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洒些加有锰酸盐的苏打水,先生,以便消除酒店管道系统的异味。我们打算好好清洗一下所有的厕所,然后把整个酒店的管道都清扫一遍,包括主排水管。”

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长袍,在清洁女工面前裸露着脚和脚踝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凯利,你就算把管道清洗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有用的。这里是伦敦,又赶上今年夏天热得要死,现在整条泰晤士河都是臭的。”

“总得做点什么,先生。”凯利说,“好多客人都在抱怨,有些人很激动。我觉得也难怪他们生气。”

清洁工在马洛里房间的厕所马桶里倒了一罐浅紫色的除臭剂,散发出一股氨水味,比房间原有的臭味还要刺鼻。然后她们细细清理了厕所的陶瓷洁具,直到凯利神气活现地拉下冲水开关才算作罢。

他们离开之后马洛里才穿好衣服。他看了一下日程表。今天下午安排的事情很多,但是上午只有一个人需要见,那就是迪士雷利。马洛里已经适应了爱拖延时间的迪士雷利先生,需要跟他会面的时候,总是得单独安排半天的时间。如果运气好,完事以后还可以把衣服送到法式干洗店,或者去理个发。

到了餐厅,还有两个人在喝茶闲聊,其中一位是波尔肖议员,另外一位是博物馆的低级职员,好像叫做希顿海姆的,马洛里记不清了。

马洛里走进餐厅的时候,波尔肖看了他一眼,马洛里客气地向他点头,波尔肖看他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惊异。马洛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到自己习惯的镀金煤气灯架下面的座位上,波尔肖和希顿海姆马上开始小声急切地讨论什么。

马洛里有点不快。他从来没有跟波尔肖经过正式介绍认识,不过这个人难道连礼貌性地点点头都不愿意吗?而现在,希顿海姆的小胖脸一片惨白,正在偷偷往马洛里这边看。马洛里还以为自己没拉裤子拉链呢,看看又不是。不过那两个人,还是瞪大了眼睛,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儿似的偷眼瞟着他。是伤口绽开了吗?难道他脑后的头发上正在滴血?好像也没有…

马洛里向侍者要了早餐。侍者也是面色沉重,就好像选择了熏鲑鱼和鸡蛋做早餐就是侮辱他似的。

马洛里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打算就此训斥一下波尔肖,于是开始在脑子里预演他的简短宣言,可是波尔肖和希顿海姆却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餐厅,东西都还没有吃完。马洛里闷闷不乐地吃完了早餐,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为此心烦。

他去前台取了自己的邮件,平常当班的酒店职员今天不在,替换的人说他得了肺炎。马洛里带着他的一篮子邮件来到图书馆,坐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图书馆里有五位科学院的同事在房间角落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马洛里抬头时,恍惚觉得他们像是在盯着自己看——但愿是错觉。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查阅着来往信件,头还有点儿疼,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必要的学术通信已经让他不堪重负,偏还有那么多仰慕者的来信和求助信。也许,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聘请一位私人秘书。

马洛里突然想到中央统计局的托比亚斯先生也许恰好就是秘书职位的理想人选。也许在允诺了新职位之后,他在统计局的活动就会更加大胆一些,那儿的确有很多马洛里想要了解的东西。比如说,有关埃达女士的档案文件,假如这东西存在的话,他肯定想要看看。还有那位狡猾的奥利芬特先生,总是笑容可掬又让人捉摸不透。还有查理·莱耶尔爵士,渐变论阵营的主力学者。

这三位大人物的材料他可能根本就拿不到,马洛里想。不过,倒是可能得到彼得·福柯的一些资料:这家伙是个阴险的坏蛋,背后玩弄的那些鬼蜮伎俩越来越昭然若揭。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所有秘密。翻检邮件的过程中,马洛里对此毫不怀疑。所有暗藏的阴谋,都将慢慢浮现,就好像古生物骨骼被一点点从潜藏的页岩层挖出来一样。他已经瞥见了激进党精英人物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而现在,只要有机会放开手去探索,他肯定可以从貌似坚不可摧的迷宫后面揪出真相。

他发现一个非常独特的包裹,这东西形状奇特,方方正正,鼓鼓囊囊,贴着花花绿绿的法国加急邮票,象牙黄色的信封非常光滑硬实,而且用的是极其少见的防水材质,手感有些像云母薄片。马洛里取出他的谢菲尔德折刀,选了一片最小的刀刃把那东西裁开。

里面只有一张法式差分机卡片,拿破仑巨型机规格。马洛里越来越警觉,他小心地把卡片倒在桌面上。卡片并不容易掉落,因为信封里面黏糊糊的,好像沾满了某种化学溶液,这溶液一旦暴露在空气里,味道就越来越刺鼻。

那是一张没有打孔的空白卡片,上面有一块很小的打印纸,用大写字母写着几行字:

致伦敦古生物学院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您在埃普瑟姆窃取的他人财物,至今仍无理霸占。您必须按照《伦敦每日电讯报》个人启事专栏里给出的要求,把此物原样归还。在我们收回失物之前,您将遭受我们蓄意谋划的各种惩罚。最终,如有必要,我们会让您彻底毁灭。爱德华·马洛里,我们知道您的编号,清楚您的真实身份、您过去的所作所为以及您的野心,我们熟知您的一切弱点,面对我们,您绝无胜算。只有马上完全服从我们的指令,才是您唯一的希望所在。

斯温船长

马洛里大吃一惊,呆坐原处,记忆却瞬间回现,清晰异常。又是怀俄明,一天早上,他刚从行军床上睡醒,就看见一条响尾蛇,贴在他身边酣睡。半夜熟睡时,他也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蠕动,但一直都没有在意。而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令人恐怖的证据。

他一把抓起卡片,细细打量。那卡片是加了樟脑的纤维质材料,湿漉漉的,沾上了某种酸味刺鼻的东西——上面那些细小的黑色字母已经开始淡去。那张富有弹性的卡片开始变得烫手,他马上丢下卡片,强忍住没有尖叫出来。那卡片在桌面上扭曲着,然后就四散开来,裂成比最薄的洋葱膜还要薄很多的小片,而且边角逐渐变黄。一缕黄烟升腾起来,马洛里意识到,这东西马上就会着火。

马洛里马上伸手抓起最近一期厚厚的地理科学季刊,快速用力拍那张卡片。拍了两下之后,卡片已经碎成一摊,与烧毁桌面的碎末混在了一起。

接着,马洛里裁开一封求助信,看也没看就把信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把桌面上的灰烬收入空信封。地理学杂志的边缘非常锋利,但桌面的损伤看上去还不是特别严重。

“您是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抬起头,一副做坏事被现场抓住的惊慌表情。来人身材高大,是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伦敦本地人,他的穿着很平常,带着一副意气萧索、郁郁寡欢的表情,站在马洛里书桌的对面,一手拿着纸和笔记本。

“这标本实在太差,”马洛里说,他突然编出了那么一套谎言,“居然想到用樟脑水保存!这办法实在太糟糕!”他把信封折起来,放进衣兜里。

来人一语不发,递上一张名片。

埃比尼泽·弗雷泽的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电报号码,还有一个小小的官方印记,其他什么都没写。名片反面是一个简笔画肖像,肖像也是面无表情,好像这个人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似的。

马洛里起身,本打算伸出手来,但想起自己手指上还沾着强酸,于是改为鞠躬,然后马上坐下来,用力在裤腿上揩拭手指。拇指和食指已经有些脱水,就好像泡过甲醛一样。

“您还好吗,先生?”弗雷泽嘟嚷着,坐在他对面,“我知道您昨天受到袭击受伤,现在恢复了吗?”

马洛里偷眼观察了一下图书馆里的情势,另外几个人还聚在一起,远在房间的另一头,看上去对他的反常举动以及弗雷泽的突然出现很是好奇。

“小事儿一桩,”马洛里试图蒙混过关,“在伦敦这种地方,这种事谁都有可能遇上。”

弗雷泽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很抱歉,我的这点小事儿给您带来了不便,弗雷泽先生。”

“先生,这没什么。”弗雷泽打开一本皮面笔记本,又从朴实的外套衣兜里取出一根水笔。“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老实说,我还有事儿,现在时间有点紧张…”

弗雷泽用木然的表情制止了他:“先生,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个小时,一直都在等着你有时间。”

马洛里只好笨拙地表示歉意。

弗雷泽不理他。“先生,今晨六点,我在酒店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儿。那时外面有个小报童大喊大叫,说是‘恐龙马洛里’因为涉嫌谋杀,已经被警方逮捕。”

“他说我?爱德华·马洛里?”

弗雷泽点头。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会有报童扯这样厚颜无耻的谎话?”

“至少他卖掉了不少报纸,”弗雷泽干巴巴地说,“我自己就买了一份。”

“可是报纸上又能对我说些什么?”

“没有任何一处提到叫马洛里的人。”弗雷泽说,“你可以自己看看。”他把一份折起来的报纸丢在桌面上:《伦敦每日电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