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泽和马洛里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其实这群人大多数都是警察。伯内特-哈珀工厂生产一种色泽鲜艳的防水材料,原料是粗麻布、软木屑和煤炭提取物,可以裁成各种形状粘贴在中产阶层的厨房和浴室地面上。工厂有十几根烟囱排放出大量黑烟,在目前情况下,这些烟囱的确是更适合暂时关闭。最早到达现场的那群警察(至少他们自称如此)是来自皇家专利局的一队巡视员,按照政府应急预案要求,他们被强制编入了工业执法队伍。不过伯内特-哈珀工厂不愿损失当天的产量,于是提出抗议,声称专利局的人无权关闭工厂。随后皇家科学会工业委员会又派来了两位警官,他们援引先例,证明关停要求正当可行。争吵声又引来了当地警察的紧急情况应对小组,这帮人乘坐一辆临时征用的蒸汽公交车赶来——大多数公交车都已经被政府征用,连马拉出租车也不例外,这都是地铁工人罢工对应的预案明文要求的处置措施。

警察当场关闭了烟囱,这事儿干得干净利落,也完美体现了政府的良好愿望。可是工厂的工人们却拒绝离开,他们在周边游荡,不服管束,因为没有人答应他们可以带薪休假,而工人们却认为,在目前情况下,这是他们应得的补偿。但是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应该由谁来确保停工期间伯内特-哈珀工厂的财产安全,又有谁可以代表官方给出通知,何时允许工厂恢复生产。

最糟糕的是,警察局内部的电报系统偏偏又出现了严重故障。电报寻址服务很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区那座金字塔形的中央统计局提供的,马洛里估计,现在的污染和臭气肯定给那儿造成了麻烦。“弗雷泽先生,您可是特别警察系统的,”弗雷泽说,“何不借机展示实力,帮这些大笨蛋解决麻烦?”

“这玩笑开得有意思,您智商真高。”弗雷泽说。

“我刚才还在纳闷怎么没有警察巡街。现在明白了,肯定是全伦敦的警察全调到工厂周边去了!”

“看到这事儿,您好像还挺开心。”弗雷泽说。

“这些小官僚!”马洛里欢快地冷笑着,“但凡他们认真学一点点灾变论,就完全可以料到目前发生的事,这是典型的生物协同效应联动现象,整个系统正在加速进入混沌期!”

“麻烦您解释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马洛里在他的手绢后面笑道说,“用大白话来解释,意思就是所有事情严重性加倍,事态进展速度也提升一倍,直到一切都分崩离析。”

“你这都是学者们爱讲的空话,你不会认为这跟我们伦敦当前的局势有任何关系吧?”

“这个问题很有趣!”马洛里点头,“触及了根本性的形而上学论题。如果我能为一种现象建立精密的模拟模型,这是否证明我已经彻底理解了这种现象呢?还是这一切纯属偶然,或者只是技术手段造成的假象?当然,作为系统模拟技术的坚定支持者,我个人非常信赖差分机建模模拟手段,不过别人的确也可以对这种学说提出质疑。水很深啊,弗雷泽!老休谟和贝克莱爵士,曾经都是此道高手!”

“先生,您不会是喝醉了吧?”

“只是有一点儿喝高了,”马洛里说,“您可以说我是‘微醺’。”他们明智地无视那些警察,继续向前走,任由他们争吵去。

马洛里突然感到失落、伤感,他想念在怀俄明州穿过的军用外套,想念他的水壶,他的望远镜,还有肩扛步枪时的那份踏实。他怀念冰冷、干净、荒凉的地平线,在那里,他专注于生活的全部细节,死神的脚步也更轻快,更公平。他突然热切盼望离开伦敦,再次投身野外探险。他愿意取消一切会面,愿意向皇家科学会或者最好是向地理科学会申请经费,只要离开英格兰就好!

“你不用那么做的,先生,”弗雷泽说,“实际上,那样一来局面可能会更糟糕。”

“我刚才又在自言自语吗?”

“是的,先生,说了一点。”

“在伦敦城什么地方能买到优质猎枪啊,弗雷泽?”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切尔西公园后面,这地方被称为相机广场,周围的商店出售高档光学设备:塔尔博特银版照相机、投影机、万花筒、业余观星者用的天文望远镜等。还有给热爱科学的小男孩特制的微型显微镜,很多小男孩都喜欢观察池塘里扭来扭去的微生物。这些小东西本身并没有太高的科学研究价值,但是对他们的研究却可能会引领你逐渐接近真正的科学理论体系。想到这里,马洛里停在一家摆放这种显微镜的橱窗前面。这些东西令他想起了慈祥的老曼德尔爵士,正是老爵士给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在列维斯博物馆做勤杂工。此后,他进而负责为骨骼化石和鸟蛋编写目录,并最终赢得了剑桥大学奖学金。现在回想起来,老爵士的教鞭使用得略显频繁,不过每一次都是他罪有应得。

远处的人行道传来奇怪的呼啸声,马洛里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奇怪的幽灵一样的身影半蹲着从雾中出现,他的速度很快,衣袂飘飞,腋下夹着一根折起的手杖。

马洛里瞬间闪开,一名男孩大声喊叫着经过他身边,飞奔而去。那是一个伦敦男孩,十三岁左右年纪,穿着橡胶底轮滑鞋。男孩灵巧地转身,漂亮地滑步停下,然后借助手杖调整方向,原路返回。过了片刻,就有一大群男孩出现,包围了马洛里和弗雷泽,又是叫,又是跳,像一群小妖怪一样开心。其他人都没有穿轮滑鞋。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块小小的方形布片蒙住脸,就像统计局职员一样。

“快说,你们这些坏孩子!”弗雷泽嚷道,“你们的面具是哪里来的?”

那些小孩不理他。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刚才那下真帅!再来一次吧,比尔!”另外一个孩子把腿儿抬起三次,动作古怪又一本正经,然后他高高跃起,大喊一声:“糖果!”周围那群孩子大声哄笑,并且欢呼着什么。

“你们都冷静点儿。”弗雷泽命令着。

“苦瓜脸!”一个捣蛋孩子对他做鬼脸,“帽子还难看得要死!”所有的孩子都笑做一团。

“你们的父母在哪里?”弗雷泽问,“天气这么糟,你们不应该到处乱跑。”

“莫名其妙!”穿轮滑鞋的男孩冷笑着,“前进,我勇敢的兄弟们!由我黑豹比尔负责指挥!”他把拐棍往地上一杵,向前冲去。其他人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

“他们衣装整洁,不可能是流浪儿童。”马洛里说。

那帮男孩跑出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准备玩甩鞭子游戏。很快,所有的男孩互相挽着胳膊,排成长长的一排,穿轮滑鞋的男孩在“鞭梢”上。

“看上去情况不妙。”马洛里小声说。

大群男孩组成的“鞭子”开始在相机广场左右摇摆,每一个“环节”都在放大摇摆的幅度,突然,穿轮滑鞋的孩子从队尾甩脱,像是投石机发射出的巨石一样飞出。他变态似的欢笑着飞速滑向一边,脚底碰到了什么,就一头扎到了一大块玻璃上。

那块玻璃登时碎裂成很多块,从商店前门纷纷砸落下来,像断头台上的森森利刃。

年轻的黑豹比尔躺在人行道上,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死了。一时间,周围一片死寂。

“抢宝贝啊!”有一个男孩突然放声大叫。那群孩子纷纷狂叫着冲进被撞开的店铺里,开始哄抢所有展品:望远镜、三脚架、化学试剂瓶…

“住手!”弗雷泽喊道。“我是警察!”他伸手到衣袋里,同时扯下遮脸的手绢,吹响了三声警哨。

那群小孩马上四处逃窜。有几个丢下了他们抢到的东西,但是其他人疯狂地抱着抢到的东西,跑得像野蛮的大猩猩一样疯。弗雷泽随后追赶,马洛里紧随其后。他们来到店面前,黑豹比尔还蜷缩着趴在地上。他们走近时,男孩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摇了摇流着血的脑袋。

“你受伤了,孩子。”马洛里说。

“我好得很!”黑豹比尔迟钝而固执地说,他的头皮被玻璃割伤,已经伤到了骨头,血沿着两边耳朵汩汩流下。“把你的臭手拿开,你这个蒙面贼!”

马洛里这才想起要把手绢摘下来,他试着对男孩笑笑,说:“你受伤了,孩子,你需要帮助。”他和弗雷泽一起,躬身察看孩子的伤情。

“救命啊!”男孩尖声哭闹着,“弟兄们,快来救我啊!”

马洛里回头看,也许可以让另外的孩子去叫人来帮忙。

一块闪亮的方形玻璃片突然从雾色中飞出来,正好扎在弗雷泽后背上。这位警察突然挺直身体,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动物一样溜圆。

黑豹比尔手脚并用爬起来,套上了轮滑鞋。附近又一家商店门口传来玻璃碎裂的动听声音,随后又是欢快的尖叫声。

弗雷泽的黑背上,那片玻璃突出的样子非常吓人。碎片一端已经插入他的身体。“他们会杀死我们的!”马洛里喊着,拖着弗雷泽的胳膊快速逃离。在他们背后,一块接一块的玻璃被砸碎,发出炸弹一样的轰响声,有的碎玻璃飞散到墙上,有的像瀑布一样从店门口跌落到地上。

“该死的…”弗雷泽咕哝着。

黑豹比尔的喊叫声在雾中回荡:“宝贝啊!我的朋友们!这是我们的宝库!”

“咬紧牙关,”马洛里说着把手绢裹在手上,用力拔出了弗雷泽背后的那片玻璃。好在玻璃还是完整的,这让他略微松了一口气。弗雷泽痛得打了个寒战。

马洛里帮他轻轻脱去外衣,弗雷泽腰部以上的衬衣上浸透着流出的血,不过情况还不算特别糟糕。那块玻璃碰巧穿透了弗雷泽的手枪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短筒手枪。“你的肩带把大部分玻璃挡住了,”马洛里说,“你被刺伤了,不过伤口并不深,没有穿透肋骨,我们还是需要尽快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