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给我招来更多的怀疑?”

弗雷泽先生在图书馆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马洛里博士,我所在部门的使命就是挫败阴谋。您本人并非毫无经验,我们也不是软脚蟹,不会因为有人玩弄一些含沙射影的蹩脚伎俩就束手无策。我们的目的,就是抓住这些背后捣鬼的人,斩草除根。先生,如果您能对我坦诚相见,把您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我,我们的进展就会快得多。”马洛里靠在椅背上,说:“我天生就喜欢坦诚相见,弗雷泽先生,不过这件事本身非常阴暗而且邪恶。”

“您不用担心吓到我。”

马洛里四面打量了一下:红木的书架、精装的杂志、皮面的典籍和巨大的地图,但是空气中却弥漫着可疑的气息,像是燃烧的污点一样令人心悸。经历过昨天的街头袭击之后,对他而言,学院一度像是一座安全的堡垒,但是现在,学院却像是野獾的洞府一样,到处都是漏洞。马洛里最终小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的确不是,先生。”弗雷泽答应着,“您应该继续您的学术活动,就像平常一样处变不惊。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因此判定,他们的袭扰策略已经失败。”

这个建议马洛里深表赞同。至少,这可以算是某种行动。他马上站起身来说道:“像平常一样,对吗?嗯,我也这么认为,这么做很合适。”

弗雷泽也站了起来说:“先生,如果您允许,我会陪在您身边。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解决您所遇到的麻烦。”

“如果您彻底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马洛里咕哝着说。

“奥利芬特先生跟我讲过一些相关情况。”

“对此我深表怀疑,”马洛里咕哝着,“他对事情最严重的方面视而不见。”

“我可不是什么政治家,”弗雷泽用他一成不变的温和语调说,“先生,我们现在出发吗?”

学院外,伦敦的天空布满黄色阴霾。

阴云悬浮在城市上空,黯淡中透出几分壮美,就像是风雨中模糊的战列舰雄姿。“战舰”的触手是城市中高耸入云的烟囱,他们在雾霾中扭曲。弯转,像是烛焰上空的黑烟涌向云天,又在乌沉沉的云顶蔓延、扩散。不见踪迹的太阳在云层后发散着隐蔽的水色游光。

马洛里观察周围的街道。伦敦,夏日,上午时分。由于烟垢弥漫的散射光线,周围景物的色调有几分诡异的饱满感。

“弗雷泽先生,我觉得,您像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是的,先生。”

“您以前见过这种天气吗?”

弗雷泽想了想,眯着眼睛仰望天空。“当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天气,先生。更早时候,伦敦的煤烟很糟糕,不过激进党人建造了更高的烟囱。现在,烟灰都可以被吹送到周边农村去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大多数吧。”

马洛里打量着低垂的云层,陷入遐思。此刻,他还真有些希望自己多了解一些空气动力学知识。这些罐子盖一样静止不动的云层看起来特别不健康,缺少自然的扰动,就好像空气的对流机制完全失效了一样。恶臭的地下铁路、浓汤一样的泰晤士河,现在又加上这样的云层。“好像没有昨天那么热。”他咕哝着。

“阴天啊,先生。”

街道上还是伦敦特有的繁忙景象。所有的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一概没有空位,所有的路口都被大小马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夫污言秽语骂战正酣,马儿鼻孔乌黑呼哧带喘。蒸汽车缓步前进,很多车上都装满了行李,把轮胎压得瘪瘪的。看来,贵族阶层集体出逃、要离开伦敦避暑的风潮已经愈演愈烈,马洛里能明显感觉得到。

从这里到迪士雷利居住的弗利特街距离很远。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忍一忍恶臭,乘地铁去。

但是在格洛斯特地铁站入口处,爆破手和矿工联合会却正在举行罢工活动。他们派出了巡逻哨,还在路口竖起横幅,现正在地铁站入口处垒起沙包,像是要把这里占领一样。很多人都围在周围看热闹,不过次序井然。围观者好像并不因为罢工的人胆大妄为而感到不快,而只是显得很好奇,或者有点害怕。也许他们很高兴看见地铁站封闭,又或许,他们只是害怕这些土石工人。这些带着头盔的罢工者突然就从他们的地下工作面冒了出来,形如一大群身强力壮的柯伯特精灵。“我不喜欢这样的局面,弗雷泽先生。”

“的确,先生。”

“我们去跟他们聊聊吧。”马洛里穿过大街,跟一个矮胖的大鼻子矿工搭话,他正在对着人群咆哮,一面把传单硬塞进别人手中。“嗨,矿工哥们儿,你这儿出什么事儿了?”

那名矿工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咧开咬着象牙色牙签的嘴笑了。他的耳朵上戴着一个粗大的金色耳箍——说不定是真金的,因为据说矿业工会很有钱,拥有不少自主专利技术。“既然你这么客气地问我,我就从头到尾给你讲个究竟,都是那天杀的白痴气动型火车给害的。我们早就给巴贝奇爵士递过请愿书,告诉他这条该死的隧道永远都不可能正常通风,可是上边就派了一个啥也不懂的傻子学者,给我们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屁话,现在,这破玩意儿已经变得比馊掉的尿还臭。”

“先生,这的确很严重。”

“你他妈的说得太有道理了,哥们儿。”

“您知道那个提供咨询的学者叫什么名字吗?”

那名矿工和他的几位戴头盔的同伴商量了一下才回答说:“那位爵爷叫杰弗里斯什么的。”

“我知道这个杰弗里斯!”马洛里惊叹道,“就是他,声称路德维克的风神翼龙不会飞,说他可以证明翼龙只是一种‘反应迟钝,只会滑翔的愚蠢爬行动物’,甚至连自己的翅膀都不会用,这个坏蛋的确就是个白痴,应该调查他四处诈骗的卑劣行为!”

“您也是学者吧,先生?”

“不是他那种学者。”马洛里说。

“那你带着的这个臭警察又是在干什么?”矿工用力拉扯着他的金色耳箍,“偷偷摸摸把我们说的话都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当然不是,”马洛里正色说道,“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行了,我的学者大人。您要想搞清楚实际情况,就自己爬下去,从墙上刮一桶那些臭玩意儿自己闻闻。我告诉你,做了二十年淘粪工人的人,闻到那味儿都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

矿工走开了,去阻拦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士:“抱歉,亲爱的,您不能下去,因为整个伦敦所有地铁的都已经停运…”

马洛里继续向前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听到这种事。”他大声嘟嚷着,大约是为了让弗雷泽听到,“如果一名学者要为工业界提供咨询,他就应该对所有的事实有足够的把握!”

“这都怪近年的天气。”弗雷泽说。

“跟天气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学术伦理问题!我自己也碰到过这样的事儿——约克郡有一位商人想要按照雷龙脊柱和肋骨的样式生产一种温室。我对他说,温室的骨架的确设计精巧、用料节省,不过上面的玻璃部件密封不严,肯定会出现漏水现象。结果我失去了那份工作,也没有得到任何报酬。不过我作为学者的荣誉丝毫没有损失!”马洛里哼哼鼻子,清清嗓子,向地沟里吐了一口痰。“我简直难以相信,那个该死的白痴杰弗里斯居然会给巴贝奇爵士提出这么差劲的参考意见。”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知名学者跟矿工直接交流…”

“那你是不认得我内德·马洛里!我尊重任何熟知自己专业的人。”弗雷泽想了一想,从他沉重的表情来看,好像有几分保留意见。“您所尊重的矿工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工人阶级暴乱分子。”

“我认为他们是很好的激进党工会群体。早年就坚决支持我们的政党,现在依然如故。”

“可是在动乱时代,死在他们手上的警察可不在少数。”

“但那些可是效忠威灵顿的警察啊。”马洛里说。

弗雷泽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步行去迪士雷利那里了。弗雷泽的长腿迈动起来,速度跟马洛里不相上下,因而并无怨言。他们向回走了一段,然后进入海德公园。马洛里本指望这里的空气能好一点,没想到夏天的树叶在凝固而且肮脏油腻的空气里,也像是已经死掉了大半一样,树下的绿灯显得诡异而阴郁。

天空的浓烟汇集成一团,不断地翻滚着,越积越厚。如此阴惨的景象好像也吓坏了伦敦的椋鸟,因为一大群这种鸟儿正在公园的上空慌乱地盘旋。马洛里一面走,一面欣赏鸟儿飞行的轨迹。鸟类盘旋的活动是运动力学研究的绝佳范例。很神奇,这么多鸟儿之间的互动,最终可以在空中摆出如此绝妙的图形。先是不规则四边形,接着又变成拆分开的金字塔,然后是扁扁的新月形,中央部分的凸起线条就像浪花涌动。应该会有不错的论文专门研究此类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