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跋涉让我疲惫不堪。我便切到快速时间流里打个盹儿,这样就能在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里一直保持清醒了。
我很快睡着了,醒来后,还在快速时间流里多待了点时间来醒醒神。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在马匹的背上,然后变成小小的水花溅开来。切换进真实时间的那一瞬,我看了眼那名仆人,惊讶地发现他看起来矮小了不少,而且穿着一件简陋的蓝色斗篷,短得只能遮住他的膝盖。
这幻觉很快消失了。我切回了真实的时间,他看起来又像之前一样高大,穿着深红色的华丽斗篷。让我相信刚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疲倦和视线不清而产生的错觉。接下去整个晚上,我一直醒着。在黎明降临前,云开始散开,我趁那会儿又打了个小盹儿。马匹多少有点不高兴,但还算听话。太阳一升起,我们便上路了。
岩石堡垒建在海角上的一堆乱石间,靠近后,会发现它看上去比从远处看时更高大。这城堡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一点点修建而成的,所以并没有什么统一的风格。一些早期的部分看来更像是防御工事,而现在,这城堡看上去残旧而破败,升至高处的海水拍打着城堡下方的岩石。看来整座城堡被海水浸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名仆人把我带到马厩,另一名仆人把马匹领进栏中。走进城堡,房间里很冷,而且空无一人。尽管这地方是为容纳更多人而设计的,但现在却没什么人在这儿,让这地方显得更加冷清。
巴顿勋爵显然不喜欢寒冷,当我们不请自入地走进一个大书房的房门时,扑面而来的暖风让我吃了一惊。房间里有个壁炉,正烧着熊熊火焰。其他角落则摆满了书。书本从地面直堆到十尺高的天花板。这里那里还摆着一两个梯子,上面的踏板已经磨损,显然所有的书都经常被人翻阅。但这些梯子也给人一种这建筑还在修建的感觉。
巴顿已经上了年纪,但总是笑逐颜开。他和我握了握手,把我领进房间:“谢谢你,杜尔。”他对那名仆人点了点头,于是便只剩下我们两人坐在炉火前。
“我听说过你。”巴顿说道,“很久前我就听过你的大名,就一直想见见你来着。请坐。我把那些最软的家具都挪到了这里。这是我过活的地方,尽管它又老又旧,可我不也是一样吗?想想吧,我们这一系的血脉传承多年至今,和这城堡相差无几。而我只有一个儿子。这城堡也只有我与它做伴了。”他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而是转头去看书脊上的名字。亨平人的习惯仍深藏在我心底,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所以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说,我宁肯闭嘴什么都不说。
巴顿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跟看起来的样子不太一样。”
这让我笑了起来,不由得操起了早先说话的方式:“很多人都这么说,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能告诉我,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吗?而我的实质又怎么和外观不相符了呢?”
“即使在跟一位贵族说话时还这么尖牙利齿,而且没有种完菜就不肯来。你看起来桀骜不驯、郁郁寡欢。但人们说你就是‘风之子’,说你救护难产的妇人,治愈跛足的绵羊,还把弱智的小孩子变回正常人。你带来了不少奇迹,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反倒因为刚才那种穆勒式的说话方式而暗自后悔。够了,别再自我炫耀了。
“但我想见你的原因与此无关。”巴顿说,“那些迷信的人们总会传颂些神话般的故事,但我可不会随便把那些传说中的人物招来问话。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说你有一头像羊毛般洁白的发色,而且每日苦行。看起来很年轻,却像个老人般行事。兰尼克·穆勒怎么会变成这样?”
最后的那个问题来得突然、荒谬而危险,以至于我未能藏起自己的惊讶。巴顿笑了起来,显然为自己的狡计得逞而扬扬自得:“逮着你了。即使那些聪明人也常被我骗到,装成一个又老又无知的贵族蠢货也并不是全无益处。兰尼克·穆勒的故事一直很令我着迷。从他和他的父亲,亲爱的老恩塞尔·穆勒钻进库库艾的森林后算起,已经过了四年了。据说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可我不相信传说。那些传说大多是从某种自然现象夸大而来,我可不觉得走进库库艾的森林就一定会死。你觉得呢?”
我耸了耸肩。
“我觉得他们会再出来的。”巴顿说道,“我认为兰尼克·穆勒,‘背叛河平原’的灾祸之源,还活着。”
他死死盯着我:“我认识你,孩子,当你还是十一岁时我就见过你。”
这让我不得不再一次细细打量他,我见过这么瘦弱的老人吗?
“那时候,我还在四处旅行——大概可以算是个历史学家吧——到处收集故事和家谱。自从共和国把我们的先祖和他们的家族放逐到这个天堂般的国度里,以惩罚他们犯下的罪后,已经过了数千年。这数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让我感到好奇。而当我看到你时,我只觉得这是个注定要做点大事的孩子,可他们说你到处奸淫掳掠,所经之处,只带来无尽的灾难。”
我摇了摇头,考虑着是承认他猜得没错,还是假装成对兰尼克·穆勒所知甚少的样子。真讽刺,在“背叛河平原”上,那个伪装成我的家伙,已经让我的样子尽人皆知。在那儿没人认出我来,可在这里,在这个世界最偏远的角落里,我却被人认出来了。
“可我最感兴趣的是发生在你故乡的事情,兰尼克·穆勒。我听说你的弟弟丁特已替代你坐上了国王的宝座,统治着本应归你统治的土地。”
“他不过是个傀儡,谢天谢地。因为那个杂种根本连个蚂蚁窝都管不好。”我怒道,亦借此承认他所言非虚。
“他是你母亲的孩子吗?”
“尽管这看来不可思议,但没错。而我从没见过你,巴顿勋爵。”
“那时我可比现在年轻多了。”他从位子上站起身,走到一个梯子边上,慢慢爬了上去。从上面拿下一本又厚又重的大书,递到我手中。“这是我从你父亲那儿借来的,当时他可很不情愿来着。但他还有一个副本,而且我向他解释了家谱学对我有多重要,最后他被我说服了。当然,也有可能他觉着没必要跟一个傻瓜多计较吧,但他还是要我掏了好大一笔钱买下这本书。”
那听起来确实是我父亲会做的事。
我打开书,书里记载了穆勒的家谱和历史,好像是由历代的史官以编年体的方式手写而成。我不太认得书最后撰写记录的那个笔迹,但显然这本书一直记录到我十一岁时为止。看看史官将哪些内容记入族史还挺有意思的。而我一定是特别讨人喜欢,因为哪怕是我孩提时说过的只言片语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但巴顿的沉默,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让我不得不加快速度,直至翻到书末。
“如何?”他问道。
“是真的。”我说,“你拿到这本书时,你怀疑里面记载的内容是假的吗?”
“没有。在向你指出书中的某个疑点之前,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有个简单但却非常重要的事情未被记录在书里,而更令我惊讶的是,你竟然对此全不在意,甚至是有意地忽略了这个疑点。”
我等着他解释。
“你的弟弟,”他说,“丁特。”
当然,丁特,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不少少年时的记忆里都有他的影子,可当我再次打开书寻找有关丁特的记录时,却发现书里并没有记录他的诞生,甚至整本书里根本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载。
“可能史官不喜欢丁特,只喜欢我。”
“史官会没见过丁特吗?”
“他受到重重保护,不和外界打交道。”
“兰尼克·穆勒,我希望你回忆起一段少年时的往事,一段不那么愉快的往事。尽可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情景。”
“拜托,你想让我把心理学和催眠术什么的当真吗?”
“这不是什么心理学,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于是我开始回忆。在我刚学会骑马时,人们送了我一匹名为鲁克的小马,但当我试着驾驭它做一次跳跃时,我失误了,它受了伤,跛了脚。我回到家里,告诉父亲是马厩负责照料它的男孩失职,弄跛了鲁克。当我离开马厩时,男孩被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赶了出去。因为他撒谎,还宣称我把马带出去时,马还是好好的。我还记得当父亲要我当面指责男孩时,他脸上的表情。我还记得当我离开时,如何羞愧难当。
“你记起了什么东西了,是吗?当时的情形还清楚吗?”
“很清楚。”我回答道。
“现在,寻找一个和丁特有关的童年记忆,大概在你七八岁的时候的事情,你们俩都在导师那里接受教育时的记忆。你还记得导师的名字吗?”
“彦维。”
“他和你是同一个导师吗?”
我耸了耸肩。
“回想一个和丁特有关的记忆。”
我很轻松地就想起了与丁特有关的记忆,但所有的记忆都是在我更年长时留下的,在我十二岁到十五岁期间。但在那之前的记忆则怎么都想不起来。尽管我的记忆告诉我他在那儿,可我却想不起来。
“我只是想不起细节。”我说道,然后看见巴顿笑了起来。
“和我当时说的一模一样,”他说道,“只是记不起细节了,也是这么肯定,丝毫未曾感到疑惑。”
“有什么值得疑惑的?如果我能让那个小浑蛋消失的话,几年前我就会那么干了。相信我。”
“那,让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他说,“坐到椅子上,兰尼克·穆勒。因为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是个老人了,所以可能会有点唠叨,说些不值得一提的细节什么的。试着别听睡着了,至少别当着我的面打呼噜。”然后他开始讲述有关他儿子的故事。当他提起那个男孩的名字时,我立刻认了出来:“柏斯·巴顿?吉尔的国王柏斯?”
“都一样,你打断我了。”
“但他是国王,或者说,傀儡,是整个东部联盟的国王。他是你的儿子?”
“就在这座城堡中出生长大的。但如果你不让我开始讲这个故事,我就没法把它说完了,穆勒。”
于是我让他讲了下去。
“我喜欢旅行。很多年前,在我的身体差到无法再外出前,我进行了最后一次旅行。前往拉德纳,你可能听说过那地方。那里冷得像冰窖,相比之下,亨平就像是个天堂了。可那里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如果我生病了,我只想把自己交到拉德纳的医生手上。在那儿的时候,我偶然碰到了曾见过的医生。上次见到他时,我还年轻,刚结婚,并刚刚接过王位。那时我可比现在更像个国王,统治的可不止亨平这样的小地方,而是整个东部半岛。但现在,显然这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个医生,他叫忒斯·斯坦利,专擅妇科疾病,但还同时是个超棒的弓箭手,我们一起出去打猎,在脊峰山脉过了好一阵子无忧无虑的打猎生涯。我们是好朋友,在我结婚后不久,我的妻子生病时,就是他帮我治疗的。这已经是柏斯出生前的事了。”
他停了一阵,仿佛是在考虑如何继续说下去:“再次见面时,他问起了我妻子的情况。那时,我不得不告诉他,我的妻子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时她已经五十岁了,但还算不上老。那时我才意识到,上一次我和忒斯出猎时发现了一群麋鹿,然后各自一箭放倒了一只公鹿,竟已是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我提起了这段往事,又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我的儿子柏斯没有继承我在弓箭方面的天赋。
“我们大笑了一番,嘲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然后他说:‘那么,巴顿,上次见面后,你再婚了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当然没有。’我回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收养了个男孩?你的儿子?’他问道。我继续否认道:‘那是我亲生的儿子,结婚两年后就生了来着。’
“他脸色发白,然后从他记录病例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笔记,从中找出了一条记录,让我看了那条记录。上面记载着,在我和妻子结婚后一个月时,因为我妻子的病,他不得不对她施行了子宫切除术。
“你能想象那时我有多么震惊吗?我坚持他一定是记错了,但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你知道,我的质疑根本没法令他动摇。他清楚地记录了手术的前因后果,并记下他摘除了子宫、卵巢。而我的妻子几乎因此而死在手术台上,可要不这么做,她就会在一两年内因为癌症而死。所以她注定以一生无子来换取生命。
“我坚持他记错了,我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儿子诞生,可当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时间、地点,不记得我是站在产房里还是待在了外面,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庆祝自己的继承人诞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你一样,就像刚才你不记得自己的弟弟一样。”
我常常质疑他人,可现在,我却无法质疑巴顿,他完全没有理由撒谎。更何况我手中的族谱更不容置疑,一面听着,我一面试着寻找点记忆,可仍想不起十二岁前有任何有关丁特的记忆。只有一片空白。
“我的故事还没结束呢,兰尼克·穆勒。我回到家,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知怎的就忘记了这次谈话。完全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完全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直至我离开布灵顿,进行最后一次旅行。这一次,我为了避开寒冬而前往了哥斯坦恩。在那里我接到了忒斯的信件,他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给他回信。回信?我根本没有接到任何信件。幸而在那封信里,他提到了我们曾进行的那次谈话,详细到足以让我回想起那一切。我被这突然回想起的记忆吓了一跳,并意识到其中的古怪之处。并不是因为我上了年纪才会忘记那一切的,兰尼克·穆勒,是因为有人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当我待在家里时,有人让我忘记了那一切。
“我回到家里,只是这一次,我坚定地,时时刻刻对自己重复着我的儿子是个假货,一个骗子。在我的一生中,从未这样拼命地想让自己记住什么。可随着我离家越来越近,我所见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越来越觉得柏斯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骨肉,所有熟悉的、亲切的景象,都与柏斯联系在了一起,尽管我完全记不起他和这些景象有什么关系。我把忒斯的信件抓在手里,每隔几分钟就拿出来读一遍,直至根本不用看上面的字迹,就能记起里面的每行字句。可离家越近,记忆就越模糊,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折磨,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没有儿子,柏斯是个假货。而根本不去想怎么会有人把一个陌生的孩子,带给一个注定无子的国王,然后让他相信那就是他自己的骨肉。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这桌子前坐下,还能把那一切铭记于心。然后,就在这桌子上,放着忒斯的四封信件,每一封都被打开过并读过,可我却毫无记忆。而现在我可以读了,每封信都直指柏斯不可能是我的孩子这一真相。
“在那些信件里,柏斯甚至还找到了当时从拉德纳陪他一同到布灵顿来的一些同伴。他的那些同伴见过我,我也清楚地记得他们。他们都很清楚地记得,我注定无子。我和我的妻子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甚至还记得当时我说过的俏皮话,说既然我老婆没了月事,就不能再托词逃避我的需索无度了。就在那一刻,在我看着忒斯的记录时,我回忆起自己跟他开玩笑的那一刻,好像心底的某个开关‘啪’的一声合上了。我记起了那一切——我没有儿子,一直到我四十岁时,然后突然就有了个十九岁的男孩,急切地想要继承我的王位。我满足了他的渴望,让他成为北面广大领域的领主。而仅仅五年后,他竟然就已成为布灵顿全境之主。八年前,他更升至联盟的盟主,进而将整个东境的联盟变成了听命于他一人的王国。”
我摇了摇头:“不是国王,巴顿。他不过是一群科学家背后操纵的傀儡而已。那些家伙们现在也以这种方式统治着纳库麦和穆勒。”
“如果你看到了一个傀儡,那么就该抬抬头,看看是谁在后面牵线。”他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如果我再这么坚持原先的观点就是愚蠢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丁特和柏斯很像,一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孩子,却从没有人怀疑过,连他们自己家里的其他人都未曾质疑。而现在,他们都已经占据了至高的权位,可以统治所有人,而其他人还以为他们不过是傀儡。”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他说,“当你还是个小孩子时,你总是直言不讳,而你的父亲正是喜欢你的这种直言不讳。我曾问你,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你有什么想法。你说:‘巴顿勋爵,因为父亲没有其他的孩子,所以我才能舒舒服服地当个继承人。如果我有个兄弟,我就得谨言慎行了。因为如果没了我,总还有人继承王位。那我的日子就无趣多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的父亲让我背下这些话,并且跟另外五个还是六个人重述来着。他很喜欢你,更欣赏你的聪颖。你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了。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了,我甚至回忆起老巴顿了。那时他还年轻,他被逗得连连拍打自己的大腿,爆发出阵阵笑声,连连夸奖我的少年老成,而我则因为能把这个经历丰富的老人逗得开怀大笑而扬扬自得。
我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我可以肯定巴顿是对的了。我没有兄弟,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