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斯科和泰特面面相觑。“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商量。”两位私家侦探走到一边,隔着人行道上纷纷来往的人群,躲到一座铁皮方尖碑后面商议去了。

“这两个家伙,忙活一年都不值五个金畿尼。”弗雷泽说。

“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坏蛋兼浑蛋,”马洛里表示同意,“不过弗雷泽啊。他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需要得到的是他们知道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泰特又回来了,那条手绢也重新戴回脸上。“雇我们的人叫做彼得·福柯。”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本来不想说的,野马都休想把这消息从我嘴里拽出来,只不过这小子牛得很,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整天介对我们呼来喝去的。他居然还怀疑我俩的品格,还疑心我们不能为他尽心办事儿,好像也不相信我们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让他去死吧,”贝拉斯科说,他藏在手绢和帽檐后面的络腮胡像小翅膀一样向两侧伸展着,“贝拉斯科和泰特组合,才不会为了什么彼得·福柯之类的鸟人浪费时间呢!”

马洛里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崭新的一英镑钞票给泰特。泰特接过来,手指像资深老千一样灵活地把钱折起来,变没了。“您再给我的搭档这么一张票子,咱们就算成交!”

“我早就怀疑是福柯干的好事。”马洛里说。

“那好吧,大财主,给您讲点儿您不知道的,”泰特说,“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跟踪你。您每天像大象一样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的同时,有个衣着入时的公子哥儿带着他的小女伴,过去五天中的三天都在跟踪你。”

弗雷泽突然尖声插嘴说:“但是今天却没有,对吗?”

泰特在手绢后面哧哧笑着说:“弗雷泽,我估计他们是看到了你,然后就闪人了。你这张臭脸绝对会让他们望而生畏。那两人逃起来比兔子还快。”

“他们知道你们发现他们的行踪了吗?”弗雷泽问。

“他们又不是傻子,弗雷泽。这两个人衣着入时,如果我没看错,男的应该是混赛马场的主儿,女的是个鸡。那娘儿们还想甜言蜜语打动贝拉斯科,想套我们的话,打听是谁雇了我们。”泰特停顿了一下,“我们没说。”

“他们有没有透露任何口风,关于他们自己的?”弗雷泽沉着脸问。

“那女的自称是弗兰西斯·路德维克的妹妹,”贝拉斯科说,“说是在调查她哥哥被杀的事儿。我没问,她就自己直接说出来了。”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么俗套的谎言,”泰特说,“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路德维克。模样倒是挺好看,不过有点阿拉伯娘们的味道,脸蛋儿漂亮,红头发,看上去更像是路德维克的相好。”

“她是个杀人犯!”马洛里说。

“有意思啊,财神爷,她也是这么说你的。”

“知道到哪儿能找到他们吗?”弗雷泽问。

泰特摇头。

“我们可以去查。”贝拉斯科说。

“你们何不趁着跟踪福柯的机会,顺便查探他们的底细呢?”马洛里突发奇想,对两人说道,“我感觉这些人可能会是一伙的。”

“福柯已经跑到布莱顿去了,”泰特说,“他受不了这里的臭味儿——够娇贵的。如果我们赶去布莱顿的话,您得承担我和贝拉斯科的车费——您知道,这是活动经费。”

“算我的。”马洛里说着,递给贝拉斯科一张一英镑钞票。

“马洛里博士希望所有账单列出详细项目,”弗雷泽说,“并以收据为证。”

“没问题,财神爷!”泰特说,他行了个警察的举手礼,“很荣幸可以为国效力。”

“别在这儿口是心非了,泰特。”

泰特选择无视他,看了马洛里一眼,说:“您很快就会听到我们的消息,财神爷。”

弗雷泽和马洛里目送二人离去。“我估计,你是白扔了两英镑。”弗雷泽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个人了。”

“也许,他们也算是便宜货色了。”马洛里说。

“绝对不是,先生。有很多更省钱的办法。”

“不过至少,暂时没人躲在我背后打闷棍了。”

“没那回事儿,先生,只不过仅仅是他们两个不打而已。”

马洛里和弗雷泽找了辆卖小吃的车,简单吃了几块火鸡培根三明治。这次还是租不到马车,街上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所有的地铁站全部关闭,每座车站门口都有矿工放哨,并对行人污言秽语。

当天的第二场会面在杰明街,结果却让马洛里大失所望。他本打算到博物馆找济慈先生讨论讲话稿的事,但是皇家科学会的影像师济慈先生却发来一份电报,说他重病缠身,偏巧赫胥黎也被拉去参加一场上院学者议员会议,讨论紧急事态处理事宜。马洛里甚至连听从迪士雷利的劝告、取消演讲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特伦汉姆·里克斯先生自称不经赫胥黎授权,不敢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而赫胥黎自己偏偏又没有留下任何通讯地址或电报号码。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整个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就没几个人。那些欢快的儿童和狂热的自然史爱好者曾经成群结队,而现在只剩下几个苦瓜脸在馆内转悠,这些人更像是冲着室内略好一点的空气来的,或者为了避暑。他们没精打采地在高耸的恐龙模型周围游荡,好像打算敲开巨大的化石骨骼吸取里面的骨髓一样。

既然无事可做,也只能回到古生物研究所准备当晚与青年不可知论者协会聚餐的活动了。这个协会是一个大学生科学社团。马洛里作为出席当晚活动的大人物需要在晚宴后讲几句话。他一直很期待这次活动,因为协会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协会名称看起来那样装模作样。而且,这场只有男性参加的聚会,也让他有机会开几个不甚雅观的玩笑,可以博得年轻单身汉们一笑。马洛里曾经从迪士雷利那里听过几个段子,他自己觉得非常有趣。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原本熟悉的人还有多少依然留在伦敦;或者即便大家愿意聚会,又能不能顺利聚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会不会选在黑衣修士酒吧二楼的房间聚会,那里紧邻黑衣修士大桥,还正好位于泰晤士河下风向。

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挂起了“关闭”告示牌。马洛里本打算找家理发店,修剪一下头发和胡子,现在却只好作罢。伦敦市民要么已经逃离城市,要么就紧闭门窗躲在家中。黑烟已经从高空蔓延至地面,与恶臭的雾霾相接,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惨黄色雾团,几乎看不清半个街区以外的街景。少数的几个行人都是突然从浓雾中出现,仿佛衣冠楚楚的鬼魂。弗雷泽当先带路,既毫无怨言,也从未走错过。马洛里估计,这位资深警官就算蒙上双眼,也可以在伦敦街道上畅通无阻,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现在也把手绢蒙在了脸上。这像是理应采取的预防措施。不过马洛里却为此感到不快,因为这样一来,弗雷泽就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看不出一点表情了。

“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影像显示屏。”两人走到布隆普敦街的时候,马洛里说,街道两侧科学院的尖塔在恶臭的雾霾中显得线条模糊。“我上次离开英国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两年前,这该死的东西还没有那么流行。而现在,没有影像屏我都不能发表公开演讲。”他咳嗽着,“刚才在弗利特街看到《晚邮报》报社门口的显示屏,我就觉得恶心,那高高在上的屏幕上写着什么‘矿工罢工,全城地铁停运’,还有什么‘国会驳斥泰晤士河传闻。’”

“那又怎么样?”弗雷泽问。

“那等于什么都没说,”马洛里说,“国会里的什么人说了哪些话?是关于泰晤士河具体什么传闻?国会又到底是什么态度?说得对还是不对?”

弗雷泽没应声。

“那东西只是做出一副传播了信息的样子,但根本没有传达任何有用信息!只是一句口号,一条干瘪的概括。没有提出任何论证,也没有权衡过任何证据。这根本就不能算是新闻报道,只能供闲极无聊的人消磨时间。”

“有人会说,闲极无聊的人一知半解,总胜过一无所知。”

“说这话的人肯定是个该死的白痴,弗雷泽。用显示屏喊口号这件事,就像印制没有金银支持的纸币,或者从没钱的账户开支票一样。如果普通人辨明是非的渠道仅此而已,那么我真的要为贵族院代议制度三呼万岁!”

一辆燃煤蒸汽车在他们身边缓缓驶过,车厢里拉着疲惫的消防员,衣服和面目都熏得黑黢黢的,也许是救火时弄脏的,也许是因为伦敦肮脏的空气,或者是被蒸汽车烟囱里喷出的恶臭黑烟抹黑了。在马洛里看来,救火的蒸汽车本身就要靠燃烧的煤炭驱动,真是非常讽刺的事儿,不过这或许也有它的道理——在现在的天气条件下,马儿跑一个街区都会极为费力。

马洛里口干舌燥,很想喝倒一杯哈克巴夫酒解渴,可是古生物学研究所里面好像比露天里的烟雾更浓,空气中有一股焦味儿,像是亚麻布被烧煳了。

也许是凯利加的那些除臭苏打水把管道腐蚀穿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臭味终于熏走了大厦中的客人,因为整个大堂几乎都不见人影,餐厅也是鸦雀无声。

马洛里正掠过层层的清漆屏风和丝绒地毯寻找服务员。这时,凯利亲自出现了,他紧绷着脸,面容坚毅,招呼着:“马洛里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