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斯蒂德船长清了清嗓子。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而且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即便是要对敌人说自己爱莫能助,也不会获得什么满足。

“我是飞马号海尔斯蒂德船长。请讲,”他开口了,“你的距离太远,无法实现接触。我们的额定速率不足每秒十公里。无需计算——我知道不可能。你有何建议?请确认你的速度——我们得到的数字有误。”

对方的答话到了,在眼前的情形下,四秒钟的延迟时间格外令人发狂。他们的回答既惊人又出乎意料。

“这里是联邦巡航飞船黄泉号,我是布里南将军。我可以向你确认我的速度。我方可以在两小时内与你实现接触,并且由我方自己调整航向。我们还有动力,但是必须在三小时内弃船。我们的辐射防护罩已经失落,主反应堆也越来越不稳定。我们现在可以实现手动控制,同你方会合后还能保持安全至少一个小时。不过无法保证更长时间了。”

海尔斯蒂德船长感到后心一阵发冷。他不懂反应堆怎么会不稳定的——但他懂得一旦发生会是什么后果。关于黄泉号,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首先,是它的速度。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必须毫无疑义地向布里南将军交代清楚。

“‘飞马’呼叫‘黄泉’,”他答道,“我的船上有三百名乘客。如果有可能发生爆炸,那我就不能用全船人的性命去冒险。”

“没有危险——这个我可以保证。我们会有至少五分钟的预警时间,可以保证你们从容撤离。”

“很好——我会准备好密封过渡舱,我的机组会列队相迎的。”

一阵沉默,显然比无线电讯号延迟的时间更长些。布里南随后应道:“这是我方的麻烦。我们只保留了前舱。这里没有通向外部的密封舱。船上共有一百二十人,只有五套太空服。”

海尔斯蒂德倒吸一口气,作出回应之前,他首先征询了导航主任。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主任说,“他们必须自己打破船体钻出来,那样一来除了五名穿太空服的,其他人就算是完了——如果把他们都接上来,气压就跌下去了。”

海尔斯蒂德再次接通了对方:“‘飞马’致‘黄泉’,你对我们的营救工作有何建议?”

同一个近乎死亡状态的人讲话,感觉有些阴森可怖。太空中的传统同大海上一样严酷,黄泉号有五人可以获救——然而船长必定不在其中。

海尔斯蒂德却不知道布里南将军还有别的主意,而且完全没有放弃希望。不过在当前的情况下,他的想法显得太孤注一掷了。这个建议是对方的卫生部主任提出来的,他正在向己方机组人员作解释。

“我们打算这么办,”说话的男子又黑又瘦小,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金星上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我们自己有一些小的密封过渡舱,但我们不能用,因为只有五套衣服。我们的船是为作战而设计的,不是为客运,我想设计者除了考虑到空间标准条例,一定还有别的想法。我们可以好好利用它自身的条件。

“我们会同飞马号并肩飞行两个小时。所幸的是对方有一个大的密封舱,如果挤一挤,可以装下三十到四十人——我们都不会穿太空服。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糟糕,不过这不等于自杀。你们会在太空中屏住呼吸,然后逃生!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不过你们的余生都有吹嘘的资本了。

“现在认真听着。我要向你们证明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没有呼吸时还可以存活五分钟——事实上,可以做到不想呼吸。这是个简单的窍门儿——瑜伽师和魔术师已经掌握好几百年了,不过这其中没什么玄妙的东西,只是最基本的生理现象而已。为了给你们信心,我要你们做一个测试。”

卫生主任从口袋里拿出秒表,继续说道:“我一说‘开始!’,你们就呼气,直到呼不出来为止——把你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吐出去——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不换气。别紧张——感觉特别不舒服的时候就换一口气,然后正常呼吸。我从十五秒后开始读秒,这样你心里会有个数儿。如果你连一个十五秒也坚持不下来,那我建议你立刻辞了这份工作吧。”

笑声荡漾开去,打破了紧张气氛——这也是预计的效果。接着卫生主任举起了手,向下一挥,喊了声“开始!”人人吐出一口气,形成了一声浩叹——彻底的静默开始了。

主任开始读秒的时候有人已经坚持不住,喘息起来。他继续读出第十六秒,又有个别人缴械投降了。整整一分钟过去后,依然有人在顽强坚持着。

“好的,可以了,”矮小的外科医生说道,“你们这些最顽强的可以停止炫耀了——你们把实验搞得变味儿了。”

又是一阵嬉笑,众人的士气再次振奋起来。他们依然没弄懂要做什么,不过至少大家在计划着采取行动,这给了他们获救的希望。

“来看看咱们的表现如何,”主任说道,“坚持十五到二十秒的举手…好,二十到二十五…好,二十五到三十——琼斯,你撒谎——十五秒你就喷出来了…好,三十到三十五…”

调查结束后,结果明确显示,半数以上的成员坚持到了三十秒以上,没有人低于十五秒。

“这个大约和我预计的一样,”主任说道,“你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个参考实验,接下来咱们来点实际的。我应该对你们强调的是,我们在这里呼吸的几乎是纯氧气,气压是300毫米汞柱。所以,虽然舱里的气压不到地球海平面的一半,你们的肺却比在地球上摄入的氧气多了一倍多——也比在火星和金星上吸入的多。你们有谁偷偷溜到厕所里抽过烟,一定注意到了氧气有多么浓,因为你们的烟几秒钟就抽完了。

“我对你们说这些,是因为它能提升你们的信心,做好下面的事情。你们要做的,就是将肺里彻底清空,还要让你的身体里充满氧气。这叫做‘过度换气’,简单地讲就是深呼吸。等我给你们发出信号的时候,我要你们竭尽全力地深吸气,然后彻彻底底把气都吐出来。然后继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我要你们停下为止。我会要求你们连续做一分钟——结束以后你们有些人可能会有点头晕,不过会过去的。每一次呼吸都尽可能多地吸入,挥舞双臂,最大限度扩展你的肺活量。

“接着,一分钟到了以后,我会要你们吐气,然后屏住呼吸,我会再读一次秒。我认为结果会让你们大为惊讶的。好了——咱们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拥挤的黄泉号船舱里出现了精彩壮观的一幕。一百多人挥舞着胳膊,打鼾一般深深地呼吸着,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殊死挣扎。有些人挤得太紧了,竟致不能全力以赴,所有的人都必须固定住身体,免得动作太大而导致身体飘浮起来。

“好!”主任大喊一声,“停止呼吸——把所有的空气吐干净——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不换气。我还会读秒的,不过这回我会从第三十秒读起。”

非常明显,测试结果让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只有一个人没有坚持到一分钟,其他人则大多数都坚持了近两分钟才开始换气。实际情况是,要想恢复正常呼吸,还必须格外努力一下。还有一些人,三四分钟过去了,依然泰然自若。其中一位坚持到了五分钟,在医生制止下才停了下来。

“我想证明的是什么,我想你们都会明白的。当你的肺里充满了氧气,会有几分钟的时间,你根本不想呼吸,就好像你大吃了一顿之后不想吃东西一样。一点也不困难——因为这不是窒息。当你需要靠这个去求生的时候,一定会表现更好的,我向你保证。

“现在我们会紧紧贴在飞马号的一侧,只需要不到三十秒就可以靠上去。对方会派人穿着太空服扶助掉队的人,一旦全体登上飞马号,密封过渡舱就立即封闭。舱内会立即灌入氧气。你们最多流点鼻血就没事了。”

他当然希望这些都能实现,然而验证的手段只有一条。这是一场危险而史无前例的豪赌,却又别无其他选择。至少,每个人都获得了一次奋斗求生存的机会。

“好,”他续道,“你们多半会担心气压降低的问题。这是唯一不舒服的过程,如果时间不长,你在真空环境下不会有严重伤害的。我们会通过两个步骤打开船舱,首先我们会把气压慢慢降到大气压的十分之一,然后我们得再掀开舱盖冲出去。完全没有大气压的滋味不好受,会很痛,不过并不危险。别去想那些人体在真空里爆炸的传闻,那是胡说。人类比这要结实得多。我们从十分之一个大气压降到零,这比人类在实验室里测试的极限还要低得多。把嘴张大,任凭气流出入。你会感到全身皮肤蜂蜇一样痛,不过那会儿你会很忙的,根本没工夫注意这个。”

主任停下来,查看了一眼安静而专注的听众。他们的态度都很配合,然而这是预计中的事。在场的每一位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都是各个行星工程师和技师中的尖子。

“事实上,”外科医生高兴地继续说道,“我要是告诉你们危险会带来的后果,你们多半都得笑出来。它不会比晒太阳灼伤更严重。到了外面你们会直接接触太阳紫外线,没有大气层的保护。不到三十秒的时间,你们就会长出一种很讨厌的水泡,所以我们做横渡的时候会藏在‘飞马’的阴影里。如果你不小心到了阴影以外,就用胳膊挡住脸。你们谁要是有手套,最好都戴上。

“好了,情况就是如此。我会加入第一队,做个示范,让大伙看看有多么简单。现在我要你们分成四组。我会分别同你们做演习的。”

飞马号和黄泉号并肩向着遥远的行星驶去,然而能够到达目的地的,只能是其中的一艘。客船的密封过渡舱门打开了,敞开的大门距离击伤的战船不过几米之遥。一根根太空导索将两艘船的船体连接在一起,客船的机组人员浮游在缆索之间,做好了准备,打算救助那些逃生的船员,帮他们完成这场简短而凶险的横渡。

黄泉号还算幸运。它的四个隔离舱完好无损。整艘船依然能够分为四个隔绝的舱室,于是等分为四组的船员可以分批离开。如果全体一起逃生,飞马号的过渡舱就无法承载所有的人。

信号传来,海尔斯蒂德船长从驾驶台上望出去。只见一阵烟雾突然从战船里喷出来,接着,应急舱盖弹开了,飞入了太空(这个装置在设计之初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一阵浓重的水雾伴着尘埃涌出来。有几秒钟的时间,船长的视野都为之模糊了。逃生者体内的空气被吸干;他们的手互相握着,抵御着这种滋味——船长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水雾消散后,第一位船员已经出来了。这位首领身穿太空服,身上系着三根绳索,身后的团队全体攀附在绳索之上。飞马号上的船员马不停蹄地迎上来,接过了其中的两根绳索,分别引向相应的过渡舱。海尔斯蒂德船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黄泉号的人都很有准备,井然有序地配合着救助工作。

最后一个飘浮的身影被半推半拉地装进了过渡舱,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接着一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喊道:“关闭三号舱!”一号舱几乎紧随其后,不过关闭二号舱指令却姗姗来迟,令人煎熬地等了很久。海尔斯蒂德看不清具体情况,推想是有人荡在外面扶助其他人。不过所有的舱门终于都关闭了。根本没时间按正常程序灌入空气了——有人粗暴地拉开了阀门,船舱内的空气涌入了各个过渡舱。

在黄泉号上,其余三个隔离舱依旧封闭着,布里南将军同他的九十名船员就等在里面。他们都十人一列编好了队,在各自的组长身后攀着绳索。一切经过了计划和演练——之后的几分钟将验证计划的最后成败。

客船的喇叭发出通告,语气平和,近乎于娓娓对谈:“‘飞马’告知‘黄泉’。我们已将贵方全体人员接出了过渡舱。没有伤亡。有几人有出血现象。请给我们五分钟时间,准备接应下一批。”

最后一拨横渡的时候,他们损失了一个人。他当时太慌张了,为了不累及其他人的性命,只能撇下他,关上了舱门。没有实现全体获救,似乎是个遗憾,不过那一刻,众人只顾着感恩庆幸,还来不及想到这一层。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留在黄泉号上的最后一人是布里南将军。他设置好了定时器的电路,预留了三十秒。这对他是足够充裕了——即使太空让他变得笨手笨脚,他依然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就可以离开开放的船舱。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只有他本人和他的总工程师能够体会其中的迫切。

他丢开遥控器,一个鱼跃出了舱口。他登上飞马号时,在那艘他曾经指挥过的飞船上还存有数以百万计千瓦的能量——只见它最后一次振作起精神,无声无息地飞向了银河。

所有的太阳系内层行星都清晰地见证了它的爆炸。大联邦最后的野心和地球最后的恐惧也随着它灰飞烟灭。

20

每一个月球的晚上,当太阳从皮科山孤独的巅峰后落下去时,阴影会吞噬金属的墓碑。不过只要雨海存在一天,碑身就会与亘古的大平原同寿。碑上有五百二十七个名字,以字母顺序排列。至于死者属于地球一方,抑或是为大联邦阵亡,碑上没有任何区别的标志,也许凭这一条,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死毕竟还是有意义的。

皮科山战役终结了地球的垄断时代,标志着众行星的兴起。为了征服她附近的各个行星世界,地球消耗了漫长的时光,付出了巨大的精力,现在,她疲倦了——然而她所征服的世界如今纷纷莫名其妙地背弃了她,就如同很久以前美洲殖民地背弃了她们的祖国一样。前者与后者的原因也是相似的,而两者的最终结果也都有益于全体人类。

交战双方如果真的明明白白分出了胜负,那么不管赢家是谁,结局都是灾难。如果是大联邦胜,她有可能强迫地球签下条约,却永远不能促成条约的履行。反之,如果地球胜,她大可以撤回所有的资源供应,这样就足以严重地削弱这些叛逆忘本的孩子们,让他们再做几百年的殖民地。

然而实际上,这场战争以胶着的僵局收场。敌对双方都服下了一剂苦口的良药。最重要的是,双方都学会了彼此尊重。现在,双方的政府都在忙着向自己的公民们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

战争的最后一响爆炸声之后,地球、火星、金星上的政治爆炸也旋踵而来。当硝烟散去,手握权柄的人确立了一项主要的目标,即重新建设友好的关系——哪怕是暂时的。之前的这段经历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要将它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飞马号事件消弭了战争留下的隔阂,它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人类最基本的团结精神。这样的案例为政治家的工作打开了一道便捷的大门。《火卫一条约》签署了——有位历史学家认为它充满“羞愧的妥协气息”。条约缔结得很匆忙,因为地球和大联邦都掌握着对方迫切需要的东西。

大联邦方面有先进的科技,它的飞船加速的秘密就得力于此。如今,这项技术的称谓虽然仍语焉不详,但它的神力已经尽人皆知。对于地球来说,它如今也愿意分享深藏在月面下的财富了。荒芜的月球地表已经被穿透,饱含重金属的月核终于奉献出了顽固保守的宝藏。这些矿藏足以为全人类提供数百年的需用。

在未来的岁月中,整个太阳系和人类世界注定要改天换地。最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月球——曾经,她同古老而富足的地球保持着不太良好的关系;战后,她变成了所有行星世界里最珍贵的宠儿。不到十年,月华独立共和国变成了地球和大联邦的自由港,双方在这里享有同等的权利。

未来的事自有定数。眼下最确切最要紧的是,战争结束了。

21

萨德勒心想,看起来,自从三十年前他初次造访以来,中心城一直在发展壮大。新建的穹顶越来越大,任何一座都足以完全吞下早年间的旧穹顶。照此发展下去,要把整个月球表面都铺满还需要多少时间呢?他巴望着有生之年不要看到那一天。

光是一个车站就足有旧时的整个穹顶那么大。当年的车站有五条轨道,如今是三十条。不过单轨机车的样式变化不大,速度也同原来大致一样。载着他从太空港来到这里的机车,很有可能就是数十年前带他穿越雨海的同一辆车。

三十年,如果按月球公民一百二十岁的平均寿命来计算,那就是一生的四分之一过去了。不过如果按照地球的标准计算,则是一生的三分之一,因为那里的人们无论走路睡觉都要同地心引力作斗争。

街上的车辆多了许多,如今的中心城太大了,要想运作下去,再也不能以行人为主。不过有一件事情没有变。天空依然是蓝色的,点缀着地球的云朵。萨德勒知道,降雨照旧会准时到来。

他跳上一辆自动出租车,输入了地址,轻轻松松地任凭机车穿越繁忙的街道。行李已经送到了酒店,他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一旦到达目的地,新的使命又将开始,像这样的机会,他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来自地球的出差者和观光客似乎同本地居民人数一样多。要区分他们是很容易的,不仅从衣着和举止,还可以从失重状态下的不同姿态分辨出来。萨德勒吃惊地发现,尽管抵达月球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他的肌肉自动地调节着,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了,就再也不会忘记。

如今这里有一汪湖泊了,其中还有岛屿和天鹅。关于天鹅,他此前读到过,它们的羽翼都经过精心的修剪,为的是防止它们飞起来撞到“天空”上。水花突然溅起来,一条大鱼跃出了湖面。萨德勒心想,这鱼儿发现自己竟然能跳这么高,会不会感到惊讶呢?

出租车在地下导轨的引导下自动找寻着路径,只见它一个俯冲驶入了一条隧道。依着情形判断,隧道一定是从穹顶边缘穿过的。由于天空的假象做得很逼真,什么时候要离开一座穹顶,进入另一座,是很难看清楚的。不过驶过隧道最低处时,萨德勒却很清楚自己身处的位置,因为这里有巨大的金属门。早有人告诉过他了,一旦任何一侧的气压跌落,这种金属门会在两秒内自动关闭。他琢磨着,中心城的居民一想起这茬儿,难道不会夜里睡不着觉?他还非常不解,这些人整天生活在火山、沟壑、堤坝的阴影里,为什么没有神经紧张的迹象。中心城只有一座穹顶实施过紧急疏散,因为当时发生了一起缓慢的泄漏事故——在出现任何不良后果之前的几个小时,疏散工作就完成了。

自动出租车从隧道里驶出来,进入住宅区,萨德勒眼前的景观完全换了面貌。这里不再是穹顶笼罩下的一座小城,而是一座巨型建筑物的室内景观,带自动传送带的走廊替代了原先的街道。出租车停下来,车内传来柔和的声音,告诉他再付一块五就可以在原地等他半个小时。萨德勒估计寻找目的地恐怕也需要这么长时间,于是拒绝了它的好意。自动车再次启程,自己去寻找新的顾客了。

几米之外有一块大公示牌,上面显示着建筑物的三面示意图。整体来说,这个地方让萨德勒联想起几百年前人类使用过的蜂房,他曾经在一本旧百科全书上见过的。毫无疑问,一旦你熟悉了环境,就能极其简单地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不过一时之间,面对陌生的“楼层”“走廊”“部门”“区号”,他还是感到有些为难。

“先生,您想去哪儿?”身后有人小声问道。

萨德勒转过身,只见一名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用一双警惕而聪明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约和萨德勒的孙子乔纳森?彼得二世一个年纪。上帝啊,从上次访月至今,的确过去了太久的时光!

“这里很少有地球来的人,”孩子说道,“你迷路了?”

“还没有,”萨德勒答道,“不过我想很快就会了。”

“哪儿?”

萨德勒也许是听错了,不过他肯定没听见句子里有“你去”两个字。让人着实感到吃惊的是,尽管星际广播网无处不能听到,各个行星、卫星世界的口语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分化。显然,只要他愿意,这孩子一定会说标准的“普通地球口语”,不过那可不是他的日常语言。

萨德勒查看着笔记本上复杂的地址,大声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