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我呢!”

“你不能算,你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重塑了。对一个建造者而言,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建造的神殿毁灭殆尽,真是种侮辱。”

穆勒人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有建造任何神殿了。

“我是个好国王吗?”

“是的。”

“不,”他回答道,“那么多年,我一直沉迷于战争和杀戮,力量和征服。然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不是败给了大自然不可阻挡的伟力,而只是一群住在树上的野蛮人碰巧抢在我们前面赢了游戏得了奖励,就让我们一败涂地。时运不济。当我们从交易馆得到钢铁时,看来还颇有机会,可我只是用那些钢铁去杀人而已。所以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帝国的建造者,不是吗?”

“对你的人民而言,你是一个伟大的统治者。”我说道,因为他需要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君王而论,他确实是穆勒历代君主中最伟大的。

“他们只是在玩一个游戏。在这儿丢一块钢铁,在那儿丢一块,然后看着我们东奔西忙,彼此征战不休。我不过是个卒子,兰尼克,却自以为是个国王。”

他突然紧紧抓住我,凑到我耳边,疯狂地耳语道:“我可笑不出来。”仿佛是为了证明似的,他哭了起来。我也哭了。

那天,他便投湖自尽了。人们在海岛浅湾处的芦苇间找到了他的尸体,水流把他送到了那里。他从悬崖上跳进了湖水的较浅处,摔断了脖子,他的躯体来不及重生,所以他就那样躺在湖底,直至溺毙。直至今日,我仍不时想起他。每一次,痛苦都会像闪电一样划过心头,但我更愿意为他的狡猾而骄傲。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说任何穆勒人自杀了,除非他们疯到引火自焚。但我很清楚父亲并没有疯,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击败了穆勒的再生体质。

父亲离去后,有些东西反而变得清晰了。我不用再为他担心了。当我终于能忘记那种空虚感、失落感,当我不再猛然转头,试图去寻找某个应该在那儿的人时,我开始把握到控制时间的诀窍了。

“你的技巧还糟得很。”“知一切者”对我说,“但至少你能控制自己的时间流了。”他说得没错。现在我可以保持自己的时间流,而不会被身边的其他人裹挟了。这给了我某种程度的自由。于是,我就在睡觉时,把时间流加速到非常快,九个小时变得只有几分钟那么短暂。这让我像是一天到晚都醒着一样。我看尽每一天的时时刻刻,并像所有库库艾人一样,深深沉迷其中。

但我并不高兴。

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没有人高兴。他们感到愉悦,没错,但愉悦是那些不再为什么事情真正感到高兴的人们的本能反应。这些库库艾人拥有世上一切的时间,但他们不知道拿这些时间干什么。

我和这些库库艾人一起度过了大约半年的真实时间。幸好森林仍有季节变换,我才能猜出大概的时长。有一天,我听说“一屁股摔倒者”要死了。“他已经老得不行了。”跟我说话的那个女人道。我便去见他,并在一处阳光照耀的草地上看见了他。他还处于那种疯狂的加速状态下,一个劲地直奔死亡而去。我加入了他的时间流中,握住他的手,听着他最后的喘息。而其他的库库艾人大多不愿这么做,因为死亡毫无愉悦可言。

他的身体虚弱了很多,尽管仍然胖得像座肉山,但皮肤却已发皱、下垂。

“我可以治好你。”我说道。

“别费这个劲。”

“我能办到的。”我说道,“我可以让你恢复青春,这是我从舒瓦兹人那里学来的。他们一族都永生不死。”

“永生了又怎样呢?”他问道,“我这么一路狂奔,难道要在最后再掉头回去吗?”他“咯咯”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我问道。

“生命。”他说,“还有你,‘石头下巴’,多么可笑啊。我的‘饮湖者’,饮尽我的生命吧。”

所有人中,只有我为他而悲悼。父亲死时,也同样无人注意。这里的人们无视死亡,虽然“一屁股摔倒者”有很多朋友,可他们却不知跑哪儿去了,是去寻找一个不会那么急着奔向生命终点的人了吗?

“这对我毫无意义,”他说,“但对你或许有意义。我们自认心中满是希望,所以总是开开心心的,但这都是假的。我们没有希望。你是我这一辈子认识的人中,唯一心怀希望的。‘饮湖者’,离开这里吧,这里不过是一座墓地,离开这里去拯救世界吧。你能做到的。如果你做不到就没人能行了。”

我惊讶地注意到他竟没有在笑。

“你是说真的吗?”我问道。

“我喜欢你,‘饮湖者’。”他回答道,然后就死了。残留在尸体上的时间流仍在发挥作用,让他的躯体在几分钟内就腐化分解。没人移动他的尸体,他就这么悄然无息地回归大地了。

我沉入大地,静静聆听大地的声音。战争已经结束了。死者的惨叫声不再汇聚在一处,尽管仍不时响起,但却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仿佛只是自然死亡。但我不相信和平已经到来,这世界从未获得真正的和平。

拯救世界?从谁的手上拯救世界?

我可以拯救世界。但在库库艾,一切都已不再有意义。“一屁股摔倒者”死了,父亲死了,萨拉娜把自己凝固在时间中。“知一切者”说我天资有限,在控制时间这条路上将再无寸进。看起来是时候离开了。

但我说出自己的打算时,萨拉娜却反对。

“我想离开,而且我也应当离开。”我说道。

“我需要你。”她眼中满是惊恐,所以我又待了段时间。我在她的时间流里待了一整天,一整夜。然后又是一天。我们做爱,说些温柔甜蜜的话,让我们能在分离时,彼此都觉得好受点。于是一个说“对不起”,一个说“我原谅你”。但我记不得是谁在道歉,谁在宽恕,或许彼此都有。

当我离开时,她没有哭,我也没有。尽管我们都觉得心中凄苦。“你要回来。”她说。

“好的。”

“尽快回来。趁着你还年轻,趁着我们还相互需要,因为我将永远年轻。”

并不是永远,萨拉娜。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这颗星球会变老,直至被另一颗星球吞噬。时间未能摧毁的,将被火焰焚尽。就算你逃过了时间的摧残,也会被火焰永世焚烧直至死亡。

我想着,离开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一离开她的时间流,我不禁回头望去,想把眼前的一切铭记在脑海中。一滴眼泪刚从她的眼角溢出,她的嘴角仍带着笑,她正轻挥手臂示意再见,抑或是想伸手抱住我、挽留我。她是那么可爱。这个可爱的女孩失去了她的国土,失去了她的家族和所有的爱人,这一切让她的温柔天性备受摧残。但我只能掉头离去,一面想着,我是否已经太老了,老得无法真正爱她了。

然后,我便离开了。没有对任何人说再见,因为我知道离开并不能使任何人感到愉悦。我将自己的时间流设为与真实的时间一致,就这么走进了森林。晚上感到累了,就睡觉。早晨太阳升起就起身前行。我就这么告别过去,回归尘世。

离开城市一天后,我感到附近有一个较快的时间流,就把自己调整到与那个时间流一致,并找到了三名库库艾人。她们都是年轻女孩,还不像成年人那么胖。她们正在加速一个闯入森林的陌生人的时间。他正沿河直行,一路向南。这河水会带他走出森林外,抵达琼斯。一个女孩离开同伴,来跟我对话,解释说她们已跟着这可怜虫好几天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看太阳的位置自己只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累得想睡觉了。“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回这里了。”她“咯咯”笑着说道。

“谁知道呢。”我说,“我第一次穿过森林时,也有人对我这么干过。可我不也还是回来了吗?”

“噢!”她说,“你是‘石头下巴’,你不一样。”她开始脱衣服,对库库艾人而言,这就是想做爱的意思。当我告诉她,自己不想做爱时,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都这么说来着,我还不相信呢!你只跟那个穆勒来的白女孩做爱是吗?她叫‘人柱’,对吗?”

“萨拉娜。”我说道,但这只让她笑得更开心了,我便起身离开,切回到正常的时间流里,这样她们很快就会离我而去了。但她们说得没错。刚到青春期时,我花了不计其数的时间,把身边的所有女孩都拖上床,而又有哪个女孩不想跟穆勒之主的儿子上床呢?但最后,我却下意识地决定除了萨拉娜,不再跟别人上床。我是什么时候下定这个决心的呢?又是为什么呢?

这忠诚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像是自然而然。我不由得去想这会持续多久。

当你可以毫无恐惧地走在这片森林里时,就会发现库库艾的森林非常美丽。但我是在农田间长大,更习惯在平原上纵马远行。我沿着河水走出森林,直抵琼斯的群山中,顺着山脊一直走,直至眼前地势陡降,展开成“背叛河平原”。我在一座小山顶静坐了一个小时,看着眼前的开阔平原、田野和树木。我可以看见附近农家炊火的烟柱冉冉升起。沿“背叛河”继续向南,还能看到船只,但在眼前这片平原上,人们渺小得仿佛全无踪影了。我看着眼前的美景,过了几分钟,才注意到身边的果园里,苹果树上正硕果累累。我并不饿,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了。只要一想到咀嚼,我的牙齿就已经酸痒不已。于是我抛开心头那一点幽思,走下山,就此回归尘世。

没人想念我,也没人高兴见到我。

Chapter 9

琼斯

这小镇应该有个什么名字,但我没有费心去打听。连接纳库麦和穆勒的大道两旁有很多这样的村镇,它只是其中之一。这条大道曾是琼斯人和伯德交易时用的商路之一,罗伯斯人也用这条路和斯隆交易。纳库麦帝国扩建了这条路,以满足逐渐繁重的运输需要。本地人说,每隔五分钟或十分钟,就能看到商队或旅行者在路上穿梭往来。而我的所见所闻也证明他们所言不虚。

在他们的传说中,我和父亲在一年前进入库库艾的森林,之后再也没有出来。有传言说我谋杀了他,或者他处决了我,或者我们在一场惨烈的决斗中两败俱伤;还有传言说,终有一天父亲会回来,联合西部平原所有的人民,举起叛旗反对纳库麦人的残暴统治。当然,我只字不提父亲自沉于湖中的事,尽管我克制不住会去想。如果他知道平原人民对他抱持的深深敬意,是否还会像那样一死了之。

但这也十分讽刺。这些人害怕过他,只是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纳库麦人是比穆勒人更残暴的主子。我无从比较两者到底哪个更冷酷。因为穆勒人四处征战时,对被征服者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同情。这些人会在穆勒的铁蹄下呻吟,正如他们此刻在纳库麦人施予的重负下呻吟一样。

那些关于叛乱的传言,都不过是呓语。推测下来,丁特应该已是穆勒之主,但众所周知,现在所谓的“穆勒之主”不过是傀儡。在纸面上,现在的穆勒比父亲在位时,疆域更广,国力更雄厚。但人们都知道,纳库麦人的国王也是穆勒的国王。尽管纳库麦人并不受欢迎,但整个“背叛河平原”,从西侧的舒密特到东侧的星耀山已无战事,因为这片土地已被征服。和平带来安全,安全带来自信,自信带来繁荣。尽管人们嘴上抱怨,实际却心满意足。

纳库麦的国王?我听过很多关于这个国王的传言,但我却清楚这个所谓的国王是怎么回事,相信其他那些身处高层的人也清楚。镇里的旅馆老板,曾经是弗里斯特公爵。但在纳库麦士兵来征收巨额的“征服税”时,抗税不交,因而丢了领地和爵位。幸而他还留着大笔钱财,可以逃至此地,买下一间旅馆,当了个小旅馆老板。所以,或许他当时的固执也并没有错。唯一的问题是,不再是贵族后,就没有那么多人围着他打转了。

“现在,我必须白天黑夜地干活。虽然过得还不错,但小伙子,我跟你说,你永远都不知道在林边纵马奔驰,放出猎犬追逐野猪,然后弯弓搭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吧,那感觉一定很不错。”我说道。不禁回想起自己狩猎野猪时的感受,而那一切早已是过去了,让我在回想起时,又不免平添许多美好。

“可是国王说不准打猎,所以我们就只能吃些牛肉、羊肉和猪下水混在一起炖成的汤了。”

“我们必须遵守国王的命令。”我说道。说话时提提国王,表示下尊敬总没错,更何况坐在我对面的很可能是纳库麦人的支持者。

“让那国王见鬼去吧。”旅馆老板道。这让我对他好感立增。当然,如果边上还有些别的客人,他说话一定会更谨慎一点。但他肯定从我的言辞里判断出来,我受过教育,这意味着我和他一样,都曾经是贵族,而现在却什么都不是了。“纳库麦的国王就跟人们口中的‘星舰’没啥两样。”

我笑了起来。所以他也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真正当权的是麻宝麻瓦。”他说。

这名字,让记忆如潮水般涌起,而后又以一场黑暗中的奔逃而告终。我回忆起树屋里,她要和我假扮的那个甜美少女做爱时的情景,不禁饶有趣味地想着,如果我答应了,并和她做爱了,她发现真相时,会不会被吓一大跳。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些科学家们,才是纳库麦人里真正掌权的。”他说。

我笑了起来。那些纳库麦人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让这样的秘密泄露了出来。但我不得不装出不知情的样子:“科学家?那些人什么都不是,只会白日做梦啊。”

“你在想什么呢?你觉得只因为我被剥夺了爵位,就跟原先的朋友们断了联系?我还有身居高位的朋友呢。这跟现在穆勒的情况没啥区别,基因工程师们掌控一切,丁特只是他们摆在前面的傀儡,避免那些忠于王室的旧臣起来造反。瞧瞧这世界,那些生来就该高高在上的,现在却只能屈尊当个酒馆老板;而那些靠着小聪明爬上位的,却能对一切指手画脚。”

他走进后面的房间,等我啤酒快喝完时,他都还没回来。我并不需要喝啤酒,但偶尔喝点小酒,再撒泡尿会让我心情愉悦。那些每日正常吃喝拉撒的人,从不会去想这些日常行为中有任何愉悦可言。于是我喝光啤酒,放下酒杯。

“先别走。”他喊道,慢步走进大厅中,“坐下,发誓你永远不会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笑了起来,他把那笑容视为同意,于是也笑了起来。“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他说,“你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尽管你的白金色的头发在穆勒和舒密特人里并不罕见,可你那种神情表明,尽管没人前呼后拥,但你仍像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他,我并没有尝试改变面容,伪装一下什么的。所以他能认出我,这并不让我惊讶。

他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我的名字是希尔·昂德·琼斯。你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和那些白日做梦的家伙们可不一样。”昂德·琼斯,意味着他离琼斯的王位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有些人,还在反抗这些黑鬼。人数不多,但个顶个地聪明。我们正在南边,收集一些穆勒钢铁。就在哈斯,那是个没人听说过的穷乡僻壤,用来藏东西再适合不过了。我会告诉你去那儿找谁,看到你愿意加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你是谁不重要,光看外表就知道你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那家伙的名字是——”

“别告诉我他的名字。”我说道,“我不想知道。”

“别跟我说你不讨厌那些黑鬼。”

“我比你更憎恨他们,”我说道,“但我不太能撑得住严刑拷打,会把你们的秘密吐露干净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在撒谎。”

“或许吧,你可以试试。”我说。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