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特满脑子都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我说道,“但我们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丁特的人挡在了我们和大海之间,北边的易普森人也不会接纳我们。他们害怕触怒纳库麦人,不会放任我们进入国境的。我们无路可逃了。”

“我们可以击败丁特。”

“他的人数至少有我们五倍那么多。有这么多士兵,再平庸的将军都能取得胜利。”

我们沉默了下来。霍玛诺斯嘟哝着说些要照料马匹之类的话。军队整装待发后,哈金特回来问道:“我只想知道接下来干什么,我们是走上战场,还是转身逃跑?”

“我们要逃跑。”父亲道,“但问题是,朝哪个方向跑?”

哈金特哼了一声:“我从没想过穆勒人也有变成懦夫的一天。我跟着你一路走来,眼看着你一步步接纳了这个该死的浑蛋。”他瞪了我一眼,“然后一切就分崩离析了。可这次我不想再夹着尾巴转身逃跑了。有不少人站在我这边,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和敌人决一死战。”

换个别的什么人,大概会借机大发雷霆,但哈金特为人古板,所以只是狠狠地瞪着我。于是父亲回答道:“那就下到部队里去问问吧,哈金特,问问谁愿意跟你走。但告诉他们穆勒大人希望士兵们能跟他一同撤退,再寻战机。那些愿意跟你走的,就交给你了。”

哈金特点点头,转身离开。我蹲下身,在地上画出一幅穆勒和周边区域的简图。

“南边和西边都没希望了。”父亲道,“所有穆勒人都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赫普尔、克莱默和维泽尔全境的人则都想杀了我。”

“北边也行不通。”我回答道,“易普森无力保护我们,而我们又没法胁迫他们站起来反抗纳库麦人。”

“我们也没法向东去,纳库麦人的军队正挡在路上。”

“真令人绝望啊。”霍玛诺斯说道,从手上的一卷书上抬起头来,“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跳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只有那个最后的办法了:“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父亲的反应并不慢:“库库艾吗?但关于那座森林,有太多传说了。兰尼克,没人肯进那座森林的。”

“我进过那森林。不是只在边角打转,而是从森林正中心穿了过去。”

“你觉得这些士兵会跟着你赴汤蹈火?”父亲道。

我笑了。

“就算我们把士兵们带到了那里,兰尼克,又能做什么呢?纳库麦统治了东境,星尔的军队则在北方肆虐。我们能在库库艾的森林里做什么?”

“至少我们能活下去,丁特一定撑不了多久的。”

“你真准备把我们带进森林里?”

我看得出,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害怕库库艾的森林。可我过去也一样害怕。在森林里,也确实会发生各种怪事。时间过得很慢,我的身体很快就感到疲倦。但那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关于舒瓦兹也有很多可怕的传言。”我说,“但我还是从那片沙漠里活着出来了啊。”

“你觉得,库库艾家族的人还活在森林里吗?你觉得他们能提供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兑换些钢铁吗?”

“那个森林怪异而危险,甚至令人疯狂。在那儿我一个人都没见到,也不指望这次能见到什么帮得上忙的人,但就算最渺茫的希望也好过毫无希望。”

父亲笑了起来:“兰尼克,我觉得你是彻底绝望了,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

笑容意味着他已放松下来了,我得再推一把。

“丁特会跟着我们进库库艾的森林吗?”

“丁特?所有那些怪力乱神他统统都怕,他睡觉时还要在窗上挂锁。如果天上有乌云就不肯过河,如果被别人马匹的影子碰到了,那个蠢货还得唱个歌驱个邪。”

“纳库麦人可不是蠢货,他们还是生长在森林里的民族。”我说道,“可就连他们也不会走进库库艾的森林。所有人都害怕库库艾,怕得两腿打战。只要我们不盲目恐惧,就会是安全的。”

然而却有更多人选择和哈金特一起直面死亡。我们把剩下的人编成一个两列纵队,转向东北方行进。但士兵们相互告别的场景,却只令人更泄气。队伍里的士兵对哈金特的部队破口大骂,指责他们抛弃了穆勒之主,而哈金特的士兵们则以“懦夫”回应。一路前行,队伍的士气也越发低落。现在我们只剩下了五千人,而逃兵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我不责怪他们,只是强迫那些被逮住的人回到行列中来。他们也毫不在意,清楚过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再找个军官们没盯住的机会成功逃跑。

然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分岔口。向左的大路是指向北方的逃亡之路。另一条小路则通往库库艾的森林。父亲做了次振奋人心的演讲,但还是有两千人脱离大队向北而去。哈金特带领的部队在我们离开数小时后就被敌人屠戮殆尽。纳库麦人的军队正追着我们的屁股赶上来。大河湾那里还有另一支部队以逸待劳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我们沿着群山间的崎岖小路鱼贯而行。这一路已不再有士兵逃跑,因为队伍里装载补给的马车是唯一的食物来源。如果脱离队伍,就没法在后方追兵的搜捕下幸存。更何况仍跟在队伍里的人,都是父亲的铁杆支持者,是那种会选择死亡而非背叛的忠诚士兵。

当我和父亲走在队伍前列,带领部队前往库库艾时,他突然说道:“我在考虑这么个主意。我们不如在这儿找个伏击点,然后和敌人死战到底。”

“这是个蠢主意。”我笑道。

父亲露出个苦涩的笑容:“离库库艾的森林越近,我就越疑神疑鬼。你真的肯定我们能安全地穿过森林?”

“放心吧。有我在呢。”

“是,有你在,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兰尼克,我的儿子,我们逃亡时,你赤手空拳就摧毁了一整段王宫的城墙,对吗?虽然我已经老了,可还没有老糊涂。”

“我在舒瓦兹学到了点本事。”

“兰尼克,我不想质疑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有你才有这种力量?只有你才能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活下去,你怎么知道,我们剩下的人都能活下去呢?”

“我只是在舒瓦兹学到了点东西而已。进入库库艾的森林时,我还跟别的穆勒人没什么差别。走出森林时,我也只是疲惫不堪,但却没有丝毫改变。”

他叹了口气:“那我们可以在库库艾的森林里干什么呢?”

“活下去。”除了这个目标,还有别的什么吗?

脚下的道路急转向北,我们可以看见库库艾的森林浮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因为从没人会往森林去,所以根本没有通往森林的道路。我选了个看来还算好走的地方,带领队伍离开道路向森林走去。

队伍没有跟着我前进。

人们没有说话,或掀起叛乱。士兵们只是勒马不前,看着我,不说话,也不跟上。

然后,父亲离开道路跟上了我,他的马匹步子很慢,一部分士兵跟在了他身后。可当父亲跟我站在一起后,剩下的士兵们仍勒住缰绳,站在了离道路几米远的地方。

父亲转身面对着他们:“我不会命令你们跟我来。穆勒之主要朝那个方向前进。真正的穆勒子民会追随他们的国王,跟我一同前进,哪怕是死,我也会跟你们死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父亲的演讲起了作用,还是远处飞来的箭矢更有说服力。纳库麦人追上了我们,距离还很遥远,他们射出的箭矢大多偏离了目标。但很快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会缩短,然后整支队伍就会暴露在他们的箭雨下。

父亲大喊道:“穆勒人,跟上我!”然后转头对我说:“该死的,快点领路带头!”我挥鞭驱赶马匹,沿着崎岖的地面小步慢跑向森林。我很幸运,一路平安地抵达森林边缘,而跟在我后面的其他士兵则运气没那么好。不少人在抵达森林前,就连着胯下的马一起摔倒在地了。

树很高,但横生的树枝大多长在离地不远的地方,因此很难找出一条直接冲入森林的路径。我不得不下马开路,这意味着队伍后列的士兵必须在森林外暂候,暴露在纳库麦弓箭手的箭雨下,直至前面的人找出道路并走进森林深处为止。这让我们损失了接近两百人。等我们向森林深处走了两小时后,后方的人才传来消息,说纳库麦人已停止追击并撤退了。

我们不需要再亡命奔逃,但也不能停在那里。树木太密集,长不出马匹可以吃的粮秣。我决定把士兵们带到当初我停留的小湖边,那儿的树木没有那么密集,还有三五片草地,至少可以让马匹吃个几天。

我们一路默不作声地穿过森林。我知道自己紧张的表情,只会让士兵们失去信心,所以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部队。我以为会像上次一样,没过多少时间就感到疲惫不堪。我甚至还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没有出现那样的情况。森林异乎寻常地安静,除了马匹的蹄声和士兵们乏力的脚步声外,就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仿佛这森林连声音都被吞噬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也跟声音一样,已经消失在森林的某个角落里了。

在森林里度过的第一夜非常难熬。土地软而干净,我们也有足够的食物。可到了早上,就有几百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尽管大家都清楚他们只是当了逃兵(很多留下来的人,都暗自期望能跟他们一起逃跑),但不管他们是在半夜逃走,还是在早上醒来后踏上逃亡之路,一旦发现同伴会在晚上莫名其妙地消失,只会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我们全靠随身携带的给养度日,而抵达湖边也比我预想的花了更多时间。上一次进这森林,尽管筋疲力尽,但我只是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抵达了这里。阳光照耀着湖面,鸟儿在湖边的湿地上跳跃鸣叫,马匹肆意啃食湖畔的青草。我们终于安全抵达了这里。我清点人数,发现已不足千人,而我们还指望靠这些人夺回穆勒的王座。

人们在湖中沐浴,像孩子一样互相泼水,大声笑闹。他们安全了,不需要面对敌人,也没有什么紧迫的任务,人和马都得以放松一下。父亲和我决定出发去找一个可以宿营的地方,建造营房,种植作物,让霍玛诺斯暂时带领队伍。我们还期望能在路上找到库库艾人,如果他们还未灭绝,还生活在这森林里的话。

萨拉娜缠住我不让我离开,但我们还是抛下了她。进入森林并不安全,至少在那时看来,带着她一起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Chapter 8

库库艾

如果我们是行走在甜水河畔的某座森林里,眼前这一幕就像父子度假出游般和谐而温馨。父亲一路步伐轻快,让我意识到他还远算不上老。我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地方,看着他不时举手摸摸树叶或树枝,俯身摘朵鲜花或草茎什么的,举手投足间的几个手势都显出勃勃生气。他说话时常有些这样的手势。孩提时,我以为那不过是某种浮夸的习惯,或者是用来加强语气,表达隐藏的含义,让我或者其他人,俯首称臣,乖乖听命。而现在,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举手、挥臂、竖起手指,却只觉得那是他体内迸发的勃勃生气,以这样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尽显他的欢乐与愉悦。

真讽刺。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点高兴过头了。我本应被他的兴高采烈所感染,跟他一道开怀大笑,手舞足蹈,放声欢呼。但我却只觉得心情沉重,甚至想偷偷抹眼泪。可我清楚这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继而为之羞愧。穆勒的国王没有因为巨大的损失而落泪,没有因为王国倾覆而落泪,没有因为战败逃亡而落泪,只单纯地为了离家在外地儿子平安无事地归来而欢欣鼓舞。父亲还活着,我却为他感到悲哀。因为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父亲,而应是穆勒之主,是统治者,是国王,是这整片国土无可争议的共主。而现在他却在这里,被禁锢在自己体内,他的王国只剩这片奇怪的森林,他的臣民只剩下少数还忠心耿耿的士兵,他只剩下些许关于过去的记忆可供怀念。而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王国所剩的一切。穆勒之主恩塞尔已经死了,但恩塞尔·穆勒还坚持活着,还坚持在失败之后仍保有尊严。

我一直期待着从他手上接过王位。在他死后,主掌那座宫殿。但现在,跟在他身后穿过森林,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成为穆勒之主,即便未曾受到命运的捉弄,我也很难说自己配得上那王位。他若死去,必然留下巨大的空白,哪怕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填补。

离开湖畔不久,我就开始怀疑上一次穿过这片森林时所经历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疯狂幻想。但很快,那一切又出现了。正如上次穿过森林时经历的一样,我们走啊走啊,太阳却始终高悬空中,不曾移动一星半点。父亲饿了,我们便停下来吃东西,而太阳仍然未曾移动。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疲倦不堪,太阳才行进了一点点。无论我们怎么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迈不动腿,太阳却始终高悬天顶,仿佛连中午还不到。

“这不可能。”父亲在草地上躺倒,疲倦地道。

“我倒觉得还好。”我说道,“至少证明这情况确实存在,而并非我的臆想。”

“也可能是我们俩都疯了。”

“不管怎样,上次我一个人来这里时,就经历过这境况了。”

“怎么?不过走了一早上,你就累了?”

“我就是在想这个,只是还有点不确定。”穿过库库艾的森林并在世界上到处游历了一番后,我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些住在树顶的观星者可以凭想象找出让人类以超光速遨游星海的办法;而那些沙漠里赤身裸体的野蛮人可以把岩石变成沙子,让沙子挤出水来;这片森林又藏着怎样的奥秘呢?是我们变虚弱了,以至于没走多久就感到疲倦了,还是太阳移动的速度变慢了?

“我们发现太阳的位置没变,而自己又走到疲倦了,所以就觉得是自己变得虚弱了。但换个思路想想,或许我们真的走了这么久,可能我们的身体没问题,而是时间变慢了?”

“兰尼克,我累得已经不想去听你胡扯了。你自己想想自己说了些什么屁话吧。”

“那就先休息吧。”我说道。

父亲抽出剑放在身体左侧,这样如果被敌人的偷袭惊醒,就可以立刻用右手握住剑柄,给敌人一个教训。而后他闭上眼睛,几乎是眨眼间就睡着了。

我也在树下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但没有睡,只是静静聆听岩石的声音。穿过身下肥沃的土壤,推开成千上万的树木的耳语,我便听到了那个声音。

但那不是岩石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轻柔,近乎无可想象的低语声,我听不懂其中的含义。那听来像是睡梦的语声,又像是我的精神在自说自话。我试着去聆听死亡的声音,此前我从不去听它,而这一次我听了。那并不是无数在痛苦中迸发的嘶吼凝聚而成的声音,而是某种不同寻常的低沉声音,像是严刑拷打下挤出的辗转呻吟,混着痛苦、恐惧,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但却更令人感到绝望。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仿佛被这声音拖入了恐慌。而实际上,我却正在休息,心跳声缓慢而沉稳。

我让自己沉入泥土中,土壤很不情愿地让开道路,树木的根须蜿蜒滑开,小块的石头在我身下左右移开,我一直向下沉到了岩石上,直至岩石包容了我,让我听到了声音:一切如常。岩石的声音丝毫未变,在靠近地表时,我听到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只觉得疑惑。那一切声音并非想象,在岩石的抚慰下我听到的声音和几个星期前我在舒瓦兹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