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他正大步穿过假日的人群,画面中的身形在中途凝固。从镜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面容的一部分:高高的颧骨、短而浓密的胡须、右侧耳朵、灯芯绒衣领、条纹帽,中间披散着几缕头发。他脚上穿着土气的平头钉便鞋,裤管上紧扣着牛皮护胫,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溅满了萨里郡的白色灰泥。他穿着破旧的防雨外套,肩章扣得结结实实,肩章下面露着一根军用望远镜背带;天气很热,他把西装翻领敞开着,双手则深埋在长外套口袋里,望远镜粗大的铜套环反射着阳光。

他是爱德华·马洛里。

马洛里经过一辆喷着青漆的马车,蒙着双眼的马喷着响鼻啃食短草。到处是他童年时代就已经熟悉的味道:马扼味儿、汗臭味儿,混杂着青草味儿的马粪味儿。他清点着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钥匙、烟盒、钱包、卡片夹、鹿角柄的谢菲尔德多用途折刀,还有一本野外考察笔记——这个才是最宝贵的。衣兜里还有一块手绢,一根铅笔头,几个先令的硬币。马洛里博士是个务实的人,他知道任何赛场都有小偷出没,而且其中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小偷。这是事实,也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一个女人无意中和马洛里撞到一块儿,女人的裙摆被他的鞋钉踩住了。她转过身,惊疑地用力扯回裙子,裙摆“嗤”的一声被扯破了一点儿。马洛里碰了碰帽檐,快步走开。那女人可能是个农妇,一个笨手笨脚红脸蛋儿的乡下人,像头奶牛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英国式的朴实。马洛里习惯于看到更狂野的居民,比如小个子、棕色皮肤、长得像母狼一样的晒延女人,她们总是梳着油晃晃的辫子,皮裤上装饰着卵石和玻璃珠。在马洛里看来,人群中的撑裙就像是进化历程中的一次畸变,突然之间,阿尔比安的女儿们就开始自愿被装入牢笼,又是钢丝,又是鲸鱼骨,全都安装在她们硕大的裙摆下面。

她仍像是犁牛,没错,就是犁牛,那是美洲大陆的野牛。在它们被枪弹击倒之前,其侧面轮廓就像裙撑的样子。犁牛倒下的方式与众不同,这些矗立于长草间的庞然大物,好像突然没了腿一样,轰然倒下去,毛茸茸的肢体再没有任何知觉。这些怀俄明州的巨兽群会优雅安静地等待死亡,即便是听到远处传来枪声,也只会疑惑地动动耳朵而已。

现在,马洛里穿行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兽群”里,惊叹流行风尚对人类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而与着装整齐划一的女人相比,男人们好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物种,至少,他们还没有那么极端地追赶潮流。只是人人都戴圆顶高帽,这算是一个例外。不过,马洛里不会对任何帽子感到稀奇,他对帽子实在是太了解了,熟知生产流程中的所有琐碎细节。他一眼就能看出,周围的这些人戴的帽子绝大多数都便宜得要死,全部是由差分机控制下的自动机器制作,并拿到工厂批量生产的。尽管它们看起来跟手工制作的很像,价格却能便宜一半,甚至更多。在路易斯小镇的男装裁缝店里,他帮着父亲做过很多工作:打孔,裁剪,缝合。父亲常常用水银浸泡毛毡,就好像对那股恶臭毫无感觉一样…

马洛里不会因为父亲的行当最终消失而觉得伤感,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这时他看到有一座条纹帐篷,里面在卖酒,好多人挤在柜台前抹着嘴边的啤酒沫儿,那副样子看了就让他感到口渴。他绕过三位穿运动装的绅士,那几个人腋下夹着马鞭,正在讨论当天的赔率。马洛里来到卖酒的柜台前,用一先令硬币敲了敲柜台。

“来点儿啥,先生?”酒保带着浓重的口音问。

“一杯哈克巴夫。”

“您是…苏塞克斯人吧?”

“是啊,怎么了?”

“咱做不了口味纯正的哈克巴夫酒啊,先生。因为没有合适的大麦汁儿,”那小伙子也略微有点儿失落,解释着,“除了苏塞克斯人,别的地方人很少喜欢那种口味。”

“我有将近两年没喝到过哈克巴夫酒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帮您调一杯‘巴姆堡’,味道很像哈克巴夫。不要吗?那就来根上好的雪茄吧。两便士,最优质的弗吉尼亚烟草。”酒保从木盒里取出一根弯折的平头雪茄烟。

马洛里摇摇头,说:“我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非常固执,要么哈克巴夫,要么什么都不要。”

酒保笑了:“这么固执?看来你一定是苏塞克斯人,错不了的!说起来,你跟俺也是同乡哩。我喜欢你的固执,这支雪茄就送给你吧,先生。”

“那就谢谢你喽。”马洛里有点儿吃惊。他离开酒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在靴子跟儿上划着并点燃雪茄,他自得其乐地把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

可是那雪茄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受了潮的火药,让人无法忍受。他取下来细看,原来只是用质量粗劣的纸张卷着臭烘烘一坨黑绿色烟丝而已。上面画着一面外国旗,又是星星,又是条纹的,上书几个大字:胜利牌雪茄——又是美国北方佬的战争垃圾。他把雪茄随手丢开,雪茄掉在一辆吉卜赛马车的旁边,在地上弹了几下。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小孩儿马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这时,从马洛里的左边开过来一辆崭新的蒸汽车。司机直挺挺地站在座位上,他扳动刹车杆的时候,绛紫色车头上装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人们不情愿地给车让了路。在高高的车厢里,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宽大座椅上,可以折叠的车顶也打开了,以便让阳光照射进车里。车上有个衣着时髦、戴着小羊皮手套的老家伙跟几个漂亮女人推杯换盏,喝着香槟,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情人。蒸汽车门上画着盾形徽章,上面有蔚蓝色齿轮,以及彼此交叉的银色小锤形图案。这像是某位工业激进党人的家族徽标吧,只不过马洛里并不知道是哪个家族。只要是有爵位的著名学者,所有人的家徽他都认得,可是对那些资本家就没有那么熟悉了。

蒸汽车向东驶去,去往德比赛车库。马洛里跟在后面,正好让那辆车为自己开道。他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那车子,面带微笑地看车夫们忙乱地安抚受惊的马匹。他从衣兜里取笔记本的时候,在布鲁姆式蒸汽车宽大车轮轧出的车辙里踉跄了一下。他开始翻阅花花绿绿的参考图册,图册是去年的版本了,他没能找到车上的徽标。很遗憾,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每周都有新人获得爵位。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爵爷们非常热衷于显摆他们的蒸汽车。

那车子朝着埃普索姆赛马场廊柱背后灰烟升起的地方开去,只见它缓缓驶上一段平整的通道。现在,马洛里看到了车库,那是一长列现代风格的散漫建筑,用钢铁做梁架,用螺栓固定的锡铁皮做房顶。粗犷的建筑线条不时被旗杆和装着防雨帽的透气管打断。

他追随着那辆呼哧作响的车子,直到它停下来。司机在扳动操纵杆,时不时传来蒸汽排出的声音。车库工人开始忙着给车涂抹润滑油,乘客们通过一个可折叠的梯子下了车。那位爵爷和他的两个女伴在去往包厢的路上经过了马洛里身边。这是大不列颠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知道马洛里在注意自己,但是优雅地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走后,司机费力地拖动着一大块压舱物。马洛里碰了碰帽檐,他的条纹帽和司机的一模一样,但是司机也没有理他。

马洛里沿着车库向前走,一路对照着图册观察那些蒸汽车上的家徽,每发现一个新的家族就用铅笔头做个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这辆车属于法拉戴爵士,著名物理学家,皇家学会成员;那边那辆属于肥皂大亨高尔加特家族;啊——这辆车可是个大发现,属于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布鲁奈尔勋爵。很少有蒸汽车画有这么古老的家徽了,那些古老的名门望族都是大地主、公爵和侯爵们的后裔,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那么高的爵位了。只有少数没落贵族可以买得起蒸汽机车,有些人喜欢装门面,无论如何都要死撑着供养一辆。

到了车库南端,马洛里发现这里摆放着新做的路障,木料上还有浓重的树脂味儿。路障的后面是给参赛车辆专门隔出的停放空间,门口还有一队穿制服的巡警站岗。其中一个人背着一把茨-莫兹利滑膛长枪,这是马洛里熟悉的型号。他的怀俄明州探险队装备了六支这种型号的步枪。晒延人很害怕这种伯明翰出产的粗壮火器,这份敬畏对探险队很有帮助。不过马洛里心里清楚,这种枪的性能极不稳定,完全靠不住,准头也差到了极点,接近于无用。要是你被一大群人追赶,朝着他们追来的方向把三十发子弹一气儿打完,大概还能蒙上一两发——马洛里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有一次,蹲在探险队的蒸汽堡垒车后面的射击位上断后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估计,那位朝气蓬勃的年轻警官对卡茨-莫兹利步枪的这些特点恐怕是一无所知。完全无法想象在英国公民密集的区域使用这种枪支的后果。他摇摇头,努力不去设想这种可能。

路障后面的几座车库全都用厚帆布遮盖着,以防间谍和破坏分子搞鬼。帆布表面交叉缠绕着粗大的铁丝,铁丝又绑在旗杆上,结成一个个临时的小棚子。马洛里挤过大群的看客和蒸汽机爱好者,在入口处被两名警察粗暴地拦住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蒸汽科学会请柬。警察认真记录了他的公民编号,又在一张折了无数次的笔记本上查对了一番,好半天才放他进来,把邀请者的车位指给他,并警告他不要四处乱逛。

蒸汽科学会自己也安排了额外的警戒,那家伙坐在马扎上,守在帆布篷外面,眯缝着双眼,满脸邪恶的表情,手中拿着一把粗大的钢质扳手。马洛里出示了请柬。守卫把帆布篷掀开一道缝,探头进去,大叫道:“汤姆,你哥来了!”然后就放马洛里进去了。

帆布篷里完全没有阳光,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煤灰的味道。四位蒸汽机械师围着一盏刺眼的电石灯,正在查看一幅图纸,他们都戴着条纹帽,围着皮围裙。在他们身后,有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趴在那里,镀了搪瓷的表面反射着灯光。

最开始,马洛里还以为那是一条船,它的样子的确令人吃惊,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怪异的猩红色躯体,支撑在一对巨大的车轮上。走近了看,他能看出这是一对驱动轮,上面连接着抛光的黄铜活塞,活塞消失在线条柔和的怪异车身里面。这东西是如此怪异,以至于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它其实也不像船,更像是泪珠的形状,或者说,很像一只巨大的蝌蚪。其实,那东西还有第三个轮子,通过曲轴安装在锥形长尾上,只是非常小,看着多少有点滑稽。

他看到泡泡形的车头上有几个镀金边儿的黑色大字:西风号。车名上方,是一块精致的镀铅玻璃。

“快过来吧,内德!”他弟弟大声叫着,向他招手,“不用见外!”别人听到汤姆这样粗声大气的,都忍不住笑起来。马洛里大步走过去,鞋跟上的平头钉刮擦着地面。他的弟弟汤姆今年只有十九岁,嘴边刚长出些许胡须,好像小猫舔一下就可以完全舔掉似的。马洛里伸手问候汤姆的导师、自己的好朋友:“迈克尔·古德温先生,您好啊!”

“马洛里博士,幸会!”古德温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工程师,满头金发。他长着络腮胡,脸上有些雀斑、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眼睑时常低垂,眼神深邃。古德温本打算鞠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亲昵地拍了拍马洛里的后背,向他介绍自己的几位工作伙伴。他们是机械师助理埃利亚·道格拉斯和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

“幸会,各位,”马洛里大声说,“我对诸位的工作成果一直充满了期待。不过今天来,还是大吃一惊。”

“马洛里博士,你觉得它怎么样?”

“我只能说,跟我们的蒸汽堡垒车相比,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那当然,这辆车可不是为了你的怀俄明州探险制作的。”古德温回答说,“所以说,这辆车上没有枪炮,也没有厚重的装甲。就像你经常跟我们说的:用途决定事物的形态。”

“作为一辆竞速蒸汽车,它的个头是不是小了点儿?”马洛里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有些困惑,又说,“这个外形…也有点怪。”

“它是根据最新发现的科学原理建造的,博士。非常新潮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发现,背后也有一段趣事,跟您的一位同行有关。我想您肯定还记得,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

“啊,路德维克教授吗?我的确记得。”马洛里小声回答,然后狐疑地问,“你们的理论,该不会是他的发现吧…”

道格拉斯和蔡斯特顿非常好奇地盯着马洛里。

“我和他都是古生物学家,”马洛里说着,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但是路德维克那家伙,总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喜欢装腔作势,提出一些不靠谱的理论设想。在我看来,好像脑袋有点问题似的。”

两位机械师听了,有些茫然失措。

“我还是不要讲死者的坏话了,”马洛里安慰他们说,“我和路德维克志趣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古德温却继续追问:“那么您肯定记得路德维克教授的发现,那种会飞的巨型爬行动物?”

“风神翼龙,”马洛里说,“实际上那是一场学术骗局,错不了的。”

“可是,剑桥大学的专家的确研究过这种动物化石,”古德温说,“这个项目是在差分分析学院进行的。”

“我也正打算去那里做点儿研究,研究我发现的雷龙。”马洛里一面说,一面却很不喜欢当前话题的走向。

古德温继续说:“正如您所知,当你我陷在怀俄明州的烂泥里冻得要死的时候,整个英国最富有智慧的数学家们都躲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操作着他们的超级计算机,在他们的宝贝卡片上打孔,研究这个大块头动物是怎么起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