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点点头。“所以德雷克并没有告诉你实情。他知道你会这样想,特别是在你从那些恶魔手中逃脱后居然还会这么认为。”

  艾琳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本能地往床上退缩了回去。汉森脸上的神色表明他立马后悔说出了这些话。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她质询道,“那些记录都被封起来了的。”

  汉森眼睑低垂,“遇到德雷克和他的高级计算机,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封起来的。”他静静地说。“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以这种方式侵犯了你的隐私。很抱歉你经历的这一切。我完全不能想象。但是你经历这一切过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太励志了。你怎么能够再相信任何人,特别是男人,我想象不出来。换做是我肯定做不到。”

  艾琳也不确定她自己能不能做到,这就是她从来没有长期稳定的男朋友的原因吧。她觉得是自己工作太投入了,这只是部分原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她把脸转了过去。她觉得自己被侵犯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的侵犯——可能是那次事件以后最严重的。但是她必须抛开这样的想法。因为并不是凯尔的错,是德雷克在他面前强行解封了那些档案。

  或者她已经越界在为原谅凯尔·汉森找借口了?最小化他的过错?德雷克就是为此才派他来的?德雷克和他的计算机也预见到她会被凯尔这样的暖男吸引?德雷克是不是比人类更会操纵人?

  “德雷克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我做他的合作伙伴?”艾琳说道。“因为他觉得我的怨恨可以容忍这一切?我更容易抛弃我的原则而去寻找配方?”

  汉森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又闭上了。隔了几秒后他说道,“这你得去问他了。我没有参与作出这个决定。德雷克喜欢把事情区别对待,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谁都在检测这些精神变态者。”

  突然间艾琳意识到她似乎认识凯尔·汉森很久了——她的荷尔蒙显然是这样想的——她刚刚才遇见他。她对他的个性、幽默感、聪明都有所了解,但是其他方面却全然不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居然没有时间问问他个人一个问题。

  “暂停一下,”她说道,“在你继续说下去之前,我们先解决一下我们早该解决的问题。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你是谁?你怎么搅和进来的?”

  汉森微笑了一下,“知道吧,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还没跟你介绍我自己,不好意思。我简要说一下吧。我是一名物理学家,三十岁,单身,未婚。”他补充道,脸上立马露出犹疑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的感情状态会在《名著导读》里面怎么概括。”他面露尴尬地说,“可能就是脸书之类的吧。”

  艾琳的心跳加快,他对她也有兴趣,虽然暗示非常委婉,但是他自己说出来让自己都吃了一惊。“好吧,”她边说眼睛边闪过一丝愉悦。

  “我在中西部长大,说得详细点就是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我爸爸是数学家我妈妈是一名护士。我有两个哥哥。从小就热爱科学和科幻小说。我在普度大学读的本科,然后在匹兹堡的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和物理专业进行我的研究生课程,主要从事的是量子计算机方面的研究。”

  “这样说起来,你跟德雷克神奇的计算机还是有趣的巧合咯。”

  “并不是巧合。我就是通过这个才把我和他串联在一起。我有一套关于单独量子事件的理论。如果我是正确的,我的理论会预测到一种特别的量子模式,当我找寻特定的……”他说了一半停了下来,“除非你多年来都在研究物理,不然我说的你不太会明白的。我使用‘光谱’这个词来简单化,尽管从技术来说这个词不正确。我有一套理论能够确定特定的量子光谱,以及它的意义。但是我的论文导师,是一名英国人却觉得我的想法完全是垃圾。”

  “英国人应该说得比较好听吧,对吧?”

  汉森哈哈大笑起来。“他还说得更难听——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词儿了。不过,我继续寻找我的理论所预测的——更加有组织性,不过还是在难以察觉的小规模,比我能够预计到的更为清晰的信号。当我把这些结果运用进我的理论中,得出的结果是一台量子计算机正在运转。并不是我们现在运行的这么初级的计算机,而是更加复杂高级的计算机。”

  “你的导师怎么说?”

  “他说更加垃圾了。他说很显然这是人工做出来的。对于他来说,那更加证明了我是错的。毕竟,要证明我是正确的,一定得有一台量子计算机正在运转。但是我们离那样的科技水平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差距。实际上,卡内基梅隆大学的那一台已经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了。”

  “他没有立马推断出这一外星人设计的结论吗?”艾琳眼珠转动着说,“真是缺乏想象力。”

  “就是!”汉森微笑着说,“反正吧,长话短说,我很固执。我能够定位这个信息源……”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说什么,他的表情让艾琳相信实际情况远不止他所说的这样简单。不过,这是一个精简的版本,而且也说清楚了怎么回事儿。

  “定位到尤马,”他说完了。“然后我就去了那儿找来源,不断地寻找,结果德雷克注意到了我。然后他带我入了行。我放弃了我的研究生课程和过去的生活,彻底跟过去说再见,过去的四年中,我一直跟他一起工作,学习远远超越人类水平的量子物理。”

  艾琳关注着事件的进展,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对人类来说是多么具有里程碑式的、划时代意义的模糊证据证明外星生命特别是外星智能生命——尽管她还需要时间消化这模糊的证据。但是假设这是真的,这个会永久改变人类思维历程。她记得读过一位著名科学家的名言,她记不住具体是哪位科学家了,那位科学家推测宇宙的智能生命,刚好用到这里特别合适: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孤单的,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孤独。无论如何,思维都令人吃惊。

  “你说你读过很多科幻小说?”艾琳问道。

  “是的。”

  “那当你知道银河到底是什么样子后肯定觉得非常震撼咯。知道我们并不是唯一的。知道还有十七种文明在银河中。”

  汉森点点头,脸上露出欣喜的光芒,“我觉得我是我们星球上最幸运的人。”

  “那么还有多少人跟他一起工作,除了你以外?”

  “间接的,还有好几十个人。直接的,只有我,因为我强迫他的。他不敢冒险,如果我继续让别人相信我的理论。他知道如果我成功了,他可能就暴露,所以他不得不把我带上。”

  “那你具体充当什么作用?”

  “我嘛,我学习量子物理,另外只要能帮上忙的地方。通常是和其他人类相关联的,就像是他的安全问题,这样他就没有必要冒险了。”汉森咧嘴笑着。“我比他更像正常的人类。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艾琳哈哈笑了起来。对于一个量子物理方面的专家——无论真相是什么——她觉得他装得还挺像的。

  “但是德雷克有他的触角——我是说真的触角——渗入各个领域。”汉森继续说道,“他和好多人间接合作但是没有告诉我。就像我说的,他喜欢把事情分割开来。在银河系的十八种文明中,人类是最不值得信任的种族,所以他近似偏执地保持着神秘和安全。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尽管我深入他的组织这么多年了,还是有很多信息是不为我所知的。”

  “但是你知道他还找了其他人测试配方组合,不过你不知道具体是谁?”

  “是的。德雷克非常希望看到人类生存下来,变得成熟,成为银河系多样性文明的一部分。但是保持匿名是关键的,所以他尽可能采用最少的可能性。”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汉森让艾琳好好消化刚才所说的一切。

  “那么暂停完了吗?”他总算先开口了,“我让你稍微了解我了吗?”

  “你是说除了你的婚姻状况?”她调侃道。

  汉森怯怯地说,“嗯哼。”

  “是的。让我了解了不少。”

  “太好了,”汉森说道,“我们回到正题吧。永久消除精神变态者。德雷克预测会费些力气说服你,尽管……”他赶紧停了下来,发现自己要犯跟刚才一样的错误,提起她过去的伤心事儿。

  他很明显地变换了话题。“跟我解释你的道德考虑。我们暂且先不要管这是避免我们种族自我毁灭的必要一步。我知道没有经过某人同意就对他们进行治疗是不道德的。但是这些人是精神变态者。事实好像就是他们和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好。”

  “其实在过去几年里,我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得比你想象的更多。”艾琳说道,“你认识到了这些人有多恐怖,这些人作为连环杀手简直是冰山一角的一角。所有精神变态者都是没有灵魂的恶魔,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而且他们把别人的生活也搞得支离破碎。但是好多人并没有被判有罪。”

  “你强调了‘被判’这个词。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犯了罪,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被抓住。”

  “非常多,没有被抓住的。世界上有很多司法腐败。如果我们这个所谓民主国家都有这么多,更不用说其他国家。”她顿了一下。“但是我们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人的性格和大脑结构,这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儿。他们很有可能想做,但是并没有做。但是有了德雷克的病毒后,他们没有选择。我的系主任觉得使用一个远程检测系统检测心理变态者就像是充当思想警察或者是预防犯罪,但是这是完全的改变。病毒就是法官就是陪审团——没有执行人,不过我们可以称之为——改造者。”

  凯尔·汉森点点头,陷入深深的沉思,没有说话。

  “这是最微妙的一部分。”她继续说道,“治愈一个杰弗里·达默是比囚禁他还要更加残酷的惩罚。那些监狱里的精神变态者都相对来说非常满足。他们爱自己从未怀疑过自己。”她看向了别处。“但是我最近看到一些我治愈了的犯人的结局。让我怀疑我之前所有的看法。我跟最暴力的精神变态者接触。我认识到治愈他们是对他们最大的诅咒。他们突然有了良知——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象一下,我给你吃了一颗药,让你变成暴徒并且残忍地杀害了你的妻子和孩子。然后你突然清醒过来,变回正常人了。你的余生就只能在你亲手杀害你的至亲的痛苦回忆中度过。”

  她等待着他思考她所说的,看得出来想象这一幕震撼到了汉森。

  “我也是最近才看到这一点。当然,这些犯人并不知道他们被治愈了。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突然能够感到同理心和同情心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反思他们过去的行为,感受到了我们这些正常人感到的恐惧。痛不欲生。”她低下了头。“这些被治愈的犯人不久以后会自杀也不会让我感到惊奇。你应该看看他们。我们是一直都有良知的。我们已经适应了,有了某种容忍度。就像是天天喝酒的人比滴酒不沾的人酒量好很多一样。这些精神变态者的大脑体系并没有准备装进一个灵魂。突然他们知道了害怕。他们知道了不确定性。他们知道了自己对别人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会这么离谱,他们也知道了忏悔。”

  “你的意思是你为他们感到遗憾?”汉森沮丧地说道,“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后?也许认识到他们的暴行,同情受害者是对精神变态者最好的惩罚。”

  艾琳点点头。“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我也在纠结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像是他们罪有应得,就像是扬善惩恶。”她脸转开了几秒,转回来时已是满脸的痛苦。“对生命所谓的扬善惩恶可能沦为对生命的无情摧毁。”言毕,声音似乎被痛苦弄得支离破碎。

  这么多年以后艾琳的心理防御体系第一次崩溃了,还有她家人各自的死状涌入她的脑海——她美丽的妈妈被近距离直接击中,还有她可爱的妹妹、她的爸爸……

  失去家人的悲恸就回闪了一瞬间,如果她站着,肯定都会跌倒在地。然后突然之间燃起的痛恨又贯穿到了她的每根血管里。她找到了在理性层面应对她的仇恨的办法,但是她知道在最本能的层面她永远做不到。眼里噙满了泪水,正努力恢复对情绪的控制。

  “艾琳?”汉森温柔地喊道,“你还好吗?”

  艾琳努力想要重建自己的心理防卫,她的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她不停地摇头,像是狗狗正在抖掉身上的水,“我很好。”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像我说过的,”她的声音又重新恢复了力量和沉着,“我以前觉得因为强迫犯下罪行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是最终极的扬善惩恶。但是我现在怀疑这个观点了,整个观点。我甚至从某种角度开始觉得这些人就是大自然暴力的一部分。我很恨很恨他们。实际上,我内心深处还诅咒他们。但是这有什么用呢?那些凶手拥有比我们想象更少的自由意志。这是我以及其他人的研究得出的结论。他们的大脑结构就不一样。我不是为他们开脱,或者给他们找借口,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不会因为飓风摧毁你的家园而去憎恨飓风。”她继续说道。“你会诅咒命运,心痛你的损失。但是你不会恨风暴本身。如果你的朋友掉进了河里,恰巧被一群食人鱼啃了个精光,你也不会恨食人鱼。你当然害怕。你会竭尽所能避免碰见它们。如果你有能力,还会把它们铲除掉。但是你不会‘恨’它们。毕竟它们就是食人鱼。”

  她停了几秒,整理了一下思绪,“现在让这些魔鬼变成人类——有生以来第一次。是的,这是对他们来说更残酷的惩罚。但是被惩罚的人已经不是当初施恶的人了,对不对?他们已经改头换面了。你把恶魔变成了人类,然后因为恶魔的罪行惩罚人类。”

  “哇,”汉森说道,“看来你考虑这件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他从地毯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腰,重新坐回椅子上,但是眼睛一直停留在艾琳身上。“好像你觉得处死他们比治愈他们更人道。”

  “只是可能,”她回应道。“我不知道。只有上帝才能弄清楚这样的事儿。但是我觉得你能看得出‘杀死’百分之一人口所牵涉到的道德问题。即使没有我的帮忙。”

  “嗯,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说道,“但是不开玩笑,我必须相信他们宁愿被处死而不是被治愈。”

  “是的。但是这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当他们有了良知后,就不可能突然之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宁愿去死。我刚刚说过,我预测会有相当数量的自杀。”

  “这是意想不到的恐怖结果,这样的情况,无论你如何小心翼翼,”汉森若有所思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