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小孩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

萨德勒愉快地听从着他的指令。

前面的坡道戛然而止,再向前是一段宽阔的“自动路”——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着。他们乘上它前行了几米后,又被引向更高速的一段。掠过了至少一公里,途中经过了无数个走廊的入口,他们又回到一段慢速路上,随后到达了一座六角形的大广场。这里有拥挤的人群,来来往往,由一条路上下来,又去“换乘”另一条,又或是在各个商亭前停下来买票。在广场的中心,有两条回环上升的坡道,一上一下,搭载着行人。他们登上了“上行”道,任凭传送带将他们送到了十几层之上。站在坡道的边缘,萨德勒可以向下望得很远。向很远处望去,那里的面貌好像一张大网。他做了一番心算,得出的结论是,就算是在轻飘飘的月球上,从这里栽下去也是要出人命的。月球的建筑师,对引力的概念是淡薄的,如果在地球,这样的建筑理念会直接引发灾难。

楼上的广场同下面入口的处一模一样,不过人群稀疏得多;可以看得出,不管月球自治共和国有多民主平等,她毕竟同其他文化一样,也存在微妙的阶层差别。出身和财富再也不能决定贵贱,然而职权的大小始终是有分化的。住在这里的人,毫无疑问,是真正掌管月球的人。他们拥有的财富并不比楼下的普通市民多多少,但是需要操心的事情却多得多。而分属各阶层的人们也有上有下,不断地互相转换着身份。

萨德勒的小向导带着他走出这座中心广场,走上了另一条自动传送道,然后终于进入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中心有一条贯穿始终的绿化带,两端各有一座喷泉。他走到一扇门前。“就在这儿。”他宣布着,语气虽然唐突,不过脸上的微笑却好像在说,“我也没那么聪明啦”。萨德勒这下倒有些为难了,不知道如何奖励他才合适。也不知道,如果送他点什么,他会不会反而觉得不尊重。

正在为难之际,他的向导径直帮他解了围:“超过十层了,收费十五。”

这是标准价格,萨德勒心想着,递过去一张二十五面额的钞票。让他惊讶的是,人家还坚决要找钱给他。月球人有名的诚实、进取、公平交易竟然从这么小就开始培养了,他此前倒没有想到。

“先别走,”他对向导说着,按响了门铃,“如果没有人,我要你带我回去。”

“你没事先电话预约?”他用少年老成的口气说着,不敢相信地看着萨德勒。

萨德勒觉得解释也是徒劳。地球上的老古董们效率低下,马马虎虎,一向不受精力充沛的殖民主义者欢迎——不过谢天谢地,他是不会在这里用这个字眼的。

不过,没有必要预防万一。他要找的人就在家里,萨德勒的小向导愉快地挥手向他道别,从走廊出去了,嘴里还哼着从火星传来的流行歌曲。

“我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我,”萨德勒说道,“皮科山战役期间我就在柏拉图天文台。我的名字叫伯特伦?萨德勒。”

“萨德勒?萨德勒?对不起,可我一时之间想不起你。不过先进来吧——我一向喜欢见见老朋友的。”

萨德勒跟着他进了屋,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入月球居民的私人寓所。也许他之前也预料到了,这里同地球人的家没什么大区别。它就是整个蜂房里的一个单元,不过依然是一派家居的气氛。人类的一小部分迁居到此,住在了这种孤立分割的建筑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从那时起,“房子”一词的意义也随着时间发生了变迁。

不过,在起居室里还是有一处小缺憾,那就是,用普通家庭的标准来考量,它太老派了一些。占去一面墙一半面积的,是一大张动态壁画——萨德勒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种类型了。画上显示的是雪花降在山坡上,山麓还有个小小的村庄。除了距离显得太远之外,一切都十分清晰细致,玩具般的教堂和小房舍十分生动逼真,就像是用望远镜倒过来看那样的效果。村庄以远,地势升高,越来越陡峭,一直通向大山。天际线则完全被山岳的身影笼罩,山巅有一抹积雪,有风吹过的时候,白雪还会像彩带般飘落下来。

萨德勒猜想,这是段真实的影像,是几百年前录制的。不过他也不敢确定。也不知地球上还能不能找到如此惊艳的景观。

主人请萨德勒坐下,他便坐了,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位曾经和他捉过迷藏的男子——非但玩过游戏,而且,那场游戏还关乎一项重要的使命。“您不记得我了?”他问道。

“我恐怕是不记得了——我对姓名和面孔很不敏感的。”

“好吧,我的岁数翻了快一倍了,所以这也很正常。不过,你没怎么变啊,莫尔顿教授。我至今还记得,你是我前往天文台的路上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是在中心城搭乘的单轨车,望着太阳从亚平宁山后落下。当时正是皮科山战役前夕,那也是我第一次造访月球。”

萨德勒看得出,莫尔顿真的很茫然。无论如何,毕竟已过了三十年,而他也必须明白,自己对数字和事件的记忆力绝对是超常的。

“没关系,”他续道,“我不应该指望您也记得我,因为我不是您的同事。我只是天文台的访客,待的时间又不长。我是会计师,不是天文学家。”

“真的?”莫尔顿说,显然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不过,我去天文台的工作可不是去当会计,只不过用它来做掩护。我真实的身份是政府特工,受命调查情报泄密事件。”

他专注地望着老先生的脸,只见对方的脸上显然写满了惊讶。短暂的静默后,莫尔顿答道:“我似乎能想起一些这一类的事情。不过名字已经忘光了。当然,那是太久以前了。”

“是啊,当然。”萨德勒应道,“不过我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您会记得的。不过,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最好先说明一件事。我这次来访和官方没什么关系。我现在的确只是名会计师,而且可以高兴地说,是很成功的会计师。其实,我是卡特、哈格里夫、蒂洛森的合伙人之一,月球的不少大企业也委托我做审计。不信问问你们的总商会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明白…”莫尔顿开口道。

“不明白这一切同您有什么关联?好吧。我来帮您回忆一番。当时我受命调查一桩情报泄露的案子。不知怎么,消息走漏了,传到了大联邦。我们有位特工,报告说泄密发生在天文台,我就是去查这个事儿的。”

“说下去。”莫尔顿说道。

萨德勒面露微笑,其中含有几分嘲讽。

“人家认为我是个好会计,”他说,“不过我恐怕不是个成功的安全特工。我怀疑过很多人,不过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无意之间倒是揭出了一个骗子。”

“詹金斯。”莫尔顿突然说道。

“对啊——看来你的记性还不是很差。教授。无论如何,我始终没有找到间谍,我甚至不能证明他是否存在,尽管我调查了所有想得到的方方面面。可想而知,整个工作最后不了了之地失败了,几个月后我返回了正常的工作岗位,心情也好了很多。不过我一直放不下这事儿——这是个没有结论的案子,而我一向不喜欢在‘资产负债表’上留下误差。本来,我已经放弃了希望,没想到几个星期前,我读到了布里南将军的书。你有没有看过?”

“恐怕没有。不过我肯定听说过。”

萨德勒伸手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本,递给了莫尔顿。

“我特地给你带了一本——我知道您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相当轰动的一本书,整个太阳系都对它大呼小叫的。他一点保留也没有,怪不得很多大联邦的人对他那么愤怒。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着迷的部分,是引发皮科山战役的那些事件。您应该想象得出我有多么吃惊,因为当时我读到,他肯定地确认有关键情报从天文台泄漏出来。原文是:‘地球的某一位最杰出的天文学家,通过高明的技术手段,不断向我们透露托尔计划的进展情况。他的真实姓名不宜公开,不过他已经光荣退休,在月球安度晚年。’”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莫尔顿皱纹堆垒的脸上此刻表情全无,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

“莫尔顿教授,”萨德勒热切地继续说道,“我说过自己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奇才来叨扰的,希望您相信我。而且不管怎样您都是自治共和国公民——即便我真想对您不利也没这个权利。不过,我料定您就是那个间谍。书里的描述完全吻合,我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而且,我在大联邦的朋友查看过记录,放心,也是非官方的渠道。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丝毫用处也没有的。如果您不想谈,那我可以走人。不过如果您觉得有什么是可以告诉我的——到了今天了,我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如果您觉得可以,我会非常非常想知道您当初是怎么办到的。”

莫尔顿翻开了布里南教授(后来成了布里南将军)的书,正在查看着索引。接着他带着几分厌烦地摇着头。

“他不应该那么说。”莫尔顿恼火地说着,却听不出来是针对哪个人。萨德勒满意地吐出一口气。老科学家猛地一转头面对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用这信息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发誓。”

“我的有些同事知道了也许会发火的,就算过了这么久。你知道,走出这一步不容易。我心里并不好受。不过当时必须制止地球,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哲美森教授——他如今是总监了,对吧?——也有相似的想法。不过他没有付诸行动。”

“我知道。当时有一阵子,我几乎认定间谍就是他,不过幸好我没有…”

莫尔顿深思着停顿了一阵,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带你去看了我的实验室。我当时就有一点疑心的——我觉得你居然愿意去实验室,挺奇怪的。所以我不厌其烦,给你看了所有的东西。直到后来,我发现你厌烦了,这才打消了疑心。”

“我那时候经常感到厌烦,”萨德勒漠然说道,“天文台的设备太多了。”

“但是,我的一些设备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和我同一专业的人也猜不出它们是什么。我猜你们这样的人想找的是隐藏的电台发射机,对不对?”

“是的。我们在瞭望台有监控设备,不过从来也没发现什么。”

莫尔顿显然开始自我得意起来。萨德勒心想,过去三十年了,他都没办法告诉大家自己是怎么骗过了地球上的保安特工,想必他也觉得憋闷吧。

“妙就妙在,”莫尔顿继续说道,“我的发射机始终放在明处。其实,它是整个天文台最显眼的物件了。你知道的,那就是一千厘米望远镜。”

萨德勒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我没听明白。”

“考虑一下,”莫尔顿说着,回复了当年大学教授的气派,“望远镜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从天空中很小的一块区域收集光线,然后精确地聚焦,反映在摄影底版上,或是光谱仪的显示器上。不过你难道没想到——望远镜是可以双向使用的吗?”

“我正在跟着您的思路。”

“我的观测工作需要使用一千厘米望远镜去研究较暗的恒星。我关注的频率是远紫外频段——显然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只要将普通仪器替换成一台远紫外灯,望远镜就立即变成了一台超大功率的高精度探照灯,它发出的光束极窄,只有在天空极精确的位置上才能探测得到。当然,用有效的密码发出信号是件烦琐的事情。我不能用摩尔斯密码,不过我做了一台自动调制仪为我编码。”

萨德勒慢慢地消化理解着案情。一经解释,这个创意就显得太简单了。对啊,他现在才想到,任何望远镜,一定是可以双向工作的——它既可以从恒星那里收集光线,或者,如果有人在目镜处设置光源,它又可以平行地向它们发射光线。莫尔顿就用这个法子,将一千厘米的反光镜变成了人间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支电子手电筒。

“你将信号发射到哪里呢?”他问道。

“大联邦有一艘小飞船,停在大约十公里外的空中。即使到了那个高度,我的光束依然能保持集中,要保持在同一个位置,需要非常好的导航。当时约定好了,飞船始终同我和一颗北天的暗星保持一线。当时在我的视野里,那颗星是始终看得见的。我想要发信号的时候——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的操作时间——我只要将坐标值输入望远镜,就肯定对方可以接收得到。他们船上也有一台小望远镜,上面安装了远紫外线感应装置。他们同时用普通无线电同火星保持联络。我当时想大老远飞到那里,只为了收听我一个人的信号,感觉一定很傻。有的时候,我会好几天什么也不发送的。”

“还有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萨德勒说道,“说到底,情报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哦,有两个方法。我们保存着每一期的天文学杂志,这一点没有问题。比如,在《天文台》杂志里,在规定好的页数上,我会专门负责查看。上面的字在远紫外线下才能像荧光一样显示出来。谁也不可能看出来,普通的紫外光根本没有用。”

“另一个方法呢?”

“我当时每周末都会去中心城的健身房。你脱下衣服会把它们放在上锁的衣柜里,不过上面的柜门有足够的缝隙可以塞东西进去。有时候我会发现在我的衣物上面多了一张制表机的卡片,上面打了一串孔洞。这种东西太普通,太常见了——在天文台随处可见,不仅在计算部门。我一向故意在口袋里放几张真卡片做障眼法。回到天文台以后,我就会解开空洞的密码,下一次发射的时候再把情报送出去。我一向不知道自己送出的情报内容——全都是密码。我也从来没发现到底是谁把东西塞在我衣柜里的。”

莫尔顿停顿下来,疑问地望着萨德勒。

“总之,”他总结道,“我以为你始终没有太多机会。我唯一的风险是你有可能抓到我的线人,发现他们就是给我送情报的人。即使出现那种情况,我想我也有办法脱身。我所用的每一件仪器都是真正的天文工具。即使是调制密码的调制仪也可以说是一台光谱分析仪,虽然不太好用,但我事后也没把它拆下来。我的发报每次只消几分钟——这么点时间,足够传送大量信息了。发报之后我可以接着做我的日常工作。”

萨德勒用毫不掩饰的崇敬眼神望着老天文学家。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多年前留下的自卑感烟消云散了。自责已经没有必要。他料想别人也未必能察觉莫尔顿的行迹,因为他们都把目光局限在天文台一个地方了。应该责怪的人是中心城和“托尔计划”的反谍报人员,他们应该在职责范围内阻止情报的继续外流。

萨德勒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不过又有些问不出口,这个,毕竟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过程。然而教授的动机依然是个谜团。

他可以揣想出许多答案。他以往所做的研究显示,像莫尔顿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金钱、权力这样无聊的东西而去当什么间谍。是什么热情的原动力驱使他走上了这条路?他的内心一定有极深沉的信念,让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可能是他的逻辑让他认为,大联邦应该支持,地球应该反对,不过面对这样的题目,仅仅有逻辑是绝对不够的。

这个秘密留在莫尔顿自己的心里。也许,他猜到了萨德勒的心思,因为他猛然间走到一座大书柜前,拉开了一扇嵌板柜门。

“我曾在书里读过这么一段,”他说,“读了以后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我不知道它的本意是不是讽刺,不过其中包含着真理。这是四百年前一位法国政治家写的,他名叫塔列朗。他是这么说的:‘什么是叛国?其实只是迟早的事。’你该好好思考一番,萨德勒先生。”

他从书柜前走回来,带回了一对玻璃酒杯和一支酒瓶。

“这是我的嗜好,”他告诉萨德勒,“金星上最近一季的佳酿。法国人讥笑它,不过我以为它不逊于地球的任何一种美酒。”

他们碰杯了。

“为了星际的和平,”莫尔顿教授说,“愿人间再也没有人扮演我们曾经的角色。”

背景是二百年前、四十万公里以外的壁画风景,人物是一名间谍和一名反间谍——他们举酒共饮。两人心里充满了回忆,不过这回忆里已经没有了苦涩。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他们来说,故事都已经结束了。

莫尔顿引着萨德勒穿过走廊,经过静静的喷泉,看着他安全地踩上滚滚向前的地面,向着中心广场的方向去了。莫尔顿回房的路上,徘徊在芬芳的小花圃之间,一群嬉笑的孩童从“第九区”操场上奔出来,他几乎被他们撞倒了。走廊里回响着他们刺耳的笑闹声,接着,他们又像一阵风一样远去。

莫尔顿教授望着他们向着光明而没有纷扰的未来奔去,脸上露出微笑——那样的未来,他也曾为之出过力。他得到了很多安慰,这一点则是其中最深切的。在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未来,人类再也不会自相残害,变得支离破碎了。因为就在他的头顶,在中心城穹顶的外面,月球的无尽宝藏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向太空,流向人类安家立业的各大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