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去启动齐菲尔!”汤姆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得花半个小时才能启动我的小美。”

马洛里点点头,他可以用好每一分钟。

在研究院门外,洗过澡、梳过头、身上撒满虱子粉的马洛里在齐菲尔拖拽的木制煤车上面弄出一个凹洞坐下。这台突突作响的微型蒸汽车,流线型的车壳非常狭小,刚刚能挤下两个人。汤姆和弗雷泽坐在了那两个位置,两人正拿着一张伦敦地图激烈争论。

布莱恩用脚踹了踹煤堆上的帆布,给自己也弄出一个小窝。“这玩意儿制造起来可是够麻烦的,现代蒸汽车坐,”在马洛里对面的布莱恩带着斯多噶式的微笑说,“汤姆对他的宝贝机器非常着迷,一路都在跟我讲什么齐菲尔之类,从列维斯一直讲到伦敦。”

蒸汽车和拖车缓缓开动。装煤的拖车配备覆盖橡胶的木轮,一路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他们沿着肯辛顿大街前进,速度快得惊人。布莱恩从衣袖上拂去一小块红色的灰炭,那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要不要来个呼吸面罩,”马洛里说着,递给弟弟一个学院女工制作的手工面罩。那是用条格平布缝制的方形,配有系带,中间填上了便宜的美国南方棉花。

布莱恩嗔了嗔风中的气息:“还不算太糟。”

马洛里仔仔细细把自己的面罩系带系紧:“小伙子,天长日久你就会知道,这些瘴气都对健康有害。”

“这跟部队运兵船里的臭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布莱恩说。弗雷泽不在面前,他好像轻松多了。他现在更像一个苏塞克斯小伙儿,而不是一名表情严肃的炮兵中尉。“那时候,夹杂着煤灰的烟味不断从发动机里飘出来,”布莱恩回忆着,“小伙子们因为晕船,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左边右边的人都在呕吐。我们穿过了法国人新修的苏伊士运河,从孟买一路回来,在那条该死的运兵船上住了好几个星期!埃及的天气那个热啊!随后我们又一头扎进了克里米亚的严冬。在那种情况下,我都没有染上伤寒或者疟疾,我估计伦敦这点儿雾也算不了什么了。”布莱恩咯咯笑着说。

“我在加拿大的时候常常想起你,”马洛里对弟弟说,“你要参军五年,偏偏又赶上打仗!不过我知道,你会让家人为你感到骄傲。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尽忠职守。”

“我们马洛里家的孩子要走遍世界了,内德。”布莱恩像个哲学家似的说。他说话声音粗豪,长满胡子的脸上却因为马洛里的夸奖而有些发烧。“喂,迈克尔哥哥现在在哪儿?我们的老迈奇?”

“我估计在香港吧,”马洛里说,“如果命运之神把他的航船引回伦敦的话,我相信今天他一定会在这里陪着我们。他可是从来都不怕打架的,我们的迈奇。”

“我回来以后,去见过厄尼斯提娜和阿加莎,”布莱恩说,“还有她们的小孩儿。”他没有提多萝西,家里人现在都从来不提多萝西的事。布莱恩在凹凸不平的帆布上活动了一下身体,细细察看路边连绵不断的科学研究院建筑。“我不喜欢巷战,”他说,“这是俄国人唯一能伤害我们的地方,在敖德萨城的大街小巷。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争抢,打黑枪,就跟土匪一样,完全不像文明人之间的战争。”

“他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跟你们作战呢?”

布莱恩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容有些勉强。“当然,他们一开始尝试过正面作战,在阿尔玛和英克曼战场,可是我们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让他们整个军队都闻风丧胆。我觉得,这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功劳。就是我们皇家炮兵把他们打败的,内德。”

“这你得给我讲讲。”马洛里说。

“我们是整个军队中最为科学的武装力量。军界的激进党人非常喜欢炮兵部队。”布莱恩用拇指蘸了点唾液,又弹开一块飞灰,“受过特别训练的军事科学专家都是些迷迷瞪瞪的小个子,鼻头上挂着小眼镜,满脑子全是数字。这些人从来不会跟人拔刀相向,当然更不会握紧步枪。他们根本不用做这些事,就可以赢得一场现代战争。全部都是弹道分析,加上对点火时机的掌控。”

布莱恩警觉地看着两个披着肥大雨衣的人在路边走过。“俄国佬也都已经竭尽所能。他们修建了规模巨大的防守阵地,在雷丹和塞瓦斯托波尔,但是当我们的重炮开火之后,那些防御设施全都像纸盒子一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他们又开始挖掘战壕,但是多管迫击炮发射的葡萄弹却又一次发挥了奇效。”布莱恩眼光迷离,注意力集中在回忆里,“你真应该看看那场面,内德。战壕沿线涌起浓烟,尘土被抛向空中。每一颗炮弹都正中目标,比到果园里砍树还容易!等到炮击停止,我们的步兵——多数都是法国盟军,他们帮忙做点儿跑腿的工作——就会大摇大摆走到对方的木栅栏前面,用步枪把残留的俄国小伊万们解决掉。”

“报上说,俄国人作战方式卑鄙无耻。”

“当他们发觉根本就打不到我们的时候,都绝望得要死。”布莱恩说,“此后就只能采用游击战术,打埋伏、举着白旗开枪之类,都是些下流勾当,丢人现眼。我们也不能听之任之,只能想办法对付。”

“至少那一切很快就结束了,”马洛里说,“没有人喜欢战争,可是的确到了该教训一下那位沙皇尼古拉的时候。现在,我觉得那位暴君再也不敢去拽狮子尾巴了。”

布莱恩点点头。“那些新式燃烧弹的效力的确非常惊人。你可以把它们精确发射到任何网格区域,就像烤焰饼一样整整齐齐。”他的声调低沉了下去,“内德,你真应该看看燃烧着的敖德萨城。那就像一座喷射着火焰的火山,一座无比巨大的火山…”

“是啊…我在报纸上读到过。”马洛里点头说,“费城包围战的时候,也有一次所谓‘烈焰风暴’。同种性质的做法,非常惊人的战法。”

“啊,”布莱恩说,“美国佬就是这个毛病,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居然会在本国城市采用这种战法!怎么说呢,这简直是无敌大白痴才能做出的决定。”

“他们本来就是个奇怪的民族,美国北方佬。”马洛里说。

“嗯,有些民族就是过于呆笨,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办法自主管理本国事务。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布莱恩说。他警觉地四处察看,这时汤姆正驾驶齐菲尔经过一辆燃烧的公交车。“你在美洲的时候,跟美国佬打过交道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美国人,只见过印第安人。”马洛里心想这个话题谈得越少越好,“顺便问一下,你对印度的印象怎么样?”

“很糟糕的一个地方,”布莱恩不假思索地回答,“到处都是咄咄怪事,很可怕。亚洲只有一个国家的人还有点理智,那就是日本人。”

“我听说你在印度参加了一场局部战争,”马洛里说,“可是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士兵’到底是些什么人?”

“士兵就是从本地人中招募的军队。我们赶上了士兵大规模叛变的麻烦。都是些穆斯林在找茬儿,说什么他们的步枪子弹里面用了猪油!这只是当地人的奇怪习俗,不过你也知道穆斯林不吃猪肉,同时也非常迷信。情势看起来很危急的样子,不过印度总督没有给当地士兵配备任何现代炮兵部队。一个连的沃尔斯利多管迫击炮五分钟就可以把一个团的孟加拉士兵直接送进地狱。”

布莱恩耸耸肩,镶金的肩章闪耀着光芒。“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他们在密拉特和洛克瑙的暴行,就在叛乱期间…你就想象不出任何人类能够犯下那样的罪行,野蛮得令人发指,尤其他们还是我们自己的本土部队,是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

“是宗教狂热分子,”马洛里点头说,“不过普通的印度人一定对我们文明进步的政府心怀感激。我们给他们带去了铁路、电报、引水渠,等等。”

“这个嘛,”布莱恩说,“如果你看到一名印度托体僧坐在寺庙的角落里,浑身脏兮兮,一丝不挂,头发上插着一朵花,谁又能猜得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指着马洛里肩膀后面问:“看那边,那些坏蛋在干什么?”

马洛里回头观看,只见一大群赌徒围坐在一个交叉路口,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他们在掷色子。”马洛里解释说。有一小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可能是在担任警戒,都是些不法之徒。他们站在凉棚下,轮流传递着一瓶金酒。齐菲尔经过的时候,有个胖胖的恶徒对着车子做起了下流手势,而他那些一时没有回过神的同伴,则在他的身后跺脚欢呼。

布莱恩趴在运煤车上,躲在木头车沿后面向外看着问道:“他们有武器吗?”

马洛里眨眨眼睛说:“我不认为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恶意…”

“他们马上就要冲上来了!”布莱恩大声说。马洛里吃惊地看了弟弟一眼,但让他惊慌失措的是,布莱恩居然完全说对了。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已经奔腾跳跃着追了上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跟在齐菲尔后面,一个个挥舞着拳头,高举着酒瓶。他们好像浑身充满了难以发泄的能量,就像喜欢追赶马车的乡村小狗一样。布莱恩起身,单膝跪地,打开手枪皮套,把手指放在形状奇特的扳机上…

托马斯突然加速,布莱恩险些被抛下煤车。马洛里一把抓住弟弟的腰带,把他扯了回来,两人都是手脚乱舞,勉强保持住平衡。齐菲尔平稳地飞速驶过街道,突然加速后,好多煤块从煤车跌落在路面上。在他们身后,那些追赶蒸汽车的人只得停步,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像一群白痴一样弯腰争抢着地上的煤块,就好像那都是翡翠似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冲上来?”马洛里问。

布莱恩用一条手绢擦拭着膝头的煤灰说:“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他们在另一边!我们坐车,他们走路!”他憋红了脸看着马洛里,就好像回答这个问题比打仗还难。

马洛里坐安稳了,看着别处。“还是把面罩戴上吧,”他温和地说着,把面罩递了过去,“我特地给你拿的。”

布莱恩笑了,瞬间又成了当年那个腼膜少年的样子。他把面罩系在颈后。

皮卡迪利的街角有些士兵,手持装了刺刀的步枪,穿着现代纹样的军装和垂边帽,这时他们正端着铁皮饭盒吃粥。马洛里兴高采烈地向这些维护秩序的小人物挥手致意,可是这些人却以充满怒火和疑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齐菲尔,以至于马洛里很快就不敢继续挥手。又过了几个街区,在朗埃柯和特鲁里街的拐角处,士兵们正在狠狠训斥一小队茫然失措的伦敦警察。警察们被呼来喝去,像是一群挨了批评的小学生,怯生生地握着他们不起眼的警棍。有几个警察连帽盔也丢了,很多人手上、头顶和小腿上都胡乱地缠着绷带。

汤姆停下齐菲尔,给蒸汽机添煤;弗雷泽则带着马洛里去找伦敦警察打听消息,他们被告知,泰晤士河以南的伦敦城已经完全失控。兰姆贝斯一带爆发激烈冲突,人们用碎石和手枪互相攻击。很多街道都被肆意掠夺的暴民筑起了街垒。还有报告称,疯人院也被打开了,逃走的疯子在大街上肆意撒野。

那些警察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咳嗽声不断,所有身体健康的警察已经全部上街巡逻,应急委员会召入了军队,并宣布全城宵禁。上层社会的志愿者被委任维持西区秩序,并给他们配备了步枪和警棍。弗雷泽什么都没说,不过返回齐菲尔的时候,他的表情却非常严肃,看来决心已定。

汤姆继续开车。越过了当局控制线之后,情况急转直下。现在已是正午时分,污浊的天穹上却只有一层鬼一样苍白的琥珀色微光。城市的街道交叉处聚集着苍蝇一样混乱的人群。成群结队的伦敦人拖着脚步在街头游荡,他们好奇躁动,有的在承受饥饿,有的已打算铤而走险一节奏好像是不紧不慢,阴谋却在酝酿中。齐菲尔不停地响着小喇叭,从乱哄哄的人群中穿过,左右的人本能地闪开,为它让出前进的路。

两辆被抢走的公交车在彻普塞尔德巡行,车上挤满了表情凶恶的彪形大汉。挥舞着手枪的人踩着踏板吊在车身外侧,车顶上都是抢来的家具,被凌乱地高高堆起。托马斯轻易绕过了这两辆被劫持的巴士,碎玻璃在齐菲尔的车轮下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