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书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还在四面寻找陆地的踪迹,但还是一无所获。海上寂寥,无以言表。承蒙船长允准,我爬上了一根桅杆的顶端,此处高度早已超过船帆和烟囱。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了欧洲的地平线,细如发丝的一层绿色,浮现在水天之间。我向下面喊话,叫松村君:“上来呀!快上来!”松村果然爬了上来,胆气雄壮,动作轻快。

我们一起爬在桅杆顶上,凝望欧罗巴大地。“看哪!”我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第一份证据,证明地球果真是圆球形!当我们站在甲板上时,什么都看不到;而在这上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陆地。这就证明了,海面实际上是弯曲的!如果海面弯曲,那不就证明了,整个地球表面都是弯曲的吗?”

松村大声说:“真了不起…正如你说的那样!地球真的是圆的!这是我们的第一份证据!”

——森有礼,1854年

点金模

看来,巴黎新闻界并没有为女士的讲座尽力,因为这间不大的讲堂,连一半都没有坐满。

暗色折叠椅排成整齐的弧线,其中装点着数学家们星星点点的几颗光头,他们过于考究的夏日服装看起来多少有一些落伍。最后三排座位被一群法国妇女俱乐部成员占据,她们在夏日的暑气里摇着折扇,很大声地互相交谈,因为台上这位女士讲演的步调她们早就跟不上了。

埃达·拜伦女士翻过一页讲稿,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扶了扶夹鼻眼镜。几分钟以来,一直有一只大大的绿色丽蝇,嘤嘤嗡嗡围绕着讲台飞来飞去。现在它停止了飞行,停在埃达女士隆起的肩头,就在蕾丝与装饰带之间。埃达女士看来完全没有留意这只精力充沛的害虫,仍用带有英国口音的法语继续讲述。

这位数字之母讲道: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理论纷争,都可以被看做是更深层形式系统的表象,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更加易于理解。人们将无须继续受困于人类语言的歧义性,而可以通过一套固定、且具有精确定义的推理规则和公理,验证任何论断的准确性。莱布尼兹就曾梦想着找到这样一套系统,它称之为‘描述宇宙共性的语言,…”

“但是所谓‘点金模’程序的运行,却证明了任何形式系统,都将是不完全的,且无法证明其自身的协调性。没有任何有穷的数学方法可以表达‘真实性’概念的含义,拜伦猜想的无限性直接导致了巨型拿破仑机的损坏。‘点金模’程序启动了一系列互相嵌套的循环过程,这些过程的启动已经非常烦琐,要完成并消除这些循环的难度,甚至还要更大。程序的确得到了执行,但是执行程序的载体却被彻底毁坏!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证明了我们时代最强大的计算机,功能也还十分有限。

“但我的确相信,并且强烈向诸位保证,‘点金模’程序中包含的引用自身的数学方法,将来有一天,可以成为一门真正先验的计算数学抽象系统的基石。‘点金模’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但是它的实际应用必须依靠功能特别强大的差分机才能实现,这种机器要有能力应付迭代过程中难以想象的复杂性和繁复性。

“我们这些生命有限的人类,却可以讨论一些无比复杂的概念,比如‘真实性’,这不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吗?但是,没有理智的机械世界,不正是以封闭性为其基本特征吗?而一个开放性的系统,不也正是有机体、生命和理智的定义吗?

“如果我们把整个数学系统看做一台巨大的差分机用来证明定理,那么我们必须说,通过点金模我们可以证明这个系统实际上是有生命的,并且,如果它能够培养出照顾自己的能力,甚至可以证明其自身的生命价值。这种自我验证能力的性质,还是我们目前所无法理解的,但我们知道,它的确存在,因为我们人类自身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作为有思考能力的人,我们可以观照整个宇宙,尽管我们没有任何有穷的方法可以对宇宙进行枚举。‘宇宙’这个名词事实上并不是一个理性的概念尽管它看起来如此直观,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对此有所了解,事实上,我们都有一份了解宇宙,从而获悉自身起源的冲动。

“伟大的巴贝奇爵士在他生涯的最后阶段,对蒸汽动力的局限性逐渐失去耐心,试图控制闪电的力量用于为计算提供动力。他完善了‘电阻’和‘电容’组成的系统,尽管展示了难得一见的天才,却仍然支离破碎,难以构成完整体系。事实上,还被一些目光短浅的人称作‘老年人的不务正业’,但历史将会对此做出评判。我强烈希望,到那个时候,我的设想也将突破纯理论范畴,进入现实中的世界。”

掌声稀疏而且凌乱。埃比尼泽·弗雷泽躲在讲台一侧,在绳索和沙包后面观望,这时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但至少,演讲已经结束,现在埃达将离开讲台,回到他的身边。

弗雷泽打开埃达女士行李包上的镀镍挂钩,埃达把她的讲稿丢进去,然后又把手套和帽子也丢了进去。

“我觉得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她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这些理论用法语讲出来非常雅致,不是吗?法语,真是一门非常理性的语言。”

“下面我们去哪儿,夫人?回旅馆吗?”

“我要去一下更衣室,”她说,“天太热了…你去帮我把蒸汽车叫过来好吗?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当然可以,夫人。”弗雷泽一手拎包,一手拿着暗藏宝剑的手杖,带领埃达女士去狭小的更衣室。他打开门,鞠躬请埃达进去,把她的提包放在她脚边,然后牢牢关住了门。他知道,埃达女士会偷偷从更衣室最左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暗藏的镀银白兰地酒瓶,喝点酒安慰一下自己。那酒瓶还多此一举地被缠绕在纸巾中间。这点小心计也当真可怜。

弗雷泽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冰镇的塞尔查水,只希望她偷偷喝酒的时候,也能加点水进去。

他从后门走出讲堂,习惯性地绕着整座房子非常警觉地走了一圈。他坏掉的那只眼睛开始在眼罩下面隐隐作痛,藏着宝剑的鹿头手杖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不出所料,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不过埃达女士雇用的那位蒸汽车司机,同样也不见了踪影。毫无疑问,这个滑头小子肯定又钻到哪里喝酒,或者在路边找女人搭讪去了。或者,也许他会错了意,没能听懂弗雷泽的指令,因为他的法语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揉着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查看来往车辆。他决定等那小子二十分钟,不行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走人。

他看见埃达女士犹豫不决地站在讲堂后门口。她好像戴上了一顶遮阳圆帽,然后又忘记带旅行包了,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弗雷泽赶紧一瘸一拐地赶到她身边:“这边走,夫人——蒸汽车说在拐角跟我们碰头…”

他站住了,那人并不是埃达女士。

“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先生。”那女子用英语说,她垂下眼睛,笑道,“我不是你那位差分机女王,我只是她的一名崇拜者。”

“请原谅,夫人。”弗雷泽说。

那女人含羞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穿的白色平纹细布长裙,上面有繁复的提花图案。她戴着突出的法式裙撑,披一件浆硬的小外套,边缘绣着花边。“尊贵的夫人穿的衣服跟我有几分相似。”她苦笑着说,“夫人一定也去过沃斯先生的服装店买过东西!先生,这让我都感觉自己品味不错了,n'est-ce pas?”

弗雷泽没有说话。他略微有些疑心。这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苗条,一头金发,穿着倒也体面,只是她戴了手套的手指上还套着三枚金戒指,线条美妙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副金银细丝玉坠,嘴角还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她那双了大大的蓝眼睛,总有一股邪行劲儿——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认得你,臭警察!

“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在这里等着夫人吗?我想请夫人为我签个名,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

“去拐角那边吧,”弗雷泽点头说,“蒸汽车那里。”他伸出左臂,把手杖夹在右侧腋下,手轻轻握住杖头。在埃达女士出来之前,沿着马路走几步应无大碍,他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陌生女人。

他们停在路边,一坐三角形法式煤气灯下。“能听到伦敦人讲话真好,”那女人讨好地说,“我在法国住得太久,英语都不太会说了。”

“哪里,您说得挺好。”弗雷泽说。这女人的声音的确很动听。

“我是图纳钦夫人,”她说,“西比尔·图纳钦。”

“我叫弗雷泽。”他鞠了一躬。

西比尔·图纳钦摆弄着她的羊皮手套,就好像手掌在出汗一样——今天很热。“弗雷泽先生,您是她的守护骑士吗?”

“夫人,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弗雷泽礼貌地说,“图纳钦夫人,您住在巴黎吗?”

“我住在瑟堡,”她说,“但我还是赶来了。一大早就坐快车,就为了来听她讲课。”她顿了一下,“结果几乎一句都没听懂。”

“您不用介意这个,夫人。”弗雷泽说,“我也完全不懂。”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人了。

蒸汽车到了。司机放肆地向弗雷泽眨眨眼,从车里跳下来,从衣袋里拎出一块羚羊皮,吹着口哨开始擦拭一块前挡风玻璃。

埃达女士从讲堂门口出来,她这次带了手提包。她靠近的时候,图纳钦夫人的脸色兴奋得有些苍白,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演讲会门票。

看来她完全没有恶意。

“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西比尔·图纳钦夫人。”弗雷泽说。

“您好。”埃达女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