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荣幸。要知道,马洛里博士跟我详细讲述过他在学界的敌人彼得·福柯教授的种种恶行。看起来,即便是在最高尚的圈子里,在当时那种社会压力剧增的情况下…”

“现在你们不会再看见什么狗屁彼得·福柯在你们的破烂高尚圈子里晃悠了,”贝拉斯科插嘴说,“他再装也没用。”他故弄玄虚,停顿了片刻,“因为他被人发现,骗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女孩跟他上床!”

“不会吧!”奥利芬特装作极为震惊的样子,“你说福柯?可是这个…”

“就是他,”泰特出来帮腔说,“在布莱顿。那些当场抓住他的人把这孙子打得跟个傻瓜一样,然后剥光了衣服扔到了大街上!”

“但是这不是我们做的,”贝拉斯科干巴巴地说,“谁也不能证明是我们干的。”

“现在有一股新的思潮…”泰特说着,把肌肉欠发达的胸部向前挺了挺,以便展示胸前的国旗徽章,金酒喝多了变红的鼻头油光闪耀。“将绝不姑息任何堕落行为。”他一字一顿地强调着,“不管是学者,还是更高的位置。拜伦统治时期,暗藏的邪恶行为泛滥成灾,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你心里都清楚,弗雷泽!”弗雷泽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泰特居然敢向自己叫板,但泰特的热情已经转向了奥利芬特。“伦敦的恶臭是内德·卢德党羽的阴谋导致的,先生,你的报道就可以这样写!”

“规模巨大的破坏行为,”贝拉斯科语调阴险地说,就好像在背诵别人讲话,“因为受到社会最高层的指使变本加厉!但我们中间的确有真正的爱国者,先生。勤奋努力的爱国者,孜孜不倦地铲除邪恶!”猎狐犬在贝拉斯科的胳膊下面咆哮着。费雷泽从侧面打量着这个躁动的人和那条不安分的狗。

“我们是受国会委托的调查员,”泰特说,“正在追查涉及国会议员的案件,谅你们也不敢扣留我们。”

奥利芬特把手按在弗雷泽袖子上。

贝拉斯科带着胜利的傻笑,一边安抚着他的小狗,一边施施然迈步走向楼梯。泰特随后跟上。头顶传来很多条狗疯狂的叫声,还有赌徒们粗鲁的叫喊声。

“他们在为埃格蒙特工作。”奥利芬特说。

弗雷泽的脸因为鄙夷而扭曲,但鄙夷之外,多少也有几分惊叹。

“看来继续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了,弗雷泽。你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马车?”

森有礼先生是所有年轻日本“学生”中奥利芬特最欣赏的一个,他对英国所有事物都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奥利芬特长期都是不吃或者少吃早餐的人,但有时也会勉强吃上一顿非常“英国风”的早餐,只是为了让有礼高兴。而有礼一到这种场合,就会穿上别人打高尔夫球才穿的魁伟花呢上衣,然后在皇家蒸汽工程师希伯尼恩斯学会的格子服上别好餐巾。

奥利芬特暗想,这也是一个有几分令人伤感的悖论,看着有礼兴致勃勃地在吐司面包片上抹果酱,而他本人却沉醉在对日本生活的回忆里。他曾为路特福德·阿考克大使担任一秘,在京都的生活经历令他迷上了这个国家人们低沉的语调,并尊重他们在暗影和礼仪世界里的精致生活。即便是现在,他依然怀念雨点打在油纸窗上的声响,还有深巷尽头草丛中摇曳的花、匆忙行进的车灯、暗香、夜幕、下城的光影…

“奥利芬特桑,吐司面包好,非常很好!你,伤心,奥利芬特桑?”

“不是啊,有礼君,我一点也没有伤心。”尽管完全没有食欲,他还是吃了点火腿,努力想要抛开对早晨沐浴的回忆,试图忘掉黏附在身体上的橡胶浴池。“我刚才回想起在京都的日子,我觉得,那座城市有非同寻常的魅力。”

有礼大嚼着面包和果酱,明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奥利芬特,随后动作娴熟地用亚麻布餐巾点了两下嘴角。“魅力?你居然袒护旧生活。旧的生活方式只会阻碍我们的国家。就在这个星期,我寄信回萨摩,还论战反对携带武士刀的习惯。”他明亮的眼神有一个瞬间瞥了一下奥利芬特左手伸不开的那几根手指。好像是受到他眼神的刺激一样,奥利芬特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是,有礼君,”奥利芬特把银餐叉放在一边,火腿也不吃了,“在贵国,武士刀可是封建道德体系的核心象征啊,凝聚着非常宝贵的情感和传统——简直是称得上是仅次于君主的第二大神圣之物了。”

有礼闻言暗喜,微笑着说:“哪里,这只是野蛮时代的丑陋习俗罢了。奥利芬特桑,这样的习惯还是取消了的好。这可是现代社会!”最后那句话是有礼最喜欢说的口头禅。

奥利芬特报之以微笑。这位有礼先生勇敢而又不乏同情心,尽管生性有几分鲁莽,却有一番纯真与可爱。有好几次,他都令布莱斯大为不满,因为有礼坐车的时候不但多给车钱,还把车夫请到奥利芬特家的厨房里用餐。“可是有礼君,你一定要循序渐进。尽管你本人认为携带武士刀的传统是原始落后的习俗,但是在这种小事上大张旗鼓挑起争执,却会给其他更重要的改革招来反对之声,可能危及你们更愿意在本国推动的深层次改革。”

有礼肃然点头道:“此言有理,奥利芬特桑。比如说,如果日本全民学习英语,情况就会好得多。我们粗陋的本国语言在离开日本列岛,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上就完全无用。很快,蒸汽机和差分机就会传入我国。随后,使用英语就将超过使用日语。我们充满智慧的民族在急于学习知识的道路上,不能依靠贫乏、不精确的语言媒介。我们必须掌握西方科学宝库的全部主要内容!”

奥利芬特侧着头,仔细打量着有礼。“有礼君,”他说,“如果我理解错误,务必请您原谅,可是您刚才的意思,听起来好像是主张主动放弃使用日本语言?”

“这可是现代社会啊,奥利芬特桑,现代社会!所有的原因都表明,我们的本族语言应该弃用。”

奥利芬特笑了。“有礼君,回头我们找个时间,一定要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必须问一下,您今晚是否有安排,我有意邀请您去看一场演出。”

“当然可以,奥利芬特桑。英国娱乐节目总是那样精彩。”有礼非常局兴。

“那我们就同去吧,演出在怀特查珀尔的加里克剧院。我听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剧团。”

针式打印的节目单上说,剧中小丑的名字叫做“跳跳鸦”,这就是整晚上表演中唯一比较正常的方面了。当晚,曼哈顿红色女子剧团演出的剧目叫做《午夜猫头鹰马祖勒》,剧中其他人物包括:“自由人贝劳,比尔,一位黑人男孩”,“利维·斯提克莫尔,商人,他的香烟五分钱两根”,“一位美国小商贩”,“一位在商店偷东西的女士”,“一只烤熟的火鸡”,以及同名主角马祖勒。

看节目单上的姓名,似乎所有演员都是女性,尽管也有几个人的名字不容易判断。小丑浓妆艳抹,穿着缀满亮片的缎子演出服,头发剃得光亮如鸡蛋,涂着丑角那种诡异的大白脸,只用红色勾亮了嘴唇。

演出之前有一段朗诵,出场的演员叫做“海伦·亚美利加”,她那明显没有戴乳罩的胸部在几层透明薄纱下面若隐若现,不断起伏着,吸引了在场男性观众的大部分注意力。她的讲话里有很多口号,含义令人费解,导致煽动力大打折扣。比如有一句话奥利芬特就完全没搞懂,到底什么叫做:“我们戴上的只是锁链…”

看看节目表,他得知海伦·亚美利加还是《午夜猫头鹰马祖勒》的剧本作者,同时还写过《帕纳塔哈的小丑》,以及《亚高昆的精灵》。

一位圆脸风琴师负责给演出伴奏。在奥利芬特看来,她的眼睛闪耀的光芒不是出于疯狂,就是服用鸦片过量。

演出开场的场景,在奥利芬特看来,应该是一座酒店的餐厅。“烤熟的火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演员似乎是一名侏儒),手持餐刀攻击前来进餐的人们。奥利芬特很快就跟不上叙事脉络了,他怀疑这场演出根本没有什么连贯情节。不断重复出现的场景,就是角色们向对方头部投掷砖头。演出时不时还配有影像同步播放,可是画面上出现的只是画工拙劣的卡通战斗场面,看上去跟表演没有任何关系。

奥利芬特偷眼看看坐在身边的森有礼。有礼的宝贝礼帽直挺挺地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观看演出。周围的观众大呼小叫,尽管让他们激动的远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公社女演员那些回旋往复、毫无章法的奇特舞蹈·一在飘飞的裙裾下面,裸露的脚踩和小腿清晰可见。

奥利芬特开始感到后背疼痛不已。

舞蹈逐渐加速,演变成一场战斗,空中飞满了碎砖头,然后,非常突兀地,《午夜猫头鹰马祖勒》的表演就结束了。

观众有的起哄,有的欢呼,有的嘲笑。奥利芬特注意到一个宽下巴的大块头男人,他肩扛一根大棒,守在后台入口处,正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人群。

“来吧,有礼君。我发现了一个采访机会。”

有礼站起来,手拿礼帽和文明棍,跟着奥利芬特走向后台。

“我是劳伦斯·奥利芬特,新闻记者。”他把名片递给大块头,“能否麻烦您把这张名片转交给亚美利加小姐,就说我想采访她?”

那人接过名片瞥了一眼,任其跌落在地上,骨节粗大的手掌握紧了大棒。有礼嘶吼了一声,就好像蒸汽机发动了一样,奥利芬特回头,见他已经把礼帽戴到头顶,双手紧握文明棍,摆出了日本武士勇往直前的架势,柔弱的手腕上,洁白的亚麻布衬衣和黄金手链灿然可见。

海伦·亚美利加突然探出了头,她浓妆艳抹,两眼周围涂着黑眼影。

有礼继续保持备战状态。

“您是海伦·亚美利加小姐吧?”奥利芬特再次送上一张名片。“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劳伦斯·奥利芬特,是一名记者…”海伦·亚美利加在她的同胞面前打了一通手势,像是要从空中变出什么来一样。那人终于放低了棍棒,可还是狠狠瞪着有礼。奥利芬特发现,那根棍子着实分量不轻。“塞西尔又聋又哑。”海伦说。她像其他美国人一样,说到名字里的字母“e”,就有点儿大舌头。

“非常抱歉。不过我刚刚出示了名片…”

“他不识字,你说你是报社的人?”

“在下只是一名临时记者。而您,亚美利加小姐,堪称为第一流的剧作家。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伴,这位是森有礼先生,日本天皇陛下派来的使节。”

有礼狠狠瞪了塞西尔一眼,优雅地转过文明棍,脱帽,行了个欧洲式的鞠躬礼。海伦·亚美利加瞪大了眼睛,像看着一条训练有素的小狗一样看着他。海伦穿一件精心改造过的军用大衣,尽管破旧却大致整洁,是南方军称之为胡桃色的灰色,本来的军用铜扣也已经换成了普通的角质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