更多有关母亲和父亲以及母亲和大卫之间的故事,只想分神,不去想她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

也许我真是太渴望获得新信息,太渴望做点什么,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跟佐伊去了控制室。她跟控制室主任提起跟大卫开的一个会,我毅然决然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一点也不想看屏幕上的场景,我怕只要瞟上一眼,我就会沉浸在那个世界中无法自拔,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我怎么也适应不了。

佐伊快要说完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桌子上方的大屏幕。伊芙琳坐在床上,双手抚着床头柜上的什么东西,我走近一些去看她抚着的到底是什么。坐在桌子前的女子说道:“这是监控伊芙琳的摄像头,我们全天候监视着她。”

“能听到声音吗?”

“把音量调大就行,不过我们一般都调至静音。一直听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谈话会很烦。”

我点头道:“那她在摸什么呀?”

“雕塑吧,搞不清楚,不过她经常盯着那雕塑。”她耸耸肩道。

我定睛一看,认出了那尊雕塑。当时我在博学派总部差点被处决,回来后,我在托比亚斯的卧室里睡了一觉,这雕塑便放在他卧室中,它是用蓝色玻璃制成的,形状抽象,像倾泻而下的流水瞬间凝固住了。

我用指尖掠过下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曾说那尊雕塑是小时候伊芙琳送给他的礼物,她还让他藏好,千万不要让他父亲发现,他太过遵循无私派规则的父亲绝不会允许他拥有这样好看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我当时没有多想,不过她既然专门把雕塑从无私派带到博学派总部,还摆在床头柜上,这东西对她来说就一定有什么意义。也许这是她反抗派别制度的见证吧。

屏幕上的伊芙琳一手托着下巴,凝神盯着雕塑看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抖了抖手,走出了屋子。

错了,雕塑并不是她反抗的象征,而是代表托比亚斯。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托比亚斯跟着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他不仅仅是违逆领导之命的反叛者,更是一个抛弃亲生母亲的儿子。而她正在哀悼她的失去。

可他有没有心痛呢?尽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母子之间至亲的血缘从没真正断掉,也不可能断掉。佐伊拍了拍我的肩头:“你有事要问我?”我点点头,不再去看屏幕。在那张照片中,佐伊尚年幼,可她毕竟在那里,应该知道一些内情。我本想去问大卫,但他是基因局领导,想找他并不容易。“我想了解一下父母的事情。我最近在读我母亲的日志,很好奇他们俩究竟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一同选择了无私派。”佐伊慢悠悠地点点头:“我把我知道的悉数讲给你听吧。能不能跟我去实验室一趟?我得给马修捎个信。”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放在脊梁骨的尾端。我还拿着大卫给我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已全是我的指印,还有因为我一直拿着而留下的温度。我蓦然明白伊芙琳为什么会时不时抚一下那尊雕塑——那是儿子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恰如日志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拿着这平板电脑的时候,我会感觉离母亲的距离近了一些。

这大概也是我不想把它给迦勒看的原因吧,尽管他也有权看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可我还没准备好放手。

“他们俩是在课上认识的。”佐伊说,“你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不知什么原因,独独对心理学一窍不通,于是他的心理学老师——当然了,是博学派的——总是因为这个让他不好过,你母亲就提出课下帮他补习,他就编了个理由说做学校项目来糊弄你祖父祖母。就这样,几周后,他们开始约会。听说他们俩最爱约会的地方在千禧公园南侧的喷泉旁边,叫什么来着?就在湿地旁边,是叫白金汉大喷泉对吗?”

我想象着父亲母亲坐在喷泉旁,双脚擦过喷泉的混凝土底座,头顶的喷泉洒下水花。当然,佐伊口中的喷泉已废弃多年,所以没有什么水花,可我还是觉得有水花的画面意境更美一些。

“后来‘选派大典’临近,你父亲急切地想要离开博学派,因为他目睹了一些可怕的事——”

“什么事?他看到什么了?”

“是这样的,那时候你父亲和珍宁·马修斯是好朋友,他看到珍宁以吃穿为交换条件,在无派别者身上做实验。她在测试引发恐惧情境的血清,后来这种血清引进到无畏派的考验环节。以前,恐惧情境模拟并不是针对个人的恐惧而产生特定情境,只是出现一些一般人都会有的恐惧,比如高空、蜘蛛什么的。当时的博学派领导诺顿也在场,却没有阻止珍宁,在实验应该停止的时候还是让她继续了很久,最后那个无派别者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之后也没能恢复。这件事成了你父亲决定离开博学派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在实验室门前停下脚步,用身份识别证一刷,门自动打开。我跟着她走进那个幽暗的办公室,大卫就是在这儿把母亲的日志给了我。马修坐在那里,脸离电脑屏幕只有十厘米左右,他眯着眼睛,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到来。

我的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大哭的同时又想大笑。我坐在桌子旁那把空闲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内侧。父亲是个不易接近的人,可他也是个好人。

“你父亲想逃离博学派,你母亲虽有任务在身,但怎么也不想选博学派,而且她又想和安德鲁在一起,于是他们俩就一同选了无私派。”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母亲和大卫之间也因此出现裂痕,你应该也看到了。不过后来他道了歉,却再也收不到她的消息了,具体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也不肯说。只知道后来她的报告都非常短,信息含量却非常高,因此就没有放到你所看的日志中。”

“可她在无私派依旧可以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

“没错,她在无私派日子过得很舒心,若选择了博学派,我想她不会那么幸福的。”佐伊说道,“当然后来她发现,无私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受损基因的影响无处不在,无私派的领导也被毒化了。”

我皱了皱眉头:“你在说马库斯吗?他是分歧者,这可不能怪受损基因了。”

“一个被受损基因携带者包围的人肯定会受环境的影响,他会不自觉地模仿周围人的行为。对了,马修,大卫想和你的主管约个时间,谈谈血清研发的问题。艾伦上次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这次你陪他一起来吧。”

“包在我身上。”马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答道,“我一会儿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很好,那我走了。翠丝,希望我解开了你的困惑。”她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穿门而出。

我弓着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马库斯是分歧者,和我一样拥有纯净基因。要说他为人恶毒,只因受了周围受损基因携带者的影响,我无法接受。我们这些分歧者,母亲、我,还有尤莱亚,我们周围也全是基因受损的人,可我们当中谁都不会去伤害至亲至爱的人。

“她话里有漏洞,是吗?”马修坐在桌子后面盯向我,抬起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

“嗯。”我说。

“这里有些人会把所有的罪恶推给基因缺陷,他们宁愿相信这个伪命题,也不想承认事实,因为他们无法完完全全地了解一个人,也没法理解他们所有行动背后的原因。”

“一旦出了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找个理由,比如我爸,他就怪博学派。”

“那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博学派一直是我的最爱?”马修浅笑道。

“真的假的?”我挺了挺身板问,“为什么?”

“不清楚,可能我比较赞同他们的理念吧。如果每个人都不停下求知的脚步,问题便会越来越少。”

“我一直都很提防他们。”我用手托起下巴,“老爸痛恨博学派,受他的影响,我也有些讨厌博学派和他们所做的事。如今,我知道他错了,又或许他只是…有偏见吧。”

“哦?什么偏见?对博学派还是对求知?”

我耸耸肩道:“两者都有吧。后来我渐渐发现,很多博学者都在我没有要求他们帮我的时候主动帮助了我。”比如威尔,比如卡拉,比如费南多。他们都曾是博学派,都算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善良的那一类,尽管我认识他们的时间可能很短暂,“他们是那么专注于让世界变得更好。”我摇了下头,“珍宁的低劣行径其实和父亲口中的‘知识是渴望权力的原动力’无关,她只是觉得世界如此之大,怕自己太渺小太无力。这么说来,也许无畏派的信仰才是正确的。”

“有句老话这样说,知识就是力量。”马修说,“得之可以像珍宁这样使用,去做邪恶的事…但也可以做好事,像我们这样。力量本身并不邪恶。所以知识本身也并不邪恶。”

“我长这么大,一直对知识和力量两个词持怀疑态度。在无私派眼中,只有淡泊名利的人才能掌控权力。”

“这话说得也不假,”马修回道,“不过你现在也该忘掉那种怀疑了。”

他手伸进桌子去摸,拿出一本厚书,书的封面破损了,边缘也磨破了,封面上印着“人体生物学”几个大字。

“这书是早期的东西,不过正是它教会了我什么才是人,”他说道,“人类为何是这样一种复杂神秘的生物。更精彩的内容还不止这个,人类还能分析整个生物界。这就是这本书的特别之处,在进化史上还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之所以是人类,恰是因为我们能看清自己,能了解这个世界。”

他把书递给我,又回过头盯着那台电脑。我低头看着那破旧的封面,手指掠过书的边缘。在马修口中,知识的获得是一件神秘、迷人,而又古老的事。我感觉,眼前这本书可以让我穿越人类的世世代代,回到最初的那一代——不论那应该是在什么年代,让我置身于一个比我本身要宏大要古老很多倍的整体之中。

“谢谢。”我说,可这声谢却不为手中这本书,而是因为他还给了我我不曾得到就已失去的东西。

旅馆的大堂飘荡着柠檬干果和漂白粉混杂的味道,连呼吸都觉得刺激。我经过一棵枝上绽放着绚丽花朵的盆栽植物,向宿舍走去,那儿已经成了我们在这里临时的家。我一面走着,一面用衣摆擦拭着屏幕,擦掉我留在上面的指印。

迦勒独自坐在宿舍里,他头发凌乱,双眼红肿,看样子刚刚起床。我踏进宿舍,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慌忙把那本生物书扔到了我的床上。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把载有母亲日志的平板电脑抵在身边,我告诉自己:他是母亲的儿子,他和你一样,都有权看到母亲的日志。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行。”他说。

“妈妈曾在这里生活过。”我嘟囔道,像吐出了一个在心底压抑很久的秘密,“她是从边界地带来的,又被他们带到了这儿,在这边住了几年,后来就去了咱们的城市,去阻止博学派对分歧者的屠杀。”迦勒冲我眨巴着眼睛,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掏出了平板电脑:“这里载有她的文档,不是很长,你该看看。”

他站起身,接过平板电脑。他比以前长高了许多,比我高得多。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有几年,我比他高一些,尽管我比他小差不多一年,那段时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那时候我从不觉得他什么都比我好,不觉得他比我高、比我优秀、比我聪明、比我无私…

“你知道这事有多久了?”他微眯起双眼。“这不重要,”我退后了几步道,“重要的是我现在告诉你了。对了,你可以收着它,我都看完了。”他用袖子擦拭着屏幕,抬起修长的手指点开母亲的第一篇日志。本以为他就这么坐下来细细研读,结束这尴尬的对话,可他叹息了一声。“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他说,“是有关那个叫伊迪斯·普勒尔的人。跟我来。”我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朝外头走去,吸引我的绝非对哥哥残存的依恋,而是伊迪斯·普勒尔这个名字。

他带我走出宿舍,穿过走廊,转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到了一间屋子。此处已经远远离开了我平日里在基地涉足的区域。屋子狭长,四面墙壁边摆着书架,书架上放着蓝灰色封皮的书籍,几乎都一模一样,每本都如字典般厚重。前两排书架的中间,有一张长长的木桌,桌子下排着几把椅子。迦勒开了灯,整间屋子瞬间笼罩在一片苍白的光中,这让我想起了博学派总部。

“我最近经常待在这里,这是档案室,保存着芝加哥实验中的一些数据。”他沿屋子右侧的书架向前走着,手指掠过书脊。他抽出一卷书,把书平放在桌子上,书页自动打开,里面图文夹杂。“他们怎么不把这些东西存在电脑里?”

“我觉得他们是在发明出精准复杂的网络安全系统前,先把有用的文档存放在这儿的。”他说,眼皮却没抬一下,“数据从来不会彻底消失,纸张却可以永远销毁。所以如果他们不想让某些数据为歹人所用,大可以把它们毁掉。有时候把所有东西都印出来反而更安全。”

他绿色的双瞳快速反复地移动,寻找着什么,十个为翻书而生的手指修长灵活。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这一面,把一本本书塞进床头板和墙壁之间,藏到选派大典那天,藏到他把血液滴进代表博学派的清水里为止。我早该猜到他是个骗子,我早该知道他只忠于自己。

我的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单是站在他身边就让我忍受不了。门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中间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

“啊,找到了。”他用手指点了点书页,又把书转过来让我看。

书页上似乎是一份合同,字却是手写的:

我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皮奥瑞亚市的阿曼达·玛丽·里特,在此我同意以下条款:·“基因修复”手术,由基因福利局定义如下:“基因修复”手术旨在修复“受损”基因,“受损基因”定义见本合同第三页。

·“记忆重置”手术,由基因福利局定义如下:“记忆重置”手术旨在协助实验参与者更好适应实验过程。

在此我保证,我已从基因福利局处获知关于此行为的一切风险和益处。我明白这意味着我会被基因福利局授予新身份与新经历,进入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实验,度过余生。

我同意至少生育两个后代,以将修复过的基因传下去,让修复的基因得以延续。我明白在记忆重置之后,我会在接受重新教育时被灌输此思想。

我代表子孙后代同意本条协议并严格遵循协议条款,在实验中世代生活,直到基因福利局认为实验成功。同意记忆重置后的重造记忆伴随我和他们的一生。

签名人阿曼达·玛丽·里特视频中叫阿曼达·玛丽·里特的女子,即那个改名为伊迪斯·普勒尔的女子,她是我的祖辈。

我抬头看了一眼迦勒,他双眸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两只眼睛间仿若装着通了电的电线。

她是我们的祖辈。

我抽出一把椅子坐下:“她是老爸这边的?”

他点点头,坐在我的对面:“嗯,差不多隔了七辈吧。她算是某位阿姨,‘普勒尔’这个姓氏是她兄弟传下来的。”

“那这是…”

“这是同意书,”他道,“就是参加实验的同意书。这边尾注写着,这是第一版草拟稿件,她是实验的最初设计者之一,也是基因局工作人员。初期实验者很少有基因局成员,大多数的人都不是政府人员。”

我又把同意书的内容细细读了一遍,想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记得当时看完那段视频,我就推断她会成为我们城市的居民,会融入派别制度,会自愿放弃原有的生活。可那时我还不知道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现在才知道,它其实并没有伊迪斯口中那么可怕。

视频中她的话是对真相极其高明的篡改,这样就能让我们留在城市里,为了基因局的事业她故意把城市之外的世界说得水深火热,等待着分歧者前去救援。她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言,基因局确实相信,修正的基因能解决特定的问题,相信我们分散在普通人群中,将修正的基因遗传下去,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只不过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像伊迪斯暗示的那样,让我们组成一支分歧者军队,冲出城市围栏,为正义而战、挽救众生。真不知她是真相信自己说的每句话,还是只是迫于无奈才这样说。

第二页上印着她的肖像,她的唇抿成一条线,棕色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散在脸颊上。她定是目睹了可怕的事情,才愿意抹掉所有记忆,让整个人生都重来一遍。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加入实验吗?”我问。

迦勒摇摇头:“文档对这方面的记载有些模糊,不过还是有暗示的。这些人参加实验的动力大概是让家人脱离极度的贫困,政府会给参与者的家人每月发放一定数额的津贴,连续发放十年。只不过伊迪斯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缺钱,她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依我看,她应该经历过创伤,她急于忘掉这痛楚。”

我看着她的肖像皱着眉头,心里很是不解。到底是怎样的贫困,竟能让一个人为了每月的津贴自愿忘掉自我、忘掉亲戚朋友?我可以说是吃着无私派的面包和蔬菜长大的,物资只够生存所需,我却从未绝望到这种地步。如此说来,他们的日子大概过得太艰苦了,比我在城市中所见的所有人都要糟糕。

我也无法想象伊迪斯为何如此绝望。或许,只是因为没人值得她想念吧。

“我对这份文件中决定后代命运的条款的合法性很感兴趣。”迦勒道,“这可能与父母为十八岁以下孩子做决定这一原则同理,可想来还是有些奇怪。”

“我们自己的决定其实就已经影响到了后代的人生走向。”我模棱两可地说,“要是爸妈没有选择无私派,我们又会选择哪个派别?”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不会感到那么压抑,或许我们会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个躯体湿滑的生物一般,爬进我的意识。也许我们会成为更好的人;也许我们会成为不会背叛自己亲妹妹的人。

我凝神盯着身前的桌子。在过去的这几分钟里,我们仿佛又回到只是兄妹的日子。只是人不能脱离现实、忘记愤恨太久,我还是得面对真相。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眸,想起我被关在博学派总部的牢房时,也是这样看着他。我想起自己太疲倦,不想再和他吵,不想再听他解释,疲倦到不再在乎兄长的背叛。

我淡淡地说:“伊迪斯最后选择了博学派吧?可她却起了个无私派的名字?”

“没错!”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语气,“其实呢,我们的祖辈大多是博学派的,出了几个无私者,一两个诚实者,总体来说,大部分人都一直在博学派。”

我感觉好冷,觉得自己快要颤抖起来,然后就要崩溃。

“看来你是想拿这个为你那扭曲的心灵做挡箭牌,”我声调平缓地说,“你想说你选择博学派,忠诚于博学派,都是出于这个缘由!要是你一开始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所谓的‘派别远重于血缘’也就可以接受了,对不对?”

“翠丝…”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恳请我的谅解,可我以前不会谅解,现在不会谅解,以后也不会谅解。

我站起身:“那现在我知道伊迪斯的事情,你也知道妈妈的事了,就到此为止吧。”

有时候,看着他,我心中会莫名泛起同情,有时却又有掐住他脖子的冲动。可这一刻,我只想逃离,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走出档案室,朝旅馆的方向跑去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我一直跑,直到闻到芬芳的柑橘味才停了下来。

托比亚斯站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中,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指尖都随心跳跳着。此刻我已被各种情绪淹没,心中有怅然若失,有诧异惊愕,有怨恨愤怒,也有期许渴望。

“翠丝,你还好吧?”托比亚斯双眉紧蹙,满脸忧虑。

我摇摇头,依旧费力地喘着粗气,然后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唇压在了他的唇上。起初他还想把我推开,可接下来,他又回吻着我,不在乎我是否还好、不在乎他自己是否还好,什么都不在乎。一天天,一周周,一个月又一个月,我们已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过。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我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胳膊,稳住自己,我们就像两把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的刀子。他是我认识的最强壮的人,也比其他人眼中的他要温暖得多;他是我保守着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会永远永远保守下去,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他微微低下头,用力吻着我的脖子,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我用手勾住他的腰带环,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把我们之间那一层又一层衣服脱去,把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隔开我们的东西都扫平。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和笑声,我们也就松开了对方。一声口哨传来,大概是尤莱亚吹的吧,可我耳朵中却全是脉搏的突突声,什么也听不清。

托比亚斯和我目光相遇,就像我在考验期间第一次真正地看他时一样。那是在我的恐惧情境模拟结束后,我们盯着对方看了太久,看得入神。我眼睛依旧盯着他,嘴里只对尤莱亚说了两个字:“闭嘴。”

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前脚走进宿舍,我和托比亚斯也若无其事地后脚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