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眼睛还瞎着。”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去那里的路,而且那时候就没人能顾得上来找我了。”

“你准备怎么制造混乱?”父亲疑惑地问。

我拉开上衣,向他们露出自己的胸膛:“你还记得把我送走时,我胸前还长着乳房吗?”

他记得。

“它们不会再长出来了。我说过,那些舒瓦兹人治愈了我。既然他们连这都能做到,你觉得他们不会再教我点别的东西吗?”

萨拉娜的指尖轻轻抚过我前胸,正如我在星尔的贩奴船上曾无数次梦想过的那样。

“出发吧。”我说道。

他们引领我走上楼梯,穿过斜道和走廊,走向后门,把我放在附近一扇可俯瞰城门的窗口旁,从那个位置,视线甚至可以越过城门落到城外的荒野上。但我的视力还未尽复,只能看见模糊朦胧的形状,连火把都只是不停闪烁跳跃的光芒。

因为周围全是已经死去的石头,所以我耗费了一些时间,才听到了岩石的声音。有些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那是脚下肥沃土地的声音,与舒瓦兹沙漠的声音截然不同,里面充满了生命力。那声音太嘈杂,更像是障碍,而非通往岩石的渠道。但我还是听到了活着的岩石的声音,我向他们解释了我的目的,并请求他们的帮助。岩石便采取了行动。

我没法亲眼看到那一切发生。只能听见大地颤抖、隆起时发出的呻吟声,以及死亡的岩石被掀倒在地、从高处坠落时的巨大轰鸣声,还有看守后门的士兵逃跑时发出的吼叫声。大地还在不停颤动,有些士兵不幸落入裂缝中,有些则过于靠近正在倒塌的墙壁,被掉下的大块岩石砸了个正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离开窗前,向相反方向的水门走去。萨拉娜和父亲,还有另外四名士兵牵着七匹马在那里等着我。

“你做了什么?”父亲敬畏地问道,“听起来像是发生了地震!”

“那就是地震。”我说道,“只是一场小地震,要掀起大地震,我得跟别人合作才办得到。”然后我迈步向大门走去,借着晨光,隐约看见门前没有士兵,不由得松了口气。士兵们一定都跑到倒塌的城墙那里去了。

我们穿过无人守卫的城门,准备离开。父亲和萨拉娜先走,然后是那些士兵,我最后。所以当丁特从阴影中走出来时,就只剩下手无寸铁的我。

模模糊糊地,我看到了钢铁映出的火光,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装备齐全,勇气可嘉啊。”

“我可不想再有什么意外了。”他说道。

“那你就该换个目标。”我回答道,然后暗中让他手心渗出汗和油脂,让他手中的剑柄变得滑溜溜的。

他颤抖起来,竭力想握住武器,可剑柄已变得滑不溜秋,随后掉在地上。他恐惧地弯腰想把剑捡起来,却只能看着它再次从指尖滑落。他疯狂地擦拭自己的手,在衣服上留下大块暗色的印渍,却仍没起到任何作用。于是他不得不伸出两手抓住剑柄,举起来,朝向我。我一挥手就把那柄剑打飞了,这一次,轮到我把剑捡起来了。

我大可杀了他,为自己曾受的一切苦难复仇。但他是我父亲的儿子,而且正大声尖叫,喊人帮忙。所以我只是挥剑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由左至右的伤口,把他放倒在地。尽管血流不止,但他会再生并恢复过来的。一年前,我也正是从这样的伤势下恢复过来并开始逃亡的。我想这能教会他,下次再面对我时多带上几个帮手。

我紧握手中的剑,穿过大门,跃上他们为我备下的坐骑,只字不提为什么会耽搁了这么久。父亲可能听到了丁特的声音,可能猜到了门里发生了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向北骑行了整整一天,在晚上抵达了一个哨所。这哨所曾用于守卫穆勒的北部边境,那时易普森正势大,而穆勒只是一群进行着奇怪的繁殖试验的农夫。现在这哨所的重要性已经大不如前,但我只粗略数了一下,就估出战马的数量超过了三百匹,这意味着有同样数量的战士聚集在了这里。

“你肯定他们都是同伴?”我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我们也无处可逃不是吗?”父亲回答道。

“不管怎样,你拿着这把剑比我拿着要好。”我把手中的剑递给他。他看了看它,然后点头道:“这是丁特的剑。”

“他会撑过来的。”我说道。

“这可不是好消息。”萨拉娜冷冷道。

“或许他会帮我们个忙,就这么一命呜呼。”我说道,但我很清楚他能从那样的伤势下恢复过来。

然后,我们站在哨所的门前,士兵们把我们放了进去,并向父亲欢呼。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带领纳库麦士兵的是一名冒充者,而不是我。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但他们都是忠于国王而又勇气可嘉的战士,于是他们也向我欢呼了一下,至少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我。

“你们很勇敢。”他说道,“勇敢而忠诚,但三百名士兵仍然太少了。”他命令他们各自回家,并尽可能带来更多忠于穆勒之主的战士。临别,他还不忘提醒所有人不要提到我。让那些忠诚的士兵们赶来效忠他们的国王,而非效忠一个“叛国者”。

那三百名士兵奔向四面八方,去召集一支大军,我们第五次换马,然后向北驰入黑暗中。

“你提前几个月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吧!”我说道。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得不和儿子决裂,所以手上必须留着一支仍忠于我的大军。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暗中筹划来着。”父亲说道,“但我们并没预计到你的归来。”

当“异议之月”在那一晚第二次降下后,我们终于停在了远离道路的一栋农舍前。那栋房子就在甜水河的岸边。东方直指向库库艾的山脉上,吹来阵阵冷风。农家的主人在壁炉里燃起熊熊火焰,并用他烹制的浓汤款待了我们,这才准我们上床睡觉。

守卫睡在第一层的房间里,而当主人把我带进房间时,萨拉娜已经等在里面了。

“我知道你很累。”她说,“但我已经等了一年了。”

她俯身去解开我的衣衫。我抬头看向窗外,眼前的大地上种满了麦子,起伏不定的丘陵一路向东展开,连绵延伸至库库艾的森林。而后,一阵轻柔的抚触让我意识到萨拉娜正轻挠着我的痒处。哪怕在这么久之后,她还未曾忘记我身上哪里最敏感。我脱下的衣服上,散发出在马匹身上浸染的汗臭味,房间里弥漫着不久前房东清洁时撒下的石灰粉的味道,但我却觉得自己终于回到家了。真好。

大约三周后,我们聚集起八千名忠于王室的士兵,其中还包括一些最棒的战士。父亲用偷运出来的财富来购买补给和武装。但很快就有传言说,丁特与纳库麦签订了停战的协议,敌人共聚集起十二万名士兵,准备剿灭我们这小小的叛乱。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了。不久之后,这传言就得到了证实。没有希望了。我们掀起的叛乱终将无声无息地平复。父亲和我或许是比丁特更好的将军,但一个再好的将军也无法弥补这么巨大的人数差距。

对我们打击最大的,则是纳库麦得知我被捕的消息后,就立刻将那个替身兰尼克雪藏了起来,并公开宣称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只是不幸战败落入穆勒手中,眼下正藏身于我父亲的军中。同时他们不再焚烧土地,摧毁房屋,并宣称此前所做的一切破坏都是我的主意,他们很高兴终于可以不再这么做了。

这让我关于再生体和另一个自己的说法得不到佐证,因而不被人采信。士兵们不肯再听我指挥,哪怕隐瞒了我正在父亲军中的消息,但总会有传言让这消息流传出去。

所以,我们只有八千人,虽然有着大量的财富,却只能一路逃跑。纳库麦和我们亲爱的丁特,在穆勒河以北的地方合兵一处,直朝我们追来。

“我们的死会被载入史书的。”哈金特说道,他仍然不肯信任我。

“我宁肯活下去。”我说道。

“你选择苟且偷生,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他冷冷地回答道。

“我希望我们都能活下去。因为只要丁特当政,人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哭喊着要求我父亲回来。”

“如果你没跟我们在一起的话,确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另一名士兵说道,其他聚集在大房间里的士兵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赞同声。父亲对他皱起了眉头,可那名士兵是对的。我是父亲最大的软肋。只要我离开,他就能征召更多的士兵。可就算再招募个一两万人,也无济于事。

“我有个或许能奏效的主意。”我说道。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沿着甜水河岸行进。我们没有试图隐瞒目的地,行进的速度也不快。河水直向西南方奔涌,任何长了脑袋的人都会认为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背叛河平原”的大港口,穆勒的海滨之城。一路奔涌的河水在这里汇入斯利夫海。海滨之城是战略要地,更有一支舰队。如果能抢先抵达这座港口城市,我们就能乘船前往亨廷顿,那里的士兵们仍忠于我的父亲。他们未曾亲眼见过穆勒土地被焚烧的惨状,对我也没有那么抵触。我们可以在那儿做好准备,抵御敌人的入侵。

如果丁特和纳库麦人加速行军,赶在我们前面抵达港口,抢占船只,就落入了我的陷阱。因为即便我们顺利抵达亨廷顿,也不过是自我流放。纳库麦人自己能获得钢铁,现在又获得了穆勒的钢铁,我们将无法再对抗他们。河水一路向西,而我们的目的地却不是西南方的海滨之城,而是东南方穆勒河的大转弯处。我们可以从那儿出发向东前进,进入最近被纳库麦征服的领地,伯德、琼斯、罗伯斯和亨特,在那些心怀不满的本地人中征召士兵。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但却是那时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案了。不能再沿河前进以隐藏前进的方向后,我下令军队转向东方,加速行军。

我们没有过于追求速度,只是以驮运行李的马车的行进速度为准。马车负荷并不重,所以行进速度应该仍比纳库麦的士兵们快,毕竟他们习惯了在树上攀爬而非在地面行进。

我只能希望敌人被我们的佯动骗到,在意识到我们的真正目标前就已朝西方走出太远。这样,我们才能赶在前面抵达河套处,这样他们就没法再抢在我们前面了。而我们就能活下去,继续壮大部队,择日再战了。

如果他们追上了我们,我还有别的方案,但那只是为走投无路时准备的方案。

向东南方前进的路上,我变得无事可做。父亲对手下的士兵知根知底,如臂使指,又没人想听我发号施令。于是一路行军,我脑袋里面想着的都是那个冒牌货,那个被雪藏的“兰尼克”。

我饶有兴致地猜想着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的存在固然令我痛苦不堪,可站在他的角度呢?他诞生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挥着石头拼命地想把他的脑浆砸出来。而接下来,那些纳库麦人又会怎么对付他呢?一开始他们必然坚信他就是我,因此在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他肯定受了不少折磨。过去他总出现在我的梦里,令我不得安眠。而现在,每天一睁眼,我就会想到另一个自己还阴魂不散,更别提那些人肯定在他心中灌输了对我的刻骨仇恨:对穆勒的人来说,你是怪物。一旦知道你是谁,他们就会杀了你。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我们会把你送上王位,你会让所有人知道你不是别人的影子,你是你自己,你值得尊敬,或者令人畏惧。

他真的在领军打仗吗?可能吧,可能我的记忆也一并传给了他。若真是如此,他就能在任何战场上与我正面一较高下。因为他知道我的想法,甚至在我落子前,就能看出我的目标。为了这个,纳库麦人也会想尽办法把他握在手心里的。

但不管他此前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现在必然再次遭到背叛。瞬息之间,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全部消失无踪。或许他们已经杀了他,或者他像我一样绝望,因为我们已是整个西境最让人恨之入骨的人。尽管他可能只是工具,而工具往往并无过错。

每次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生生掐死麻宝麻瓦。

不能谋杀。我对自己说。不能杀人。我听过了大地的歌谣,那是远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

每当这时,我会纵马离开部队,向前多跑几公里,躺倒在土地上,并与岩石对话。我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就只能让岩石安抚我、治愈我,让我平静。

“他们释放了克莱默人,开始把穆勒人贩卖为奴。”一名最近加入军队的士兵恐惧地说道。这消息在部队中掀起了不安的浪涛,大多数士兵的家人都在穆勒西境。那里已没人能保护我们自己的人民,克莱默人可能正为所欲为。我们的士兵开始偷偷溜号,逃向西南方他们居住的地方。部队人数不断缩水,派出去的斥候甚至根本不再回来。但我们还在尽力让这支军队能继续前进,我不得不要求父亲停止士兵们外出执行侦查任务。

当我们距离大河湾只有三十公里时,霍玛诺斯带来了重要的消息,而我们甚至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霍玛诺斯,”看着那个疯狂地驱赶马车沿路赶来的身影,父亲禁不住叫了出来,“霍玛诺斯!这里!”他放声喊道,那名老医生立刻朝我们奔来。我们止步,让士兵们在路边停下来休息。

“我们完蛋了。”霍玛诺斯说道,“我一路跑死了好些马匹,才赶在前面把消息送来。那些纳库麦人没有中计,他们只把丁特和他的部队派往海滨之城了,当你转向西南时,他们剩下的部队就一直赶在你们前面,现在就在前面五公里左右的地方等着呢。他们在几天前就已经抵达大河湾了。”

父亲召集了他的指挥官们,命令他们让手下准备好加速行军。

“我们和他们战斗,然后击败他们!”哈金特坚持道。

“我们必须逃跑并活下去。”父亲回答道,哈金特愤怒地转身就走。

部队准备转进时,霍玛诺斯讲述了他逃亡的原因:“他们想夺走我们的一切,所有数千年来的实验和研究成果。我绝不能让那些住在树上的猿人爬到我们头上去。”

我决定不告诉他,那些住在树上的猿人发明了超光速的空间旅行技术。

“所以我给所有完生体下了毒。”霍玛诺斯说道。

父亲大惊失色:“你杀了他们?”

“他们至少能换五吨左右的钢铁。恩塞尔,我不能让那些黑鬼们得到他们。所以我才下了毒。现在,他们别想拿哪怕一根小指头去换钢铁了。”

我想起自己有五条腿两个鼻子时,还牢牢相信自己是人。可现在,那些和我一样的完生体,就这样被屠戮殆尽。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还把图书馆带走了。所有那些重要的记录、理论,都装上马车拖来了。”他说道,“剩下的就一把火烧掉。丁特的人忙着管理城中的大小事务,没人想到要看住我这把老骨头。”

“干得漂亮!”父亲说道,霍玛诺斯因这夸奖而喜形于色。

“这些书可解决不了我们眼前的问题。”我说道,“接下来怎么办?”

“哈金特想要作战。”父亲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