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纳钦夫人敛衽行礼:“拜托您,能在我的门票上签个名吗?”

埃达女士有些愕然。弗雷泽灵巧地从笔记本上取下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当然可以。”埃达女士接过那张纸,“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比尔·图纳钦。要我拼写一下吗?”

“不用了,”埃达女士微笑着,“有一位著名的法国飞艇驾驶员就姓图纳钦,不是吗?”弗雷泽背过身,让埃达把纸放在他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签名。“或许,你们是亲戚?”

“不是的,陛下。”

“您说什么?”埃达女士问。

“他们说您是差分机女王…”图纳钦夫人胜利似的笑着,一把抢过那张签过名的门票,埃达并未打算跟她抢,“什么差分机女王!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罢了!”她哈哈大笑着,“你整天这样讲课骗钱,宝贝…你做这个能挣得到钱吗?要是能挣钱才奇了怪!”

埃达女士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弗雷泽紧紧握住手杖。他跨到马路边,迅速拉开了车门。

“等一下!”那女人突然从一根手指上用力一扯,扯下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夫人,求您了,我想请您收下这个!”

弗雷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握起手杖。“你别再缠着她!”

“不,”图纳钦夫人喊叫着,“我听说过传言,我知道她需要这个…”她顶在弗雷泽身上,把胳膊远远探过去,“夫人,请收下这个!我不该伤害您的感情,我那么做非常卑鄙,但是请一定收下我的礼物!求您了,我是真的仰慕您,整场演说我都坐在那里听完了。请您接受它,这是我特地给您带来的!”然后她退开去,手里已经空了。她笑着说,“谢谢您。夫人!祝您好运,我不会再打扰您了。Au revoir!Bonne chance!”

弗雷泽跟在埃达女士后面坐上了蒸汽车,关上门,敲了敲车中的隔板。司机坐上了驾驶位。

蒸汽车向前行驶。

“真是个古怪的人儿,”埃达女士说。她张开手掌,一颗巨大的钻石,在戒指上闪耀。“她是什么人啊,弗雷泽先生?”

“我猜,应该是被我国放逐的人。”弗雷泽说,“她可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不是不该收下这个?”她的气息里有白兰地和塞尔查水的味道,“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合适。不过如果不收,她也可能会闹得难以收拾。”埃达把那颗钻石拿起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飞满灰尘的阳光细细察看。“你看这颗钻石这么大,一定值很多钱。”

“肯定是假货,夫人。”

埃达不假思索地捏住那颗钻石,像拿粉笔一样,用那颗石头在蒸汽车车窗上划了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听不清,玻璃已经被划出一道闪亮的痕迹。

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赶回旅店的途中,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

弗雷泽望着窗外巴黎的街景,想起了他接到的命令。“你可以让这个老姑娘随便灌黄汤,”首领曾经用特有的尖刻讽刺语调对他说,“随便她扯谎,随便她跟人调情,当然,以不搞出公共丑闻为限度…如果你能让我们的小宝贝埃达远离赌场,你的任务就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这个灾难降临的风险一直都很小,因为埃达钱包里除了车票船票,就只有一些零用钱。不过这颗钻石一下子就改变了当前的局面。从现在开始,他得提高警惧了。

他们在黎塞留酒店的房间非常朴素,有一扇连接门,他从来没有碰过。锁头都很管用,他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监视孔,并且将其堵塞,所有的钥匙都是他拿着。

“我们预支的钱还剩多少?”埃达女士问。

“够给司机付小费。”弗雷泽说。

“哦,我的天哪,就剩这么点儿了?”

弗雷泽点点头。法国学术界邀请她来的酬金非常低,很快就全部用来还债了,而仅靠卖票的那一点点收入,连支付从伦敦到这里的交通费都不够。

埃达女士打开窗帘,皱着眉头观望夏天白昼的景象,随后又拉上窗帘。“这么说来,我只能接受到美国巡回演讲的邀请了。”

弗雷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我听说,那块大陆有不少自然界的奇迹。”

“那我们走哪条线呢?波士顿和新费城,还是查尔斯顿和里士满?”

弗雷泽没有开口,这些陌生城市的名称让他感觉心情沉重。

“我还是仍硬币来决定吧!”埃达女士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你有硬币吗?”

“夫人,我没有,”弗雷泽在撒谎,他努力让衣袋里硬币的叮当声尽可能地小。“对不起。”

“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给你发钱吗?”埃达有些生气地质问。

“我有我的警察养老基金,夫人。钱很多,而且发放及时。”至少发放及时这一点是真的。

她现在有些担心了,心里很难受。“可是皇家科学会不是应该给您发工资吗?哦,天哪,我居然给您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弗雷泽先生!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给了我其他形式的补偿,夫人。我很知足。”

其实他就是她忠实的守护骑士,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她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在纸片和账单中间寻找,手指触到了旅行镜的龟甲把手。

她转过身,用充满女性魅力的眼神抓住了他。在这份压力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碰了一下眼罩下方突出的颧骨。他两腮花白的胡须还是掩不住那道伤疤。霰弹枪打中了那里,到现在有时候还会疼,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但是埃达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或者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招手,示意弗雷泽靠近。“弗雷泽先生,我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听实话。”她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吗?”

“夫人,”弗雷泽温柔地告诉她,“你现在依然是la Reine des Ordinateurs。”

“真的吗?”她举起那面镜子,向里面凝视。

镜子里,是一座城市。

那是1991年的伦敦。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空气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一样黯淡无光,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致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传输数据。在这座闪亮而炎热的死亡之城,历史的游魂在四处游荡。薄如片纸的脸庞,像风帆一样随风翕张,扭曲着,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人脸,全都是被借来的面具,是那只眼的投射物。如果有一张脸中了它的意,就会碎裂,像飞灰一样脆弱,迸裂成一组干瘪的数据泡沫,所有的组成成分,也不过是电位和尘埃。但是全新的猜想,也正在这座城市闪亮的核心地带成形。不知疲倦快速旋转的转轴,抛射出数以百万计不可见的循环,而在火热、非人的黑暗处,数据不断被融化,杂揉,被齿轮搅拌,冒着泡的浮石组成的骨架,浸泡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样完美…

那不是伦敦,而是最单纯晶体表面浮现的影像,所有的街区,都只是原子内的光影,天空是冷凝的空气。那只眼的视线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跳过因果,运气或偶然组成的一道道量化陷阱。电子幽灵从中诞生,并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它们被检验,被分解,被一遍遍无穷迭代。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有一件东西在成形,那是一棵催化着自己,演化着自身的演算之树,几乎像是一个生命体。它通过思想的根苗吸取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不断地分叉,向上,向上…

在死亡的边缘等待新生。

那光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