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特查珀尔,光脚的小孩爬在足有四层楼的高处,抓紧红漆的塔吊旋臂挂在空中。布莱恩觉得他们也是某种哨兵,因为其中有些小孩手里挥舞着彩色布条,对地面上的人尖声喊叫。马洛里却觉得那些小孩爬得那么高,是因为想要呼吸到新鲜空气。

在斯泰普尼有四匹死马,全都是体形巨大的法国灰毛马,尸体已经开始胀大。它们是被枪打死的,僵硬尸体上的挽具还没有解开。又走了几码之后,他们看到了马车本身。车体严重受损,车轮都不见了。车上装的十几大桶啤酒被滚到街道另一端,然后砸开。所有酒桶旁边都环绕着臭烘烘的呕吐物,落着大群的苍蝇。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些纵酒的人了,留下的只有碎裂的杯盘、撕裂的破旧女装,还有很多单只的鞋子。

马洛里发现,这个纵酒场周围的墙上贴着很多牛皮癖一样的海报。他丢出一颗煤块砸在齐菲尔车顶上。汤姆停下了车子。

汤姆下了车,弗雷泽紧随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摸了摸受伤的肋部,然后问:“怎么了?”

“煽动性海报。”马洛里说。

四个人随时警惕着四周,一步步向墙边靠近。这是一块古老的木制广告牌,旧海报已经累积了太多,以至于整块牌子都像是干酪皮一样。大约有二十份斯温船长的得意之作刚刚张贴在这里,全都是同样花哨的巨幅海报。这幅海报上画的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巨大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起火燃烧,上面有两行密集的字迹。很多词被标成红色,但好像只是随机选择的。他们默默地看着,想要解读清楚那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迹。过了一会儿,年轻的托马斯耸耸肩,冷笑一声,决定放弃。“我还是去照看蒸汽车吧。”他说。

布莱恩开始试着朗读,不过也只能磕磕巴巴勉强硬念。

告人民书!你们都是这块大地天生自由的主人,需要的只是勇气,以此向婊子养的巴比伦敦城发动必胜的战争,驱逐这座城市所有知识阶层强盗。鲜血啊!鲜血!复仇啊!复仇,复仇!瘟疫,严重的瘟疫,如此等等…将会降临到那些拒不服从宇宙公义的人身上!兄弟们,姐妹们!再不要在资本主义吸血鬼和他们愚蠢的学者走狗面前屈膝!让那些帝王的走狗们去跪拜他们牛顿吧。而我们,将砸碎这个莫洛克神的蒸汽神殿,挣脱他的钢铁锁链!只要在这座城市的灯柱上吊死二百名暴君,你们的幸福和自由就会得到永久的保障!前进!前进!!!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人世的浩劫,我们别无选择,而只有投身全面战争!我们是解放全世界的神圣力量!我们代表着被压迫者、反抗者、穷人、罪犯,以及所有一切被折磨的人,我们的都在遭受严酷折磨,面对这个七重诅咒下的娼妇,她的身体就是地狱之火的燃料,她骑着噩梦般的钢铁坐骑…

后面还有很多内容。“上帝啊,这个坏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马洛里问,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弗雷泽嘟嚷着说,“这就像是一个疯狂的罪犯在说梦话!”

布莱恩指着海报下半部分说:“我搞不懂,所谓的‘七重咒’到底是指什么!写这篇东西的人好像觉得那是传染性的瘟疫一样,可是他又不把这些东西罗列出来,就是不肯说清楚…”

“他到底想要什么?”马洛里提出疑问,“不管他有什么不满,都不至于相信依靠屠杀就可以解决问题吧…”

“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弗雷泽沉着脸说,“马洛里博士,你是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大风险,我们都得除掉他!别无选择!”

他们回到齐菲尔周围,汤姆已经给蒸汽机加好了煤。马洛里扫了一眼他的两个弟弟,他们面罩上面泛红的眼睛里都闪现着男人坚定不移的勇气。弗雷泽的话也是他们每个人的心声,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已经无须更多言语交流。在肮脏污秽的环境下,在马洛里看来,这却是无比辉煌的时刻。他被大家深深触动,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飞上晴空。好像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脱胎换骨、心思纯净、目标明确,精神非常充实,完全无忧无虑。

随着齐菲尔继续穿过怀特查珀尔的街道,这种兴奋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性提高,脉搏加速。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面罩,检查了一下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并和布莱恩简短交谈了几句,既然已经打消了所有疑虑,既然决定生死的时刻已然迫在眉睫,也就没有太多话可说了。马洛里发现,他自己也开始像布莱恩一样,仔细打量着每一处经过的门窗,紧张而警惕。

看上去,整个莱姆豪斯地区所有的墙壁上都贴满了那个坏蛋的胡言乱语。有些是纯粹的疯言疯语,有些则要狡猾隐晦得多。马洛里发现了五张污蔑他本人的演讲会海报。有的也可能是正常的海报,因为他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姓名,有一种近乎痛楚的震惊感。

而且,他也并非这种古怪伪造术的唯一受害者。一份英格兰银行的假广告声称他们接受整镑的人肉作为存款;一个看上去是头等座火车旅行广告的海报,其实是在号召人们去抢劫乘客。这些恶毒的欺骗性广告如此泛滥,以至于连正常的广告都开始显得不正常。他看到所有的海报,都会不由自主地琢磨其中的言外之意。所有张贴出来的字句,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居心叵测的胡言乱语。此前马洛里从来没有注意到,伦敦居然有这么多的商业广告,不依不饶的宣传文字和图像,简直无处不在。

齐菲尔还在混乱的街道上畅通无阻,马洛里的内心却感到一份难以名状的厌倦,那是对伦敦这座城市的厌倦:厌倦了它的存在,厌倦它题梦般的巨大规模,厌倦了这里的街道、庭院、斗拱、高台和小巷,厌倦了雾霭侵蚀的石块和烟灰覆盖的砖头。篷布那样地令人作呕,帘幕如此地肮脏不堪,绳子绑起的脚手架如此丑陋,不堪人目。没完没了的灯柱,没完没了的大理石栏杆,没完没了的当铺、缝纫店和烟草店。这座城市看来好像一直在他们身边不断地蔓延,宛若属于遥远地质时代的无底深渊。

一声刺耳的呼喊打断了马洛里的沉思。几个戴面罩的人快步跑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破衣烂衫、面色不善。齐菲尔猛然刹车停住,煤车向前冲出一截。

马洛里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全都是最棘手的恶汉。打头的是一个特别嚣张的年轻人,那张脸长得跟脏兮兮的生面团似的,穿一件油烘烘的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肮脏的皮帽拉得很低,但还是掩饰不住他的囚徒发型。第二个人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壮汉,戴一顶硬壳帽,穿一条方格裤,蹬一双铜头高腰皮靴。第三个人是一个矮胖罗圈腿,穿着背带裤和一双脏袜子,用一条围巾裹在嘴巴上。

然后,从一座被洗劫过的铁匠铺里又跑出来两个同伙。都是大块头、游手好闲、没精打采的年轻人,衬衫袖子短而且肥,裤子却又太瘦。他们都拿着随手抄来的武器,或者一根纽纹钢,或者一根一码长的拨火棍。这些东西本来也都不稀罕,但是到了这些恶徒手里,却显得格外残忍可怕。

穿铜头鞋的人看起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冷笑着把手绢从脸上拽下来,露出满嘴黄牙。“给我滚出那辆车,”他说,“全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但是弗雷泽已经开始行动。他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走到五个跃跃欲试的恶徒面前,样子就像个小学老师,打算让不听话的一班孩子安静下来。他语调清朗,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这样装也没有用,泰利·汤普森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你现在已经触犯刑律,你被捕了。”

“真他妈倒霉!”泰利·汤普森脸都吓白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弗雷泽警探!”面团脸匪徒惊叫着,被吓得倒退两步。

弗雷泽取出一副蓝钢手铐。

“不!”汤普森大叫,“我不要!我受不了!我再也不要戴那东西!”

“其他你们几个,赶紧给我闪开。”弗雷泽大声说,“你,鲍勃·迈尔斯,猫到这儿来干什么?马上把那件铁器丢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关进大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泰利,快用枪打他!”有一名蒙面暴徒喊道。

弗雷泽灵活地把手铐铐在了泰利·汤普森两个手腕上。“泰利,你还带了把枪,是吗?”他说着,从泰利的铜扣皮带里揪出一把短筒手枪。“实在是太遗憾了,”他对其他人皱了皱眉,“你们还打不打算逃跑啊,小伙子们?”

“咱快跑吧,”鲍勃·迈尔斯带着哭腔说,“我们该听警官的话,赶紧跑!”

“快杀了他,你这胆小鬼!”蒙面男子号叫着,一手护住嘴边的面罩,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宽刃短匕首。“你们这群白痴,他不过是个臭条子罢了,干掉他!你们不动手,回头斯温船长活活掐死你们!”蒙面男子提高了嗓音。“这儿有警察!”他尖声喊叫,声调就跟叫卖板栗一样,“大家快来呀,干掉这些婊子养的警察…”

弗雷泽身手矫健,握住手枪柄用力一挥,正砸在蒙面男子的手腕上,那家伙丢开匕首,死命嗥叫。

另外三名暴徒马上撒腿就跑。泰利·汤普森也想跑,可是弗雷泽的左手还抓着他被铐住的手腕,一把就把他拽得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那个蒙面男子连蹦带跳地向后退,就好像被人拖回去了一样,然后他站住,弯下腰,拣起一个翻倒在地的铁熨斗,抓住红木柄,甩手就要丢过来。

弗雷泽端起短筒手枪射击,只见蒙面男子身体蜷曲,两腿发颤,跌倒在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口齿不清地叫道:“我中枪了,他把我打死了!”

弗雷泽给了泰利·汤普森一个大耳光:“你这把破枪真是够垃圾,我瞄准的是他的腿!”

“他都没惹你。”泰利哭着说。

“他手里抓着一块五磅重的熨斗。”弗雷泽回头看了一眼马洛里和布莱恩,两人都傻站在煤车上,“下来吧,伙计们——现在开始要处处小心。我们不得不离开这辆蒸汽车。他们肯定会开始找车的,我们要早点儿脱身才行。”

弗雷泽把泰利·汤普森揪起来,用力扯了一下手铐:“你,泰利,现在带我们去找斯温船长。”

“我不去,警官!”

“你必须去,泰利。”弗雷泽把泰利往前一推,回头瞪了马洛里一眼。

五个人绕开那个哀号着奄奄一息的暴徒,他还在自己的血泊里翻滚挣扎,肮脏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自己找死,”弗雷泽冷冷地说,“泰利,他是谁?”

“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弗雷泽并不停步,一下就把泰利头上的旧礼帽扯了下来。那顶帽子好像已经被污垢和亮发油粘在他头顶一样。“你肯定认识他!”

“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泰利回头,绝望地看着被夺走的帽子,“是美国人,行了吧?”

“来自哪儿的美国人?”弗雷泽问,他怀疑泰利骗他,“北方联邦的?南方邦联的?得克萨斯的?还是加利福尼亚的?”

“他来自纽约。”泰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