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伪装。”我说道。

“去年,他们翻过山脉袭击了阿尔文,遭遇了惨败。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我们的敌人吗?”

我耸了耸肩,对一个伪装者而言,什么都有可能。

“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从不隐瞒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正在找的那个家族,一定会在历史上的某个点,转入地下,开始隐瞒自己的实质。你不觉得吗?另一个心理学家,也是最后的一个心理学家是汉克斯。对他们,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两年前他们起兵反抗东部联盟。而我亲爱的儿子亲自带兵讨伐,把他们举国付之一炬。据说那国家的臣民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背井离乡逃到雷士曼、派克和木下去了。吉尔人从不怜悯。所以,他们看来也被排除了伪装者的嫌疑。

是的,他说得对。我问道:“所以就没有别的心理学家了?”

“没有了。”

“那么,其他人的专业是什么?”

“也可能他们是个例外,与你的理论不符。兰尼克,可能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呢?”

“把所有家族都列出来,我们来试着找出最接近的专业,然后再讨论其他的。”

于是我们开始一个一个检查那些家族的历史。巴顿尽量简略地把他所知的历史写了下来,他用了一种非常漂亮的花体字,我几乎认不出他在写什么,这让我对他所受的教育感到由衷的敬佩,但我们的猜测大多不着边际。托勒曼家族是演员,但他们家族以文学天赋而知名,尽管过去的几千年里,交易馆回绝了他们提交的每一本图书、戏剧和诗歌,他们还是一直坚持提交而不气馁,真是令人惊叹。被流放的知识分子中,也没有魔术师。想来也完全可以理解。最初被流放的那些人,都是挺身反对群氓暴政的高级知识分子。除了少数例外,他们几乎可算是人类精华中的精华,是整个共和国的智慧结晶,这意味着所有人都是某个专业或知识领域的顶尖代表。

我们花了一整个小时探寻每个家族背后的历史,仔细寻找答案。而后,那答案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它太显而易见,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一直视而不见的。

“安德森。”我说道。

“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专业的。”巴顿说道。

“没错,我们不知道他的专业,但他是起义者们的领袖,不是吗?”

“是叛徒们的领袖。”巴顿回应道。

“他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的领袖,但自己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

“是的,这一点倒确实令人费解。”

“一个政客。”我说道,“他深得群众喜爱,而获选为共和国议会的议员,而又能赢得共和国顶尖智者们的信赖。你不觉得这反差有点大吗?”

巴顿微笑道:“你说得有点道理。当然,当时他可没有我们的敌人这样的本事,但他能把自己装成所有人的朋友,变成每个人都信赖的伙伴。这不就是那些伪装者在做的事吗?”

我靠在了椅子上:“所以,至少你认同这个可能性了。”

“有这个可能,尽管无法证实,但其他的选择根本连可能性都没有。所以,就是他了,至少值得试一试。”

我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要这么着急吗?难道你不准备邀请我一道?”

“我只会离开几天的时间。”我说道。

“你至少得花一整周的时间,骑马越过伊世拉的乡野,才能抵达海岸。然后你得找条船,穿过全世界最可怕的海域——狂暴海;要不就只能走福纳地峡,这意味着要额外花两周时间,而且要跑这么快,你还得跑死一打快马才行。”

“花不了那么多时间,相信我。我让你失望过吗?”

“刚才你把那个美丽的女士从我房子里赶出去,就让我失望来着。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跟在你后面的。既然你说两天,我就等你两天,多几天也不成问题。你能让射出来的箭再掉头飞回去,哪怕你说能飞到月亮上,我都信。”

“或许你该换个地方等我。”

“滚你的。上街才不安全呢。而且,我还有事没做完呢。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创个纪录,一小时来三发!快滚吧,顺便让那个女孩进来。”

我就离开了。

因为在库库艾时,我没能学会扩展自己的时间流到身边的其他人或物上,所以现在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我必须切进快速时间,然后靠双脚走到目的地。虽然这比真实时间下骑马抵达还快,但对应地,却额外花了我不少天数。我在快速时间流里走了九天九夜,终于抵达伊瑟烈的海边。这是我用得最快的时间流,离开库库艾后,我就再没尝试过这么快的时间流速。有段时间我还挺喜欢这样独自一人长途跋涉来着,可现在,我已厌倦了孤身上路,尤其是像这样一直奔波在路上,看着路边的人们如石像般静止不动。而更令人疲惫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正被那些伪装者操纵着,而我正出发去拯救他们,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被拯救。

福纳是位于安德森岛和大陆之间的狭窄海峡。当我抵达伊瑟烈那个可以俯瞰福纳海峡的岬角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前的海水正从海峡里涌向北侧水位略低的狂暴海。只是在慢速时间流的作用下,海浪仿佛静止了一般。浪尖几乎打上了我站立的岬角岩岸。暗沉沉的海浪,仿佛从深渊中直扑上来一般。

我从未试过在快速时间流下游泳。在库库艾时,总是有别的什么人把我裹在他的时间流里,连带着我身下的湖水一道。所以我没试过跟眼前这种静止了似的海水打交道。

我小心翼翼地探脚进入水中。快速时间流下,空气并没有变得像墙一样挡在我面前,水却变得更黏稠,更能承载我的重量。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游泳,只是手足并用地爬上浪花顶端,再从另一面滑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在攀登一座座满是泥浆的山岭。过了一阵子后,这段旅程反而让我觉得挺有趣的。下午时,我就已经抵达了海峡的另一面,并顺着浪花爬上了安德森岛的岩石海岸。

离开了狂暴海后,我举头四望,眼前都是枯黄的草地,大块的圆石散布其间,还有三五只绵羊在岩石间逡巡。这里的土地贫瘠、干枯,地上的草并不茂盛,绵羊移动时就会带起小块的尘土,远远看去,就像是飘浮在由尘土构成的云团上一般。

我一边沿着岸边岩山的山脊走向遍布礁石的海岸,一边考虑着该怎么弄明白这里是不是那些伪装者的故乡。我总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走到本地人边上问他:“下午好,你知道那些想篡夺这个世界权柄的浑蛋们是从这儿来的吗?”我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出现在他们面前。从刚才的惊涛骇浪来看,船难可能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我只要装作遇难者的样子,在某个捕鱼者的房子外面大声呼救,就不用费心解释自己的来历了。

我走到海边的一座房子边上,它离海只有几米远。我顺着岩石爬回到海中,想到真实时间下,浪花一定势大力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离岸最近的一个浪花顶端,然后切回进真实时间。

那一瞬,我就后悔了。我真该站在岸边,让浪花打湿衣服就算了。

Chapter 12

安德森

浪花毫不迟疑地扑了上来,我被狠狠地拍向了岸边的岩石,接着被身后打来的浪花劈头盖脸地抽打着。撞上岩石的那一瞬,我就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并立刻意识到骨头断了。更糟的是,退开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把我从礁石上拽了下来,再把我狠狠地拍了上去。

我感到自己的右腿骨已经被撞了个粉碎,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让我无暇他顾,而右腿整个不听使唤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面对这么狂暴的自然之力,这无力感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的父亲就因为折断了颈骨,之后溺水而死,而我眼看着也要陷入同样的境地了。再次被拍向礁石时,我猛地展开双臂抱住了一块礁石,但浪花紧跟着撞在我背上,让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臂膀,跟着又落入水中。

第三次被拍在岸上,我才勉强抱住礁石,并尽可能远离浪花,向上爬去。但每次浪花拍击岸边,我都会被海水劈头盖脸地淋一遍。但不管那些海水怎样如雨水般不停倾泻,我好歹算是安全了。我等了几分钟,让受伤的腿能稍微愈合一下,至少让我能继续走路。当这条腿终于可以承担重量后,我开始大声呼救。

“救命!”我大吼道,但这喊声似乎根本无法穿透浪花拍岸的崩裂声和狂风的呼啸声。我不得不再靠近那座茅屋一点。我沿着岩石继续向岸上攀缘了一段距离,然后看见了她。那是个女孩,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穿着件短至膝盖的裙子。她美得动人心弦,微微卷曲的黑发随风摇摆,像是在发出闪亮的光芒。尽管不是该意乱神迷的时候,可我却瞬间为她所吸引。离开库库艾之后,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这样为一个女孩着迷。

我再次大声呼救,她轻巧地在岩石间跳跃着,来到我身前,对我微笑。我也尽力忍着疼痛对她笑了笑。她帮我爬上岸,我便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走向她的房子,嘟嘟囔囔地说了些早已编好的故事。捕鱼船被涌向福纳海峡的暗流裹挟,然后在礁石上撞了个粉碎。桅杆倒塌时砸在了父亲头上,想来他已经溺水而亡,只剩我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她转过身告诉我,三年前,浪花把她的父亲从岸上拍了下去,从那以后,她就只能独个儿勉强看顾着羊群,尽力谋生。

“像你这么美丽动人,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吧?”

“是的。”她羞涩地答道,“不过我还在等待。”

“等待什么?”

“当然是等一个合适的人啦。”她笑道,然后把我带进房里。

从远处打量她的房子时,我没有注意到墙壁周围开着许多花,那绚丽的色彩与这枯黄贫瘠的大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下仍有心追求美,这让我立刻对她充满了好感。她给我端来食物,那是一点冷掉了的汤,她正准备端去加热。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让我摔倒在地。我清楚地震时不能待在房子里,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向门外奔去,眼看着十尺开外的地面上猛然裂开一个口子,然后再呻吟着合拢。

最后,地震停止了。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因为海水还未干,再沾上泥土,衣服变得更污浊不堪了。尽管我的腿已经完全恢复,但我还是装出一瘸一拐的姿势转向她。

“真是不好意思。”她说道,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烦恼而非恐惧,“我们这里总是这样,大地、天空和海洋都一样令人捉摸不定。”像是在验证她说的话似的,刚才还一丝云也无的天空,突然积起了层层浓厚的黑云,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房间外的花立刻被浸透了。但大概是饮足了水的关系,反而显得更挺拔了。

“你的衣服,”她说道,“脱下来让我洗一下吧,上面沾满了海水和泥土。”

我有点脸红。这脸红并非出于伪装,她是那么纯真,反而让我害羞起来。

“我没穿内衣。”我垂头道。

“那就去里面房间,我有两个房间,从帘子后面把衣服递出来。”

我按她说的走进房间,慢慢脱下裤子和上衣,这还是我在亨平时格林和薇兰给我的。我把衣服递给她,然后躺在床上。床出乎意料地柔软,让我想起穆勒的豪华大床。真难想象在这样的荒僻乡下会有这么舒服的一张大床。我赤身裸体地躺倒在床上,伸展四肢,深深地陷入软绵绵的床垫中,试着放松心神。这感觉真好,在连续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又在浪尖上挣扎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我就这么睡着了。

我从沉睡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并没睡多久,天空还因为彤云密布而显得阴沉沉的。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汤的味道。然后门开了,她赤裸着站在门前,身躯上洋溢着美妙的青春气息,让我想起了孩提时与萨拉娜在床上厮混时的情景。回想着那些往事,让我禁不住心中隐隐作痛。虽然我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但那一切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要这个女孩,或者我只是想再体尝一下青春的味道。但不管我的想法如何,她这样站在门前,想必也想投入我的怀抱。

这么直接。这还是那个让我难为情的羞涩女子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轻轻走进房间,在床边跪下时,我突然意识到在离海这么近的偏僻荒野,她怎么能过得这么舒适、这么安闲?我回想起雨云出现在天边的奇怪景象,还有刚才那场地震的发生几乎摧毁了这座房子时,她依旧神色如常。更奇怪的是,刚才她那么天真而羞涩,现在却直接地跪坐在我身上,饥渴地揉搓着自己的胸部。

切进了快速时间流后,我才发现刀子离脖颈只有不到一指远了。那个赤裸的美丽女孩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男人,带着我所见过最恶毒、最邪恶的仇恨表情。他的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嘴角流涎。我立刻意识到他想干什么,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正尖叫着:“肉、肉!”

我身下的床也不再柔软。那根本就是一块板子,坚硬且凹凸不平。我狼狈地从他的两腿间滑下床,站在那儿想着该怎么办。通往厨房的门还开着,我走进去,并看见那本该烧着热汤的罐子里什么都没有。房间里原本赏心悦目的装饰也都已消失不见,触目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地面和凹凸不平的四壁。

地上到处都是污秽的尘土,因为这个人可以选择活在自己的幻觉中,所以根本没花心思整理身边真实的世界。难道他沉溺于自己的幻觉而不自知了吗?可能吧。但我却意识到,他已经穿上了我脱下来的衣服,而我甚至连他自己的衣服都找不到。难道之前他一直这么光着身子?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从没见过有人因贫穷而堕落到这种地步,哪怕舒瓦兹人都绝不会这样与灰尘为伍。

房间外墙边的鲜花已经变成了低矮的灌木和枯草,房子已经倾斜,随时都可能倒塌。刚才地震留下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就连那场大雨可能也只是和地震一样的幻觉。

就连房间里,那宽敞的睡房都只是幻觉。那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屋而已。我从那个老人手中摘下刀子,然后切回真实时间。他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孩,但她猛地挺直了身子,屈起手臂痛苦呻吟起来。可能是我刚才摘下匕首时动作太猛,弄伤了他的手腕。女孩转向我的方向,满脸震惊,我径直一脚踢在了“她”两腿之间,下一瞬间“她”就变回了那个老头,倒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

“你是谁?”他喊道,“你是谁的梦境?”

“你的!”我说道。

他稍微从痛苦中恢复了一点,他哑着声音道:“我睡觉时都会给自己一个好梦的。我觉得你是真的,那个地震吓到了你!”

我俯下身去用木质匕首的刃尖拍了拍他的喉咙,但下一瞬间,就变成我自己的喉咙被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真是个蠢货。我切进快速时间流里,刚才还躺在地上的老家伙现在已经趴在我背上,从后面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想勒死我。我挣开他的桎梏,绕到他身后。一切进正常时间,我就把他举起来,从卧室扔进厨房。因为在快速时间下,我从他双手间挣脱开时,扭断了他所有的手指,老人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尖叫。

可接下来的幻觉甚至连我的触感都被骗过了。我明明把他抓在手里高举在空中,可他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刀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他手中,然后一记戳刺,捅穿了我的肾脏。我终于没法忍受,不再和他打斗,而是径直冲出了房子。我脚下的大地立刻颤抖起来,身前的大地崩裂出一道裂缝,我必须鼓起全部勇气,直接从那裂缝上跑过去。落脚处果然都是坚实的土地。跑出几米后,我躺在大地上,用最快的速度与大地沟通,唤起了真正的地震。眼前的房子立刻崩塌了,被裂开的地面所吞噬。

我躺在大地表面,大地在我身下颤动。但那种像耙子犁地一样从我身上席卷而过的不是地震,而是透着死亡意味的尖叫。这种尖叫不是在战场上被兵器所杀害的战士发出的,也不是饱受瘟疫、饥荒或水火之灾的无数男女老幼发出的,它是一个被大地本身杀死的人发出的一声不甘的尖叫。这叫声被放大了足足有一千倍,直到它鼓胀了我的耳膜,令我也尖叫起来。

我一直放声尖叫,直到我自己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为止。那痛苦并不是身体上的,我的肌肉并未感到疼痛或因紧张而扭曲,那痛苦仿佛是从我的体内,与大地沟通的那个部分生出的,然后瞬间即扩散至全身,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我没有死。当尖叫声渐渐止息,我抬起头,身前的大地已经合拢,那栋房子和那些虚假的花朵都已消失。但我却想唤回那一切,唤回那个令人憎恶的可恶老头,让他重得生命,尽管他配不上这生命。他该死,尽管这世上没什么是真正该死的。啊,我一面想着让那座被毁灭的房子和那个被大地吞噬的老头再恢复原状,又想着这不可能,他们已经毁了,死了。这混杂的意念快要把我弄疯了。我又想起了自沉于湖中的父亲,想起了“背叛河平原”上被纳库麦人杀死的数千士兵和无家可归的平民。正是这些安德森人掀起了战争,这些伪装者带领军队一路烧杀抢掠,我想起他们已经造成的无数死亡和接下去他们还将犯下的可怕罪孽,我在心底权衡这一切,并下定决心毁灭安德森。这决定让我重获力量,站起身,转身走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