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爱国纪念徽章,白瓷质料,通常用来纪念离世的皇室成员或政府首脑。在天然透明材料下面是拜伦爵士的肖像;随着时间流逝,人像已经开始泛黄、碎裂。

在首相死后数月之间,整个英格兰卖出了数十万这样的徽章。徽章生产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产业,随便有什么足够知名的人士死亡,都可以定做这类东西。徽章里的拜伦肖像被花环、云纹和象征工业激进党早期历史的图标环绕。图案最早是用差分机转制到底片上,然后才批量印刷,镶嵌,烧制出来的。

在拜伦肖像的左边,卷轴浮雕的中间,有一只戴王冠的英格兰雄狮傲立在一条战败的毒蛇身旁,这条蛇很可能代表当初的卢德主义者。

无论是在野还是当政时期,都不断有人提起拜伦爵士在贵族院首次发表演说,号召镇压卢德派的情景。那是1812年的2月,当有人就此询问拜伦爵士的观点时,人们普遍相信他给出了这样的回应:“过去的确曾有过卢德派,先生,然后,他们就成了过去曾有过的派别。”尽管这句话简直像是回文游戏,却完全符合首相的个性,也是他后来采用极为严厉的手段打击卢德派的预警。卢德派的领袖人物叫做沃尔特·杰拉德,他领导了影响力巨大的曼彻斯特反工业化运动。拜伦痛恨他们,因为他们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旧秩序,而是激进党自身正在努力建设的全新社会制度。

而这枚徽章曾属于弓街警局特别行动处的一位警官,他叫埃比尼泽·弗雷泽。

马洛里陪着弗雷泽待了很久,眼看着警察局的外科医生忙忙碌碌,用脏兮兮的海绵和绷带为弗雷泽处理伤口。直到他确信弗雷泽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为了缓解弗雷泽的疑心,他还找警察借了张纸,坐下来开始写信。

与此同时,国王路车站聚集了越来越多醉醺醺的街头流氓和各式各样的暴徒,也算是非常有趣的社会现象,不过马洛里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他可不想找个吵得要死的小房间随便凑合过夜。他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找点儿完全不同的东西。

于是他礼貌地找一位极度疲劳的警官问清楚了路线,细细地记录在他的野外考察笔记上,然后悄悄溜出了警察局,顺利找到了克莱蒙花园。

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像城里那样山雨欲来,反而非常平静闲适。花园附近出入的人似乎对外面的事态毫无兴趣,社会秩序崩塌的冲击波还没有蔓延到这里。

而且这里的臭味也没有那么糟糕。花园在切尔西附近,远在泰晤士河最臭河段的上游。河面上吹来阵阵微风,有点儿鱼腥味,但还不是特别熏人。雾霭也被克雷蒙的老榆树冲淡了不少。太阳已经落山,无数朦胧的煤气灯闪耀着,照亮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

马洛里还记得这里的全盛时期,这儿曾经到处是鹳草坡、修建平整的草地、爬满葡萄藤的凉亭、奇思妙想的泥塑,还有著名的水晶圈儿。当然还有“巨妖舞场”,那是一座有房顶但没围墙的舞厅,木地板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同时起舞,漫步舞、华尔兹还有波尔卡都可以跳。舞厅里还有卖饮料的、买零食的,加上由一匹马驱动的自动钢琴,循环播放流行歌剧中的唱段。

不过今晚可没有几千人在场。只有大约三百人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衣装得体的上流人士更是不足百人。马洛里觉得,这一百来人要么是急于逃脱日常生活的约束,要么就是不顾一切要跑来跟心上人约会。剩下的人里面,大约三分之二是多少有点绝望的男人,以及多少有点厚颜无耻的风尘女子。

马洛里在舞场的吧台又喝了两杯威士忌。酒很便宜,味道也古怪,要么是被臭气熏坏了,要么就是被人添加了碳酸铵、氢氧化钾或者苦树汁。也可能里面加的是印度树梅汁,因为那东西颜色接近于过期溲掉的啤酒。两杯威士忌积在他胃里,像吞了两块火炭一样难受。

跳舞的人寥寥无几,有几对舞者在试着自己跳华尔兹。马洛里从来都不擅长跳舞,于是开始盯着那些女人看。有位身形窈窕的高个女孩在跟一位络腮胡子的老年绅士共舞。那男人个子很矮,膝盖好像也有些肿大,不甚灵便,可是那女子却把身板绷得挺直,舞跳得优雅娴熟,像专业舞蹈家一样,羊皮靴的铜鞋钉在灯光下闪耀着。长裙摇摆的线路清晰地勾画出臀部轮廓,形状和尺寸都一目了然。下面既没有衬裙撑,也没有鲸鱼骨。她腿形健美,穿长长的红袜子,裙子要比通常准许的长度短了两英寸。

但是看不到她的脸。

自动钢琴开始演奏一支新曲,但是那位矮个男士好像已经有些累了。他们停下来,回到一群朋友中间:在座有一位戴圆帽的长相平常的老女人,还有两位年轻女子,一看就像是刚入行的妓女,此外还有一位老年绅士,面色阴沉,像是外国人,有可能来自荷兰或者德意志国家。那个跳舞的女孩跟其他人谈笑风生,时不时仰起头来,像是在开怀大笑。她长着浓密的深褐色头发,一顶圆帽垂在背后,帽带系在颚下。她的背影非常女性化,线条丰满、匀称,腰很细。

马洛里开始慢慢接近他们。那女孩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跟那个外国人聊,可是对方却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表情很轻蔑。女孩毛手毛脚地做了个勉强像是屈身行礼的姿态,然后就离开了他。

这时候马洛里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她的样子有点怪:下巴太长,眉毛太粗,嘴巴也太大,口红还涂到了唇线以外。也不能说她长得很丑,不过肯定也不算美女,但是她的灰眼睛里有一丝凌厉、无所顾忌的光彩,面容里也有一份奇特的妖娆感觉,这让马洛里吃了一惊,呆呆地站在原地。而且她的体形真不错,一走路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孩大步流星,像是一闪身就滑到了吧台前面。现在看到的又是优美的臀部和背部曲线。她俯身在吧台上跟酒保聊天,背后的裙摆升高,几乎提到了小腿肚。看到她结实的玉腿,马洛里马上欲火中烧,就好像被那女人的小腿踢了一脚。

马洛里走到吧台前,原来她不是在跟酒保闲聊,而是在争吵,用女性特有的哀怨语调唠叨。她口渴,可是没钱,说她的朋友可以付账。酒保不相信她,可是又不愿意明说。

马洛里取出一便士,敲了敲吧台说:“酒保,请给这位女士她要的东西。”

女孩一惊,白了他一眼,但随即反应了过来。她绽开笑容,眯起眼睛,透过长睫毛对他抛媚眼。“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尼古拉斯。”她对酒保说。

酒保取来一高脚杯香槟,取走了马洛里的硬币。“我就爱喝香槟,”她告诉马洛里,“喝过香槟后,跳起舞来感觉身体轻得像根羽毛。你平时跳舞吗?”

“跳得极差,”马洛里说,“今晚我可否跟你回家?”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动了一下,风骚地干笑了一声。“待会儿再告诉你。”随后,她就回到了自己朋友中间。

马洛里没有傻等,因为他怀疑那女孩在骗他,于是他继续在巨妖舞场徘徊,观察别的女人,可是随后,他就看见那个相貌平平的高个子女孩向他招手。他走上前去。

“我倒是愿意带你回去,但是你有可能不会喜欢。”她说。

“为什么?”他问,“我喜欢你。”

女孩笑道:“我不是说那事儿。我是说,我并不住布隆姆敦。我住怀特查珀尔那边。”

“那挺远的。”

“火车也都不开了,也找不到出租马车。我刚刚自己都在担心可能要睡在公园里!”

“你的朋友不能帮忙吗?”马洛里问。

女孩仰首看天,意思好像是说,她根本懒得答理那些人。她白白的脖颈上露出一条机器制作的蕾丝花边。“我想回怀特查珀尔。你能带我回去吗?我没钱,连两便士的硬币都没有一个。”

“行啊,”马洛里说着,让女孩挎起他的胳膊,“步行距离五英里——不过你的腿简直堪称完美。”

女孩挽着他的胳膊,对着他笑。“我们可以去克里默恩渡口,乘坐河道蒸汽船。”

“哦,”马洛里说,“你是说,沿着泰晤士河航行?”

“也不太贵。”他们走下巨妖舞场的台阶,走进斑斑点点的煤气灯照耀下的夜色中,“您不是伦敦本地人吧?我猜您是出来旅行。”

马洛里摇摇头。

“要是我跟你睡觉,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金畿尼?”

马洛里对她的直率甚觉意外,一时没有回答。

“你可以待一整个晚上,”她说,“我的房间很舒服。”

“行啊,我就想要这样。”

马洛里在碎石路面上绊了一下,女孩扶住他,然后大胆地直视他的双眼说:“你有点喝多了,对吧?不过你看起来心肠不坏。别人叫你什么?”

“爱德华。多数人叫我内德。”

“我也叫爱德华,真巧!”她说,“海瑞特·爱德华兹,结尾有个字母‘e’。这是我登台演出时的艺名。但是朋友们都叫我海蒂。”

“海蒂,你的体形简直像女神一样美,我一点都不奇怪你会登台演出。”

海蒂的灰眼睛放肆地直视他:“内德,你喜欢坏女孩吗?我希望你喜欢,因为今天晚上,我很有撒野的兴致。”

“非常喜欢。”马洛里说。他突然揽着海蒂的细小腰肢把她抱住,一手抚摸着她隆起的胸部,亲吻她的嘴唇。女孩小声惊叫了一下,然后就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他们在老榆树的阴影下热吻了很久。马洛里感觉到女孩的舌头探寻着他的牙齿。

女孩把他推开少许问道:“我们先回家好吗,内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