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问题无法这么轻易解决。我刚驱使大地去杀死了一个人,我听到了它因此发出的惨烈叫声,这会让我的灵魂坠入永恒的不安与痛苦中——尽管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有灵魂。可我也坚信,任何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的人,都不会认为我有罪。

我切进快速时间流赶回吉尔,在过河的一路上都十分痛苦。途中我只停下了一次,为了找件衣服代替在安德森丢失的那件。我偷衣服的时候,留心偷了一家看上去完全负担得起这个小小损失的主儿。在快速时间流里漫长的跋涉中,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冥思苦想——那些想法着实不那么令人愉快。有那么一次,我觉得我终于能盼着和一个无需谎言以对的人好好聊聊了,他能让我放松,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而且不会为此责怪我。最后我回到了巴顿勋爵藏身的妓院,爬上楼梯,却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已经被切成了十几块,在温热的房间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

Chapter 13

背叛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想来应该不难,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老板最值得怀疑。我和巴顿掏钱让他提早开门的消息,可能从他嘴里传出,继而口耳相传,一直传到某个身居高位,知道巴顿如何在刑场上逃生的人耳中为止。所以他们才把他大卸八块,因为他们曾见过我如何死后重生。那些伪装者和他们不知情的助手们,想确保这次不会犯下同样的错。他们就这么把他留在了妓院里,确保我会发现这一切。

一面检查着朋友的遗体,我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在快速时间流里。对我而言,离开安德森已经是十天前的事。这意味着我从吉尔出发,在路上来回奔波了十九天。而在真实时间里,现在只是我离开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禁不住去想,如果路上能走得再快点,或者不那么早离开他,我是不是能救下巴顿的性命。可当我为他献上祭奠时,我意识到这内疚与我在安德森时从大地的哭号中感受到的痛苦无法相提并论。大地并不认为我应当为巴顿勋爵的死负责,我也并未因杀死那名安德森人而内疚。所以,我可以卸下心中的内疚,而只铭记我爱这个人,他是个好人。我必须拼尽全力,不再让像他这样的人,因为那些伪装者的阴谋而死。

既然巴顿已死,我再没有理由拖延了,只能快步踏上下一段旅程,执行接下去的计划。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有权做出判决,我曾万般不情愿地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而现在,我已不再怀疑,也已心甘情愿。我将付出一切代价,将“背叛星”从这些伪装者的魔爪下解放出来。思考可以到此为止了,现在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但我还需要判断一下优先级。出发去对付各个家族中掌权的安德森人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们的故乡,而且不能让任何安德森人替换掉被我杀死的伪装者,我也不想看到一支安德森人组成的大军出现在大陆上。安德森岛的人口可能不到百万,但也应有数十万人。我能靠手里的刀和快速时间流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吗?可能还没达成目标,我就已垂垂老矣。所以必须得是某种无法抗拒的天灾,一次性杀死所有安德森人。而我却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我需要帮助,而我只能想到那些舒瓦兹人。但我能说服他们来参与这样的屠杀吗?哪怕这样的杀戮只是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以及让其他数百万的生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意义?但舒瓦兹人不喜欢做这样的价值判断。我太了解他们了。生命就是生命,谋杀就是谋杀。而我呢?离开他们时,我还是无辜的,回去时就已双手沾满鲜血,却还请他们协助我制造更多的死亡。

我已经在快速时间流里待了几个星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除了那个伪装成女孩的安德森人,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声音。而现在,我还不能休息,只能继续踏上旅途。我花了整整三十天穿越大陆的南部区域,从伍德一路走到哈斯。眼见着大树让位给繁茂的草地,草地变成了一缕缕低矮的干草;而后连这干草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黄沙和风蚀的岩石。

我在最后一丛荒草前停下,然后切进真实时间。我找不到那些舒瓦兹人。但他们可以找到我,而且他们会来找我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着要不要掉头离开,因为心知肚明和他们的再见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他们不会杀了我,但我却克制不住地想着,与他们在一起时,他们所给予的那种无私的、无尽的、可以依赖的爱。而现在,我再也得不到那样的爱了。

走进沙漠半天后,第一个舒瓦兹人开始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与我相隔数个沙丘并行,一会儿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会儿又消失在某座岩山后。到了下午时,人数增加到了三个。到了晚上,当我在一座高耸的岩石旁停下休息时,身边聚集起了上百个舒瓦兹人。之前我与他们住在一起时,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人。

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我。我坐在他们面前,将意识深深地探入地底,找到水源,然后把水拉到地面上,水里反映着岩山顶端被夕阳照亮的峰尖。我俯身下去喝水。而水却从我唇边退去,沉入地底。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他们已对我做出了判决。

我站起身,对那些舒瓦兹人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从我们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一个老人道。

“这个世界需要你们的帮助。”

“大地只需要生命,别无所求。”另一个人低声道,“杀人犯。”

“我不是说大地需要帮助,”我打断了他,“我说这个世界,伙计们。你知道,人们没法像你们这么无欲无求,他们还需要填饱肚子,还需要挣扎求生。”

“他们挣扎求生是因为还有人热衷于杀戮。”老人说道,“我们知道你干了什么,我们听到了那声死亡的惨叫。兰尼克·穆勒,你杀了他,所以你应该听得最清楚。我们教会你如何与大地沟通,而你却借此杀人。你把大地的力量变成了自己的武器。如果一定要杀什么人的话,我们第一个就会杀了你。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我们。你别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任何东西。”

“赫姆特?”不知怎的,我认出了他,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是的。”那个老人回答道。

“我以为你会永远保持年轻。”

“一个朋友背叛了我,所以我就老了。”

然后他转身背对着我,其他人也一样。尽管没人离开。

太阳落山,夜幕落下,黑暗笼罩了一切。“异议之月”在空中穿行,虽不曾光耀万里,却至少让我仍能在黑暗中辨清左右。我就这样被包围着,而又被无视着。没人打破沉默,直至我无法忍受。在舒瓦兹度过的那几个月的时光,我仍记忆犹新。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而现在却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我无法完成那个任务,无法将那些应看顾的人解放出来。我脱下衣服,倒在沙中,轻声哭泣。

我为自己哭泣,因为我背叛了岩石的信任,用它赐予的力量杀戮;我为巴顿哭泣,他的智慧、勇气和对我的信任害他丢了性命,尽管他的努力给了这个世界一线希望;我为一路来此地时,擦身而过的人们哭泣,他们不知道希望就这样擦肩而过又飘然而逝,他们的未来亦将就此葬送;我为这一切的终结而哭泣,因为一切的终结都是虚无。即便我消灭了安德森,即便我挫败了他们的阴谋,“背叛星”的所有人就能获得自由了吗?穆勒人会再换到新的钢铁,铸造武器,袭击邻人。纳库麦人会从树上下来,用他们换到的钢铁武装士兵,碾压那些仍在用木头和玻璃作战的国家。杀死安德森人只是打开了死亡的闸门,将世界再次带入痛苦与恐惧的深渊。而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在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我何德何能,可以认定战争会好过他们眼下享有的和平?

真正的敌人不是安德森人,真正的敌人是钢铁。不是我们用以铸造星舰、逃离“背叛星”重返人类社会的钢铁,而是那些让人们流血死亡的钢铁。这些钢铁毁了我们,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放进交易馆去兑换钢铁。这样就总会有一个家族能比别人兑换到更多钢铁,于是它就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家族的侵犯,进而阻止其他家族挖掘新的交易物,兑换更多的钢铁。

我躺在沙子里,头枕在双臂上,我这才意识到消灭安德森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必须同时毁掉所有交易馆。只要共和国还能从其他星球源源不断地把钢铁送来这里,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从这血染的命运中解放出来。

“你说过,大地中有铁。”我说道。

他们没有回答我,甚至在我哭泣时都没有回过头,可能以为我在为自己的深重罪孽和悲惨命运而哭泣吧。

“为什么大地的表面上没有钢铁?”

没有回答。

“地表上有钢铁,对吧?所以舒瓦兹人才会第一个到这里来。地质调查显示这里的钢铁储藏不易开采,但是这里有钢铁,不是吗?”

赫姆特回答道:“没人会在舒瓦兹发现钢铁的。”

“但它们在这里,不是吗?它们就在这儿,而你知道。或者你的先人们知道,他们知道钢铁能拿来干什么,他们知道钢铁能用于战争,他们知道在这场争夺霸权的无尽斗争中,要流那么多血,牺牲那么多生命,以至于任何胜利都毫无意义。不是吗?”

赫姆特转向我,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扭曲表情:“没有人因此而离开舒瓦兹。”

“你们有钢铁!只是你们决定不用这些钢铁。不是吗?”

赫姆特站起身,愤怒地说道:“你知道什么?你没看见那些山岭吗?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不让这儿下雨?如果舒瓦兹境内落下雨来,那些山上泛出的红色铁锈隔着几英里就会被人察觉。我们就永无宁日了,这个世界也会因此而疯狂。所以我们一直隐瞒了这些钢铁的存在,我们也不会让这个世界知晓,不会让这个世界来争夺它们,再用它们去杀戮。”

所有人都转向了我,脸上现出了同样的愤怒表情。

“你不明白。我不想告诉别人,我只想卸下这压在你和你的先辈身上的重负。你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舒瓦兹,只为了防止人类获得钢铁,继而掀起战火。但你们不知道在舒瓦兹外,人们正在为了钢铁而血洒战场吗?”

“我们当然知道,”赫姆特说道,“但我们没有权力去改变人们的想法,我们不应对此负责。这不是我们的错。”

“所以你的手是干净的,不是吗?这里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下,所以就没有黑暗了?你们没有那么纯洁。你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可你们没有,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之处,这就是你们所犯下的罪行。”

“我们没有杀人。我们跟别人毫无关系。”

我已理清了这个逻辑的可笑之处后,便乘胜追击道:“如果你们帮助我,我能让人们再也得不到钢铁。我能切断共和国向我们输送钢铁的渠道,我能结束这场因钢铁而起的竞争,结束因为相互竞争而攀升的敌对情绪。但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是个杀人犯!”

“你们也是!”

赫姆特瞪大了眼睛。

我继续道:“在汉克,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吉尔军队的入侵而死于战火,无数房屋被焚烧,人们背井离乡,倒毙路旁;在‘背叛河平原’,又是成千上万的人因为纳库麦人的入侵而失去了一切。此前有任何家族的任何军队这样干过吗?”

赫姆特垂下了头:“此前,我们从未听过那么可怕的悲鸣。”

“钢铁引发了战争的狂潮。因为纳库麦和穆勒都在不停地获得钢铁,所以他们中必有一个成为统领所有家族的主宰。但这里还有一个家族,他们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从交易馆换来钢铁,就只能用这种能力从其他家族那里骗取钢铁,而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穆勒和纳库麦的人民?”赫姆特怒道。

“你们可以不关心,但你们关心人类,以岩石的名义,或以你们珍重的一切价值的名义!我说的那个邪恶家族正是安德森,他们的能力正是欺骗。不是叙说一个谎言,而是让人们相信谎言。他们编织的谎言如此真实,以至于别人甚至无法去质疑这谎言。”我向他们述说了关于丁特、麻宝麻瓦和柏斯·巴顿的一切。

这份名单让赫姆特现出了凝重的神色:“这些人就是那些引起诸多杀戮的权力核心?”

“正是。”

“那你准备干什么?杀了他们?”

我没有回答,但赫姆特读出了我的意思,不由得露出一股厌恶的表情:“你还希望我们帮你?如果你觉得我们会帮助你,就永远当不了我们的朋友。”

“听我说!”我吼道,并寄望于提高音量能让他们稍微放下成见,“这些安德森人是无法抵挡的,没人能击败他们。他们并没有组成大军,而是悄无声息地站上各个家族的王座,直接统治了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但如果他们被激怒了,如果他们组成军队,离开那座海岛来与我们作战,他们将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们能变成你心底最恐惧的怪物,甚至趁着睡梦悄无声息地降临。哪怕他们在战场上与你作战,当你挥剑时,他们就已经从你眼前消失。士兵们甚至来不及挥剑,就已经被捅穿了心脏。”

“我知道战争是怎样的。”赫姆特轻蔑道,“可我拒绝战斗。”

“你们当然能拒绝战斗。谁能杀死你们?你们永远不会死。但在这沙漠外,有几百万人会死。如果有人走向他们,手中拿着剑,对他们说:‘服从我的命令,或者带着你的老婆孩子一道去死。’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只能服从。即便是个英雄也只能低下头。因为他知道,任何能够杀戮并且愿意杀戮的人,都将击败所有敌人,直至被同样强大的敌人击败。而欺骗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凡人能抵抗这力量。”

“我们不是凡人。”

“你们甚至根本不是人。人是会死的!你们尽可以嘲笑敌人的士兵,在他面前筑起一道无法攀越的石墙。你可以站在那道墙上看着你的敌人,看着他的子子孙孙出生、变老,死去。而你将永远无法理解他们一直在害怕什么。他们在害怕天可能不下雨,粮食可能绝收,害怕饿肚子,害怕被突然降临的地震或洪水夺去性命,安身之所被摧毁;而最令他们害怕的,则是有人趁夜而来,举剑收割他们的性命。他们怕死!你能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也怕死。”赫姆特道。

“不,赫姆特。你们只是厌恶死亡,你们憎恨死亡。但你们很清楚,没人能威胁到你们的生命。死亡只会降临到别人头上。”

“所以你就希望我们去杀人?你希望我们跟你们一样投身杀戮?”

“不,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阻止这星球上的任何人拥有那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我要捣毁交易馆,不让任何家族能够继续获得钢铁。我想要摧毁安德森,因为他们拥有钢铁般无法抗拒的力量。”

“如果就这么杀死我们不喜欢的人,那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或许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个衡量人们所作所为的标准。在这条标准面前,那些为反抗暴政而杀戮的人或许比那些只为一己之私欲而杀死所有反抗者的人受的惩罚更轻。但如果一个为自由而战的人是邪恶的,那这宇宙或许已没有任何正义或邪恶可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杀或者不杀都毫无意义。但事情不会是这样的,它不该是这样的,正义和邪恶是不同的。总有一天,我们需要为正义而战,为拯救生命而战,听我说!”

但我无法说服他们,我看出来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表情令我绝望了。“好吧,我没法说服你们。没人能强迫你们做任何事情。”在绝望中,我尽情地讽刺道,“你们将自由视为奖赏,尽管你们有能力解救他人!但你们太自私了,哪怕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也自私地不肯伸出手。所以,继续自由下去吧,继续这么高尚下去吧!但希望有这么一天,你们能明白,你们的自由、高尚,你们的与世无争,你们的永生是为了什么?因为你们的生命无益于他人,甚至毫无意义。”

我转过身,沿着来路返回,去往哈斯,走向文明与开化,走向那些无助的人们。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意识到有人正跟在我身后。那是赫姆特,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他的发色不再是老人的那种白色了。

“兰尼克。”他说道,“兰尼克,我必须和你说说。”

他的声音也变得年轻了,但我仍不敢相信刚才的争论能起到这样的效果,我不禁问道:“说什么?”

“因为我爱你。听到你所说的话,我意识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仍爱着你。”

我停下来,和他一道在沙子中坐下。

“兰尼克,你必须明白,我们并非掩耳盗铃。你说的话,我们都听进去了。我们也想帮你达到那目标,我们想要摧毁交易馆,我们也憎恨安德森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认为他们所造成的杀戮是不可饶恕的。不是因为这杀戮带来了愤怒、伤痛的惨呼,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因为他们只是为了利益就犯下这样的罪行。你明白吗?我们和你一样义愤填膺,我们也想消灭他们。但是兰尼克,我们做不到。你觉得我们不进行杀戮,只是因为我们选择如此,只是因为我们不愿如此,只是因为我们希望世界和平?我们无法杀戮,就这么简单。即便此刻,我们仍因为岩石中轰鸣的死亡之歌而痛苦不堪。在安德森,你让大地吞噬那个人时,你听到了大地发出的惨叫声。你还记得听到那声音是什么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