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绊到了一条树根上。弗雷泽扶住他,叫了一声:“先生。”

“怎样,弗雷泽先生?”

“请小心,我们可能被人跟踪了。”

马洛里四面张望了一下,一无所获。公园里人很多,他完全看不到装咳嗽的绅士和他那位戴圆顶礼帽的帮凶。

他们快到罗敦跑马道了,这里集中了一群“女骑手”,报纸上委婉地把她们称为“帅马骑士”,代指专门为上层人士服务的妓女。这群人围在她们的一名同伴周围,而这位同伴刚刚从她的栗色骟马上摔了下来。马洛里和弗雷泽走近时,发现那匹马已经瘫倒在地,在跑马道旁边的草地上口吐白沫,喘息不止。女骑手满身灰土,但是并没有受伤。她正在咒骂伦敦,咒骂这里恶臭的空气,骂那个怂恿她骑马飞奔的女人,还有给她买下这匹马的男人。

弗雷泽礼貌地无视这一场景。“先生,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喜欢在露天环境下谈事儿。此时此刻,我们周围没有虚掩的房门,也没有可以窥探的锁孔。您能否用自己平实的语言,原原本本地向我讲述一下您的困境,就按照您亲身经历的那样来讲?”

马洛里默不做声地继续走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权衡这件事。他很愿意相信弗雷泽,在所有可能帮他脱离困境的官方人士中,只有这位刚毅的警察看上去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不过,要完全相信他,就势必要冒一些风险,而这些风险并不仅仅涉及他一个人。

“弗雷泽先生,此事关涉到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在我开口之前,我务必请求您答应,不要因此损及这位女士的声誉。”

弗雷泽面露沉思之色,默不做声背着手继续走了一会儿。“埃达·拜伦?”他稍后问道。

“是啊,当然!奥利芬特都告诉你了,对吗?”

弗雷泽慢慢摇头。“奥利芬特先生口风很紧,但是我们弓街警局经常需要出手为拜伦家族的困境解围。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的业务专长。”

“但是刚才,您好像一下子就能猜中似的,弗雷泽先生!这又是为什么?”

“不幸的经验,先生。我听过您刚才说的这段话,我熟悉这种充满崇敬之情的语调——‘事关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弗雷泽看着雾蒙蒙的公园,他看见金属基座的柚木长椅上挤满了敞开衣领的男人、摇着小扇脸颊绯红的女子、红着眼睛脸带病容的大群孩童,他们在热浪下不堪重负。“你们崇敬的公爵夫人、伯爵夫人,他们的府邸在动荡年代都曾被暴徒化为灰烬。你们激进党的贵妇人当然可以装模作样,自视甚高,但是人们提到她们,通常都不会采用某些古老的敬辞,‘伟大女性’这样的头衔,除非是指我们尊贵的女王,或者就是指所谓的差分机女王。”

他小心地避开一只椋鸟毛羽尚且完整的尸身,那只鸟儿躺在鹅卵石小路上,双翅张开,两只扭曲的小小脚爪朝向天际。而前进了几码之后,两人都不得不蹦跳着躲开数十只这种鸟儿的尸体。“先生,也许您应该从头说起。首先说说死去的路德维克先生,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件。”

“那好吧,”马洛里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煤灰,“我是古生物学博士,当然也是忠实的激进党成员。我出身低微,但是承蒙激进党的恩惠,我还是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颇受赞誉,我是现政府的忠实拥趸。”

“请继续。”弗雷泽说。

“我在南美地区待过两年,追随卢顿爵士进行考古发掘,但那时候我本身还算不上知名学者。当有人为我开展自主的科学考察工作慷慨提供经费时,我欣然接受。后来我听说,弗兰西斯·路德维克出于相似的原因,也接受了类似的任务。”

“你们两个,都从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获取了资金。”

“我们不只是得到了他们的资助,也必须接受他们的指令,弗雷泽先生。我带领十五个人穿过美洲战线,我们当然是去挖掘化石,也的确做出了伟大的发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走私枪支给印第安人,协助他们抵挡美国佬的扩张。我们还详细绘制了从加拿大南下的地图,忠实反映地形地貌。如果将来有一天英国与美洲国家发生战争的话…”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的确,美洲已经爆发战火,不是吗?我们与南方政府处于同一战线,只不过名义上还没有正式参战而已。”

“你完全没有想到,路德维克会因为从事这些秘密活动而面临危险?”

“危险?危险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没有想到,在英国本土也会有…路德维克在此地丧命时,我还在怀俄明。对此我一无所知,直到在加拿大看到报纸,当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在科学理论上,我和路德维克之间一直存在激烈的冲突。我也知道他去墨西哥发掘化石的事儿,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和我都有着同样的使命,我不知道路德维克也接受了贸易委员会的委托。我只知道,他有着出色的专业技能。”马洛里叹了一口气,再次感觉到空气的污浊。他对自己的话也颇为意外。他甚至从来没有对自己承认过这一事实。“我想,我是对路德维克心怀妒忌吧。他略微比我年长一些,是巴克兰德的高徒。”

“巴克兰德?”

“我们这个领域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现在也已经去世,不过坦率地讲,我并不十分了解路德维克。他不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人,待人傲慢、冷漠,本身最适合到海外考察,远离文明社会。”马洛里擦拭了一下后脖颈,“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他死在一场下流场所的争执中,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据您所知,路德维克认识埃达·拜伦吗?”

“不清楚,”马洛里很吃惊,“这个我不知道。我在学术圈子里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当然没有达到埃达·拜伦的级别。也许他们经人介绍见过面,不过如果埃达女士特别欣赏他,我应该会听到消息的。”

“您说过,他才华横溢。”

“但并非正人君子。”

弗雷泽转换了话题:“奥利芬特似乎认为,是得克萨斯人杀死了路德维克。”

“我对得克萨斯人一无所知,”马洛里愤怒地说,“谁又想去了解那么一个破烂国家?到处都一片荒凉,而且远隔重洋!如果真的是得克萨斯人杀死了可怜的路德维克,我估计皇家海军会炮击他们的港口,作为报复,或者采取其他类似的行动。”他摇着头。他曾经以为做这些事情非常勇敢,且富有智慧,现在看来却如此肮脏卑鄙,下流邪恶,近乎一场无耻的骗局。“我们都是犯傻,才会愿意参与什么贸易委员会的任务,路德维克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一些有钱的老爷们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地说要如何牵制美国。其实美国佬早就在激烈互掐,争论奴隶制问题和各州自决权,或者为了其他蠢事儿大打出手。路德维克居然就为此而死,而他本来完全可以活到现在,到处发掘古生物学的奇迹。我为此感到羞耻。”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你们对国家负有的责任,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的利益。”

“也许吧,”马洛里说着,用力摇头,“但是在如此长久的沉默之后,把这件事说出来,感觉真是一种解脱。”

弗雷泽好像并没有对这些故事留下深刻印象。马洛里估计,在特警部的弗雷泽探员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段老掉牙的无聊故事,又或者仅仅是更隐秘事件的表象片断,但是弗雷泽明显不关心政治,他只留意犯罪事实。“请讲一下你第一次遇袭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德比日。我看见一位戴面纱的女士坐在一辆出祖马车上,有一男一女对她横施虐待。我认为他们应该是犯罪分子——女犯名叫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们一直在密切关注巴特莱特夫人的行踪。”

“我无法指认他的男性同谋,但是我可能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名字:斯温,或者说斯温船长。”

弗雷泽看上去有些吃惊。“这事儿您告诉过奥利芬特先生吗?”

“没有。”马洛里感觉自己触及了敏感之处,就没再说什么。

“也许这样最好,”弗雷泽沉吟片刻,然后说,“奥利芬特先生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而斯温船长在各类阴谋犯罪的领域小有名气。他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有点像‘内德·卢德’或所谓的‘卢德将军’。多年以前,斯温匪帮就是农村地区知名的卢德派群体。他的帮派多是些纵火犯,酷爱烧人田宅,但是到了社会动荡时,他们就变得更加凶恶,杀死了不少乡绅,还把他们的府邸烧掉。”

“啊,”马洛里说,“你是说,这家伙是卢德的信徒喽?”

“卢德信徒早就已经绝迹,”弗雷泽语调坚决地说,“就像你所研究的恐龙一样,早已消失。我倒宁愿相信,这个人是个冒牌货。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外貌特征,总会有办法抓到他——等把他捉拿归案,我们就可以审问出他的真实身份。”

“反正呢,这家伙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农夫的样子,他看上去更像是沾染了些法国习气的赛马场流氓。我挺身出来保护那位女士的时候,他还持刀袭击我!在我腿上扎了一刀。我想我还算运气好,他的刀刃上没有煨毒。”

“也有可能已经煨毒,”弗雷泽说,“只不过大多数毒药的毒性都没有普通公众猜想的那么强…”

“总之,当时我把这坏蛋打倒,把他们从受害者身边驱走。那个小个子坏蛋两次发誓,说他将来一定杀了我。原话是‘灭了’我…然后我意识到,那位贵妇一定是埃达·拜伦。这时候,她开始说一些非常奇怪的话——就像是服了某种药物,或者是被吓傻了…她请求我送她去王室包厢,然后就寻机甩掉了我。我如此卖力相救,她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说过。”

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握着衣兜里的东西。“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先生。不久以后,我赢到了一大笔钱,是因为在我一位朋友制造的蒸汽车上押了重注。他事先给了我一些有用的提示,此举让我从一名囊中羞涩的学者变成了薄有资财的人。”马洛里扯了扯胡子,“尽管这个转折也算不小,不过当时看来,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我明白了。”弗雷泽默不做声,继续向前。他们已经走到了海德公园一角,这里有人站在肥皂箱子上,一边咳嗽一边面向听众高谈阔论。弗雷泽和马洛里一声不响穿过密集而满脸狐疑的听众。

他们穿过扰攘喧嚣的骑士桥,马洛里一直等着弗雷泽先开口,但是这位警察总也不言语。在格林公园的高大铁门口,弗雷泽突然转身,细细打量他们背后的街道,良久后突然说道:“我们可以从白厅附近穿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

马洛里点头答应,跟在弗雷泽后面继续前进。

白金汉宫正赶上守卫换岗。按照惯例,皇室家族目前正在苏格兰避暑,不过即便女王离宫,精英卫士们还是照旧举行换岗仪式。皇室守卫的装备,也是最新式最有效的英格兰军事装备,他们穿着沙丘色的克里米亚作战服,这衣服是按照科学原理画出的花色可以欺骗敌人的眼睛。所有的报道都说,这种织物让俄罗斯人非常无奈。在列队行进的士兵背后,一对运送炮兵辎重的马儿拉着一架巨大的军用汽笛风琴。欢快的琴声和激越的鼓点在寂静、恶臭的空气里听起来非常诡异,令人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