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才看见他攀上布满灰尘的楼梯,在我身前坐下,有那么些多余的四肢,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坐在我面前时,他的样子更显得滑稽,但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仍记得自己从星尔的贩奴船上逃出来,手足并用爬上岸边岩山时的狼狈样子。我仍记得那感受,我的灵魂也曾被桎梏在那样的肉体中,所以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在贩奴船上,我被幽闭在船舱里几个月后就变成了这样的怪物,而他已置身于这可怜境地下整整三年时间了。

我切回真实时间,轻声道:“嗨,兰尼克!”

“嗨,兰尼克。”他回答道,那张扭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上一次我们碰面时,我还想杀了你来着。”我说道。

“我真希望你成功了。”

我们沉默着,相互看着。如果是你坐在另一个自己面前,你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问道,尽管已经猜到了回答,但我还是想听他自己说说,“你怎么学会伪装的?”

他说了自己的故事。那时他疲弱不堪的躯体正全力再生头骨和皮肤,避免大脑组织坏死,然后他就被纳库麦人派出的搜索部队找到了。“如果他们没有找到我,”他说道,“就还会继续搜查,直至找到你。他们弄清楚怎么回事,再回头搜查时,发现你已经到了海边乘船远去。如果他们没有找到我,而是一直搜查的话,你会轻易落入他们手中的。”他笑了起来,“所以,我救了你一命。”

他向我讲述了和麻宝麻瓦在树顶的房子里度过的日日夜夜。在分裂出他时,我的记忆也同时传承给了他。当然也可能是我们一同在森林里逃亡时,我在高烧下昏昏沉沉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讲述了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但麻宝麻瓦仍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他不过是个复制品。“但那时,她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信息,可以确认我是来自穆勒。在昏迷中,我提到了丁特和父亲的名字,她和其他安德森人就弄清了来龙去脉。”

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兰尼克觉得自己是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怪物,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爱他,甚至根本就不应活下去。而她轻易地煽起了他对我的仇恨,让他同意带领纳库麦军队攻击穆勒。

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学习安德森人的伪装技术。麻宝麻瓦对此求之不得,于是就教了他。当我在舒瓦兹学习如何控制大地时,他正在学习如何欺骗别人的思想。

“人的信念不会遗世而独立,”他解释道,“每个人的思想都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坚定的信念会覆盖他人游移不定的想法。我们,应该说他们可以让任何人相信太阳是蓝色的,并且一直是蓝色的。但如果你远离了那些保持着这一信念的人群,你就不再会受到那么严重的影响。但概念已经形成了。如果你相信某个概念是事实,那你就不会时时反思其正确与否,除非有足以颠覆你信念的证据。”

所以巴顿勋爵才能在远离布灵顿的地方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但在回家的路上却必须拼尽全力提醒自己记住事实,因为他家乡的所有人都对这幻象信以为真了。

他没有带领那些纳库麦人在“背叛河平原”一路烧杀劫掠。我永远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然后,你又出现了。”他说道,“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你和父亲逃往库库艾。所以我必须从人们面前消失,才能栽赃给你,削弱你在穆勒人中的威信。这正合我意。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因为你恨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只是因为我是我,因为我是你。”

但表面上,兰尼克已经逃亡至库库艾,他们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然后消息传来,丁特失踪了。麻宝麻瓦有点惊慌失措,怎么会有人发现了丁特的身份,然后杀了他呢?杀了他的那个人肯定亲眼看见王国年轻的继承人变成了一个老人,但却没有揭穿事实。这是怎么回事?”

我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丁特。”我说道,“离开王宫时,我割开了他的喉咙,我以为他会自愈的。”

他笑了起来:“所以你达成心愿了,不是吗?你杀了丁特,救了我一命。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熟悉丁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替代他而不致掀起波澜的人。安德森人并不是万能的,没法一下子欺骗所有人,所以麻宝麻瓦把我送了回来。我以丁特的样貌出现在人们面前,告诉他们我被你挟持了,被你严刑拷打,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了。谁又能质疑我呢?在那之后,我就一直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放低了声音。我熟悉这个声音,因为当我在感到悲伤、恐惧或遗憾时,也会这样放低声音。他说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有多憎恨丁特。而我却必须装成是他,和他的那伙叛国者密谋杀死你和父亲。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我只能拼命告诉自己,我是兰尼克·穆勒,而不是他的复制体,不是怪物。我只能每日与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心怀不轨的叛国者、无恶不作的恶棍,还有那个婊子茹瓦为伍。然后消息传来,你和父亲走进了库库艾森林的深处,并且再也没有出来。然后有消息说父亲死了。我爱他,像你一样爱他。而在穆勒,当他们玷污父亲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时,我却觉得与你联系得更紧密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这让我不再恨你,一个人怎么能真的憎恨自己呢?那之后,我便一直在等你回来,解放我。”

“兰尼克,”他说道,“我经常自己去往再生圈,让医生割掉身上多余的肢体。可每次割掉,只会再长出更多来。医生永远不知道那是我,永远都不记得曾经进行过这样的手术,没人见过我这副怪物的模样,只有我自己见过。而我已经撑不住了。”

他看着我,看着我的躯体:“而你,你是完好的,你是正常的。你没有在这样的身体里,在这样自欺欺人的幻觉中活过这么长时间。让我们回到大厅,我会在众人面前显出真正的样子,告诉他们全部的事实。让他们知道你不是怪物。你可以坐上王位,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而我就自由了。”

“自由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我会请你杀了我。我被困在这躯体里,过着这种可怕的生活,过了这么久。而现在,我终于自由了。如果你不肯杀我,我就去淹死自己。”

我摇了摇头:“我原本打算来杀你。”

“原本?那时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我只打算来干掉那个控制了穆勒的安德森人,那个伪装成丁特的家伙。”

他震惊了:“在来之前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了安德森人的秘密?”

“已经没有什么安德森人了。”我试着回忆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多久之前,“大概在几天前,应该有一场可怕的暴风雨,笼罩了整片天空。那就是一周前,安德森岛沉入大海时溅起的尘土和水汽。”

他目瞪口呆道:“安德森就这么毁灭了?”

我还能听到体内萦绕不休的哭喊声:“解释起来很复杂,但安德森人已被抹去了。整个海岛,还有潜藏在每个家族里的安德森人。你和你身边那些伪装者,是这世上最后的,知道如何施展心灵骗术的人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重点不是我如何做到的,而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

“所以,交易馆也都被毁了,”他说道,“再也没有钢铁了。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我笑了:“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安德森人知道这世界上的所有秘密,兰尼克。你知道这世界取得了多少伟大的成就吗?足以让你为诞生在这个天杀的星球上而自豪,而你毁了这一切。没有交易馆,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把这些成就告诉整个宇宙?”

我耸了耸肩:“安德森人并不知道这世界的所有秘密。”

“愚蠢!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听着,兰尼克!”这种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别人的感觉让我略觉怪异,“是的,兰尼克。你就是我。不是吗?你被纳库麦人抓住,然后从麻宝麻瓦那里学到了安德森人的心灵骗术。换成我的话,我也会学习这技巧,我也会变成他们手中的工具;我会变成你,坐在你现在所坐的位子上,被囚禁在自己怪物般的躯体内,对外造出种种幻象来掩盖一切。不,兰尼克,你无权说我鼠目寸光或愚不可及,而我也不应对你下判断。你说这是个天杀的星球。你错了。几千年前,共和国把自己当成了神,把他们最伟大的思想者流放到这颗没有钢铁、没有希望的星球上,以此惩罚他们和他们的子子孙孙。仿佛他们生来就有罪,并且将永远为他们的祖先赎罪。三千年来,我们一直对此信以为真,并尽心尽力地把我们最好的一切奉献给那些浑蛋!我们自己的血肉!我们最顶尖的心血!而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只不过得到了几吨钢铁。在别的地方,它们一钱不值,只有在这里,它们价值千金。”

“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造出星舰。”他说道。

“用共和国提供的硬金属,我们永远也造不出星舰来。即便造出来了,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就这么离开,重回人类社会?你还没意识到这颗星球是一个怎样的奇迹吗?如果他们知道这星球上到底蕴藏着多么神奇的力量,只要他们在库库艾待上几天,或者在舒瓦兹待上一个星期,如果他们知道这星球真正的价值所在,兰尼克,他们会立刻赶过来,炸平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把我们从这个宇宙中彻底抹去。这就是我们能得到的一切。哪怕我们投靠他们,又能怎么样?说服他们对我们好一点?如果他们心怀善意,就不会像这样把背叛者的后代们,几百个世代的人们囚禁在一颗这样的星球上。”

“我知道。”他说道,“我也常思考这其中的无解之处。异议并无价值,异议无法成就任何事物。曾有个年轻人因为抗议某条法律而被逮捕,我把他带到河边,没有带警卫,只向他解释了这一点。如果他能够就此闭上嘴,我就会放过他,释放他。可他说,他不想被释放,只要这法律还存在,他就会坚持异议。不,我对他说,他会在监狱里坚持异议直至死去,而这又能成就什么?这就像我们头顶的月亮。我对他说,看见‘异议之月’了吗?它那么明亮,又移动得那么快,它是天空中最闪亮的景色。但这只是因为它离‘背叛星’足够近,而又是那么小。‘自由之月’更大,却也更远,所以只有前者一半那么亮。但‘自由之月’会带动潮水,让‘背叛星’的潮水涨落起伏。”

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认同感。眼前这畸形的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尽管他理应如此,但却足以令我惊讶。没人会像这样遇见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连思考方式都一样的人。那些话语仿佛从我口中吐出,又变成他的话语,回荡在我耳边。

“没有了安德森人,毁掉了所有的交易馆后,”他和我异口同声道,“我们将告别共和国,由此获得自由。当这个宇宙再听到我们的声音时,我们将掀起新的浪潮。”

沉默。然后我意识到最后那几句话的含义。他朝我微笑着。我们彼此明了,相知。我们的思考方式毫无保留地向彼此开放,所思所想都坦然绽开。我心中油然升起对他的喜爱。如果人类的爱与他们之间的相知息息相关,那么我当爱他如爱我自己。

“兰尼克。”我们一同打破沉默,异口同声道,又禁不住笑了起来。最后我说道:“你先说。”

“兰尼克,请坐上王位。你知道困在这样的身体里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知道我罪不容赦。宽恕我,杀死我,放我自由吧。”

罪不容赦?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没有让他感受那时刻回荡在我耳边的惨叫。相反,我闭上眼睛,然后将舒瓦兹人对我的治疗在他身上重现了一遍。

那些舒瓦兹人集合三五个人的力量就治愈了我的完全再生体质,这让我相信能以一己之力施行同样的治疗。我不像他们那样了解碳链,但我能感知到碳链,可以比较我和他之间的碳链差异。改变他的碳链,直至与我自己的一一匹配。这意味着他将从完生体的困扰中解脱出来,还将像我一样,不再饥渴,不再需要呼吸,能直接从太阳获得能量。

但我不能把自己学到的能力赋予他。即便能,我也不会那样做。他才是真正的兰尼克·穆勒,过着兰尼克·穆勒本应有的生活:像个伟大的国王那样统治整个穆勒。身旁没有亲朋好友,但却能生活在自小长大的王宫里。而现在,不再受完生体的体质拖累,他将获得真正的欢愉,我无法企及的欢愉。

几个小时后,整个治疗完成了。他在阁楼的地板上熟睡着。我从未像这样观察自己的身躯,那躯体完好无缺,没有畸形,又正值青春年华,皮肤光泽亮白,肌肉发达,肢体匀称,健康至极。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时,萨拉娜眼中的我。她总说我的身躯甜美动人,但我并不像她那样渴求别人的爱和陪伴,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倒非常讨厌“甜美动人”这个形容方式。但此刻,我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而他的面容则让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尝过痛苦的滋味,是的,他体验过的痛苦远比大多数人深重。他的面孔显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宽容和慈爱。但我曾见过镜中的自己,仔细看过时间和经历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没有那么宽容、善良。我见过了太多的东西,我杀了太多人。我体内的甜美已经消亡殆尽,这让我不禁渴望变得像他一样天真。

不可能了,我对自己说。几年前,在舒瓦兹边境的沙漠中,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开始猜想,或许死亡并不是一个人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代价,是承担由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带来的一切后果。我承受了那一切,因而永远无法掩饰身上的创伤和疤痕。

他醒来了,微笑地看着我,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茫然地抚摸着自己的躯体,继而失声痛哭,不停地问我:“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是的,这是真的。我对他说道:“等我摧毁交易馆后,就不需要保留再生圈了,不用再像饲养家畜那样蓄养完生体了。所以帮我颁布一条这样的法律:一旦发现完生体,就把他们都送到舒瓦兹的沙漠里去。那些沙漠之民会接纳他们。告诉他们,以兰尼克·穆勒之名去找他们。舒瓦兹人会知道该做什么的,他们会把这些人送回来。如果这些完生体没有回来,那就表示他们选择留在那里。”

“那你呢?”兰尼克问道。

“我从未存在过。”我回答道,“在纳库麦的森林里,是我变成了兰尼克·穆勒的复制体。你才是真正的我,而我只是幻影。接下来的几年里,兰尼克,慢慢改变你的幻影,直至把丁特的脸变成你自己的脸,然后你就可以不用再欺骗了。除了还需要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外,你不需要再欺骗人们了。用你自己的面孔活下去,统治这个国度吧。”

“那你呢?”

“我会找到自己生活的地方的。”

我切回快速时间流,返回到王庭,把他留在了阁楼的房间里。大臣和官员们还聚集在那儿,讨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花了几分钟辨别出混在人群中的安德森人,这是整个安德森一族最后的几个人了。兰尼克可以在悲痛中多沉浸一阵子,可我早已浸透了悲痛,并从中挣扎了出来,只求完成最后的目标。

我杀死了那几名安德森人,把他们的尸体拖到交易馆旁,我曾决心在打破最后一个交易馆的封印后,就死在那里。但现在,我却不再这么想了,因为我见到了那个真正的自己。他只是一个刚刚长大的男孩,正准备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尽管他并不是现在的我,却将成为我本应成为的那个我。这让我对未来有了些许信心和期望,并借此远离了死亡。

于是,我在快速时间流里打破了交易馆的封印,走至安全的距离,再切回至真实时间中。交易馆发出阵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我却开始后悔。我们的整个历史,那么多年来,为了重返共和国而付出的一切代价,做出的一切改变,都将在此刻终结。共和国能造出这样的机械,他们的科技应当发达到了怎样的地步?而毁掉这座最后的交易馆后,我们是否再也没法发展出那样的科技?我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切进了快速时间流,仿佛还想在保险完全破坏前,回去阻止这一切。

但我没有行动。这么多年被奴役的日子早已教会了我这样的事实:交易馆并非通往自由的钥匙,它是绑住双脚的锁链。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忘记死去的先祖,忘记那遥远的群星之外的敌人,而低头挖掘自身,弄清楚在几十个世纪的隔绝后,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没有行动,只听任交易馆走完了整个自毁程序,然后爆炸发生了,伴着一股炫目的光芒,交易馆由内向外炸成碎片。那一瞬,我想着自己有什么资格替整个“背叛星”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免心中暗生恐惧。

但接着我又禁不住笑了起来。现在再去想是否有资格这么做已经太晚了。骰子已经掷下,游戏已经结束了。

爆炸震起的尘雾渐渐消散,我的工作完成了。此前,我没想过在完成这个工作后还活在世上,而现在却必须决定该去哪儿了。此生剩下的时间里,又该做点什么呢?

我向着穆勒河上之都东面的平原漫步而行,脑海中的目的地逐渐清晰起来。在库库艾湖中心的小岛上,萨拉娜对我说过:“尽快回来。趁着你还年轻,趁着我们还相互需要,因为我将永远年轻。”

我的肉体、心灵都已不再年轻,但我想她,想念着我们在一起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想念着我们在河边做爱,对那些随着痴缠的欢愉而来的痛苦毫不在意。我还爱着她,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并不是被什么突然涌起的思念冲昏了头脑,只因为其他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得到,或已弃绝。只剩下了她。她,还有那个靠近亨平海域的偏僻山区,那些贫穷而善良的人们,那在山野中放牧的平静生活。

Chapter 15

风之子

我在真实时间下返回了库库艾。几个年轻的库库艾人不知道我是谁,跟我玩起了快速时间流的游戏。我不禁笑了起来,轻松地与他们的时间流割裂开来,保持在真实时间里。他们尝试了好几次,却仍没法把我拽进他们的时间流,不免担心起来,跑去找年纪更大、技术也更好的人了。“知一切者”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了。

“饮湖者!”他一看到我就笑着伸出手,大吼道,“你一去就去了这么久!我的笨学生!你离开后,我教导其他学生时,都拿你当反面教材来着。你竟然离开了这么久!当然我算不准时间,可那真是好久好久了,你这个老浑蛋!来吧来吧来吧!快点来!”

我们加快了速度。这个胖库库艾人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引路,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前行,呼吸着森林的空气。我并不觉得森林是自己的故乡,但这森林是我父亲的葬身之地,这里还有爱我的人;我是他的儿子,是她的情人。这世上与我关系最深的两个人,都停留在这森林里了。

我提到萨拉娜的名字时,“知一切者”有点疑惑。“人柱。”我不得不提醒道。他笑了起来:“啊,她啊,她真是不可思议。以外人而言,她学得不错。我们不再叫她‘人柱’了。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叫她‘石头’,‘石头’女士。因为她一直用最慢最慢的时间流站在那儿,你想见她吗?”

我想见她吗?直至站在她面前,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想见她。我已经离开了六年的时间,以真实时间而言,也有三年了。她还像我最后离开时那样站在那儿,手仍伸向半空,像要挽留我。最后的话语仿佛刚刚脱口而出,嘴唇还半张着,眼中的泪水刚刚溢出,第一滴泪水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滑。

我看着她,觉得自己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六年时光给我留下的一切创伤仿佛都不翼而飞。我慢慢走近她,一边放慢自己的时间,直至慢到我从未体验过的地步,直至身边的树都像是变成了幻影。她的眼泪开始滴落,她看见了我,她脸上的绝望变成了希望,她说:“兰尼克,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这样永远年轻下去。带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