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一直在等着听弗雷泽得出结论,最后终于等不下去了。“在您看来,我遇见的到底是不是埃达·拜伦?”

弗雷泽清了清嗓子,无礼地随地吐了一口痰。“是的,先生。我认为是。我并不喜欢这件事儿,不过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的,先生。我相信我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关键,一目了然。这是赌场争端,埃达女士,她有一个点金模。”

“点金模?那是什么东西?”

“是赌坊中传说的一种东西,马洛里博士。点金模就是一个赌博系统,是用数学模型计算得出的秘密技巧,是用来打败庄家的。任何喜欢作弊的程式员都梦想着可以发现有效的投注模型,先生。这就是他们眼中的魔法石,可以凭空变出黄金的程序。”

“这东西能实现吗?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投注分析吗?”

“假如这东西能实现的话,先生,也许埃达·拜伦就是唯一能够做到的人。”

“她毕竟是巴贝奇爵士的挚友啊,”马洛里说,“是啊…你这么说我也相信,我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是这样,也许她真有一个点金模,也许她只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弗雷泽说,“我不是数学家,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赌博系统都不值一提。无论如何,她这次又因胆大妄为惹了一桩大麻烦。”弗雷泽满腔怨气地咕哝着。“她追求这个程式员心中的幻象已经有数年之久,为此不惜与众多不齿于世的人物为伍——老千、下流程式员、高利贷者,还有其他更邪恶的人。她的赌债越积越多,已经发展到近乎丑闻的程度。”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把拇指伸进钱包。“尽管如此,如果埃达真的发现了万无一失的投注模型,她很快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了。”

弗雷泽看了马洛里一眼,并为他如此幼稚的想法表示同情。“一个真正有效的点金模会瞬间摧毁整个地下赌博行业!也会夺走你们所有这些喜欢赌博绅士们的全部钱财…见过赛马场上投注的人追打无力偿付的庄家吗?点金模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的骚乱。您的这位埃达女士可能的确是数学界奇才,但是她脑子里的社会常识简直比一只苍蝇还少!”

“她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弗雷泽先生!天才级的伟大人物。我读过她写的论文,其中包含的高深数学修养…”

“埃达·拜伦女士,差分机世界的女王,”弗雷泽说,他那沉重的语调中包含更多的不是轻蔑,而是疲惫,“同时也是一个极端任性的女子!就跟她的妈妈一样,你知道吗?她戴着绿眼镜,能写出高深的学术巨著…可她脑子里所想的,却是如何颠倒乾坤,拿半个地球作赌注掷色子寻开心。女人啊,永远都不懂得适可而止…”

马洛里禁不住微笑地问道:“您结婚了吗,弗雷泽先生?”

“我才不结婚呢。”弗雷泽说。

“我也没结婚,暂时还没有。埃达·拜伦女士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她已经献身科学。”

“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有个男人管着她,”弗雷泽说,“这是上帝为男女关系确定的基调。”

马洛里皱起了眉头。

弗雷泽看到他的表情,想了一想,改口说道:“这是人类进化和适应环境的结果。”

马洛里缓缓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弗雷泽看来非常不想见本杰明·迪士雷利,他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是要留心街上的间谍,但是马洛里估计,弗雷泽更有可能听说过迪士雷利的名声,不相信这位小报记者的人品。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马洛里也见识过一些老于世故的伦敦人,不过这位绰号“迪奇”的迪士雷利,堪称伦敦人中的伦敦人。马洛里并不十分敬重迪士雷利,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挺开心。迪士雷利似乎知道、或者是装作知道下议院所有的幕后交易,了解所有的出版商和学术团体,还清楚所有贵妇人的晚会和文学聚会的时间地点安排。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总是有办法得到这类消息,简直像是有几分魔力。

马洛里凑巧知道,迪士雷利曾经被三四个上流社会绅士团体除名。背后的原因在于:尽管他本人公开宣扬不可知论,也是著名的不可知论者,他却生于犹太人家庭。不过,这个家伙的活力和生活方式却给他赢来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任何不认识“迪奇”的伦敦人不是愚蠢透顶,就是孤陋寡闻。就好像这人拥有一个神秘的光环,甚至连马洛里有时候都要承认这个光环的存在。

一位戴着软帽,系着围裙的女仆引领马洛里进来。迪士雷利已经起床,正在吃早饭。早餐有浓咖啡,还有一条用金酒煎过的大片鳝鱼,鱼已经有点臭味。他穿着拖鞋,披一件土耳其浴袍,戴一顶配有流苏的天鹅绒土耳其帽。“早啊,马洛里。天儿真差,糟透了!”

“天气的确很不好。”

迪士雷利把最后一块鳝鱼塞入口中,然后开始装今天第一斗烟。“事实上,我今天正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忙呢,马洛里。你懂一点差分机操作,算是技术专家?”

“怎么了?”

“有一个讨厌的新潮货色,我上周三刚刚才买的。店里的人赌咒发誓,说这东西省时省力。”迪士雷利带路,两人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房间与中央统计局韦克菲尔德先生的办公室有几分相像,只是规模小一些,加之到处都是烟灰、低俗杂志,以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地板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软木和成堆的木屑。

马洛里发现,迪士雷利买了一台柯尔特-麦克斯维尔打字用差分机,而且设法把这东西从包装箱里扒了出来,装在了弯曲的支架上。现在,支架已经安装在肮脏的橡木工作台上,旁边有一把特制办公座椅。

“看起来还行啊,”马洛里说,“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踏板我已经会用了,手摇把手也没有问题,”迪士雷利说,“我还能让那些小针头挪动到我想要的字母那里,可就是什么都打不出来。”

马洛里打开差分机侧面,灵活地把打孔带安装在齿轮上,然后检查了进纸口——迪士雷利没能把这里的链轮安装到位。马洛里坐在办公椅上,用脚踩动踏板,启动了打字机,然后握住摇柄。“我写点儿什么?你来说句话,我写。”

“知识就是力量。”迪士雷利脱口而出。

马洛里摇动手柄,让指针在字母拨盘上来回运动,打孔带一点一点传送出来,平整地卷在纸筒上,往复来去的印刷滚轮发出让人欣慰的微细咔嗒声。马洛里让飞轮缓缓停下,扯下打字机吐出的第一截纸带。上面果然用大写字母写着:知识就是力量。

“熟练了才好用,”马洛里说着,把那页纸交给对方,“慢慢你就会适应了。”

“我用笔写都比这快得多!”迪士雷利抱怨着,“而且也好看得多。”

“的确,”马洛里耐心解释着,“只不过,人不能简单换张纸就自动重复。有了这台机器,你只要用点儿剪刀和胶水,就能够把输入过的东西重新打印出来。只要继续踩着脚踏板,要重印多少份都行。”

“这点挺好。”迪士雷利说。

“而且,你当然还可以修改写完的东西,只要把纸带剪下来,贴到想要的地方就行了。”

“专业人士从来都讲究一气呵成,”迪士雷利酸溜溜地说,“假设我要写,就一定可以写出气势磅礴、文辞典雅的美妙文章,就像这样子…”迪士雷利挥动了一下已经点燃的烟斗,“‘思想有时也会经历巨变,正如自然界的灾变一样,有时候,好像一切都已经陷入了无序和混沌状态,但自然界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恰恰正是在经历最剧烈扰动的时期,诞生一种全新的秩序,一份全新的驱动力,日渐成长壮大,控制并主宰一切,实现新的和谐。人的激情等不可控因素,反而是战胜绝望与颠覆的最强大力量。’”

“这段挺精彩的。”马洛里说。

“喜欢吧?这是你冒险经历的最新章节。要是我像个洗衣妇那样又推又拧,伺候这台打字机,我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雄辩而富有气势的文章?”

“要是不小心打错了,那就换张纸重新开始呗。”

“可是这东西号称可以节省纸张的!”

“你可以雇一位擅长打字的秘书,让他听写。”

“那帮人居然还跟我说这东西省钱!”迪士雷利叼着他那琥珀嘴儿的海泡石烟斗喷云吐雾,“不过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救了。出版社肯定会逼着我们采用这些新技术。晚邮报已经完全围绕差分机开展工作。政府也在大力推行这件事。您知道,就是那个什么排字工人协会…不过闲言少叙,马洛里,咱们开始工作,好吗?恐怕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儿。我想今天就完成至少两章的采访笔记。”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