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沉默了下来,可能因为我语气里还带着身为王族时颐指气使的气势,又或者他们把这当成了一出我在死亡面前拼命挣扎的戏码。但不管辩解是否能起作用,我都必须给出解释,我必须讲讲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尽管其中不乏推测,但就当时而言,那是我所知的全部事实了。

我告诉他们我去过纳库麦,但发现纳库麦人如何获得钢铁的秘密后没多久,用来迷惑敌人的身份就被揭穿了。我告诉他们自己如何从纳库麦逃离,如何几乎被人腰斩,肠子露出体外,而另一个我又怎样从这肠子中长出。我讲述自己如何被囚禁在一艘星尔的贩奴船中,而那些舒瓦兹人如何治好了我。当然我没有提自己从舒瓦兹人那里学到了什么,还有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的事情。而最后,我说明了自己为什么尽快赶回来,警告父亲即将到来的战争。

至于那个自称是我,并让其他人信以为真的家伙,我只能猜测是那个从我身上诞生的双生子。他没有死,而是被纳库麦人发现了。

“我不够谨慎,我应该完全摧毁他的尸体。但那时,我的头脑已有点不清醒,大多数穆勒人甚至根本无法在那样的伤势下幸存。”我猜想那些纳库麦人训练了他,而他更有我所有天生的禀赋,无怪乎人们相信他就是兰尼克·穆勒,从基因而言,他正是我。

我试着解释了这一切,然后不再说话。

我的发言造成了什么效果?可能毫无效果。大多数人还是对我怒目相向,显然丝毫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那些年纪大的人,则露出深思的表情,而父亲的脸上却露出了我梦寐以求的表情:信任。

但我不是蠢货,不论父亲是否相信我,他都不能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判我无罪。他无法拯救我。

然后我才注意到茹瓦和丁特也在场,他们上前与父亲协商。丁特不是跟我一样憎恨这个女人来着吗?他们竟然会结成同盟。他们自然看得出父亲脸上的表情在变化,他们明白父亲相信我说的一切。现在那个婊子和我亲爱的弟弟结成了同盟,正试图让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茹瓦对父亲小声说着什么,而丁特则向前两步,提高音量,让全场人都能听见。“显然,你把我们都当成了蠢货,兰尼克。”他说道,“从没有哪个完全再生体能再生出另一个自己来。”

“也没有哪个完生体被人开膛破腹,拖着自己的肠子在森林里逃亡。”

“你说那些舒瓦兹人治愈了你。那些沙漠里的野蛮人,他们有这个能力?我们的基因工程师都没有掌握这技术!”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

“让人难以相信的是你竟然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荒诞的故事,我亲爱的兄弟。没有人能从舒瓦兹的沙漠中活着出来,没有人能办到你所说的那些英雄事迹。人们只看到你在敌人的军队中领军前进,连我自己都见过。当我在克莱默南部带领军队与你作战时,你还向我招手,然后大骂我来着,不要告诉我你连这都忘了。”

“想骂你的人多着呢,丁特,也不少我这一个。”我说道。从法庭上的人群中传来低声的轻笑,多少令我感到惊讶。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有人站在我这边,只能证明丁特的敌人并不止我一个。

我的父亲打断了这出闹剧。“丁特,”他说,“你失态了。”父亲的语气中带有着一丝轻蔑,而当他转向我时,那语声中又带上了别样的情绪。

“兰尼克·穆勒,你的辩解令人难以置信,而那些指证你的证词又无可辩驳。我判你受车裂之刑,时间定于明日正午,地点定于河畔的广场上。愿你的灵魂就此永堕地狱,腐朽化尘。如果你还有灵魂的话。”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不甘就此被判死刑,抛开了所有的尊严对着他喊道:“父亲,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把自己交到你手上呢?”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我:“如果不是神的话,那就是恶魔把你送到了我们手上,让我们在深陷绝望时,看到些许光芒,可为的只是把我们打入更深的绝望。”

他离开了法庭,士兵们上前按住我,把我拖了下去。既然已被宣判死刑,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就用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折磨我。因为恢复能力强,他们得以把所有能用的刑具都用了个遍。关于所有那些痛苦,我们就在这里打住不提了吧。

Chapter 7

恩塞尔

我没有再流血了,但仍感到痛苦,而那些士兵仇恨的眼神,更让人无法忍受。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曾对我很友善,还有几个是伴我长大的朋友,而现在却以我的痛苦为乐,只想看着我在痛苦中辗转挣扎。而即便如此,他们还觉得我所受的痛苦抵不过曾犯下的罪恶。这憎恶让我心底隐隐作痛,因为我没有犯下那些罪行,却又无法自证清白。

在受刑结束后,他们把我丢在牢房里等待明天的死刑。我躺在毫无生气的冰冷石板上,静待伤口痊愈。治疗伤口让我觉得像是体内最后一点精力都已被榨出。但很快,我就会完好如初。父亲多给了我一整晚的生命,我下决心把这最后的时间派上用场,不是做好死亡的准备,而是找出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思路还不是很清晰。离开舒瓦兹才只是不久前的事,我还习惯于将常人重视的东西视若无物。进入穆勒境内后,就没人给过我吃的或喝的,可我却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身上的疼痛正在渐渐消退,仿佛只是在提醒我必须立刻行动,想个办法逃出去。

可逃出去又能怎样?

在舒瓦兹时,我只想着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给父亲。可这消息来得太迟了,而且这里也没人想听我说什么了。更糟的是,他们把我锁在了一个由已死的石头建成的牢房里,我无法和身下的石板对话,无法沉入土中逃生。

当然,我可以自杀。但我本来就不喜欢这样轻率地对待生命,再想到这行径会给大地造成多大的痛苦,就令我羞愧。岩石已承载了太多的痛苦,不应再承受自杀者的死亡。

牢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巧而快捷的脚步声,继而门闩响动,沉重的牢门被人拉开了。

“兰尼克。”我立刻认出了那个在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听见这个声音。下一瞬,萨拉娜已抱住我啜泣道:“兰尼克,他们竟然挖了你的眼睛。”

“眼睛会长出来的。”我回答道,“回到家真好。”

“噢,兰尼克,我们一直很担心你!”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我从未离开过,像是一切都未曾改变过。她的手还像以前那样环抱着我,轻抚着我的背。她纤柔细长的手指轻触着我的肌肤,甚至连摩挲我背上肌肉的方式都丝毫未变。仿佛她上一次这样抱着我还只是昨天的事情,可上一次我们这样抱在一起,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垂下头,下颌轻磕着我的面颊,那肌肤的滑腻触感也丝毫未变,连她呼吸中的甜蜜芬芳,甚至鬈发垂在我鼻翼上留下的轻微瘙痒感都仿如昨日。

我抱紧了她,仿佛过去的一年中,所有的噩梦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我又成了恩塞尔·穆勒大人的儿子兰尼克,王位的继承人,一个没心没肺的、瞎乐着的年轻人。

“你来干什么?”我问道。

“你也有朋友,兰尼克,我们相信你。”

“那你一定是疯了,我的故事丝毫不符常理。”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自然判断得出来那些不是假话。来,我们离开这里,我可不要你傻呵呵地被人五马分尸。”

“你不会蠢到以为能带我逃出去吧?”

“只要有人帮忙就行。”

她抓着我的手,牵着我一路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尽量不发出声音,甚至尽量屏住了呼吸。只有在上下楼梯的地方略有点麻烦。我的眼睛还在恢复,已经可以感到眼球的形状了,但视神经还未发育完全,还需要再过一阵子,才能完全恢复视觉。眼下只能任由萨拉娜拖着我的手走在黑暗中,这黑暗让我想起了在纳库麦的夜里,冒着风雨攀缘在细弱的树枝上的情形。那一晚,我不知道眼前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今晚也同样对前路一无所知,但今晚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前行。今晚,我并没有把生命交托给直觉,而是交托给一个女人。我曾以为她不值得信赖。当然,她忠于我,但我从未相信她。很显然,我错了。一路走来,我们没有遇见任何其他人。

然后,我们停住了脚步。

“我们在等什么?”

“安静。”她说道,我就闭上了嘴。过了几分钟,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个老人。他走得近了点,然后我感到一双臂膀搂住了我,一双钢铁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热泪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父亲。”我轻声道。

“兰尼克,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说道,他的声音让我不再恐惧。

“你相信我?”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这老浑蛋总说我是他的希望,好像在我坦白之前,就已对我的忠诚坚信不疑似的。好吧,或许他真的对我坚信不疑。

“明天你的希望就要被撕成四块了。”

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在那样的情形下,国王也必须对民意让步。可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都不会。我是不会把你送上刑场的。”

“你说得对。”我说道,“但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先离开这里,免得别人发现你私下判了我无罪释放?”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父亲道,“必须再等一会儿。”

“为什么?”

“凌晨时,岗哨才会换班。”他说道,“那时他们的注意力会分散开。”

“岗哨?你还害怕岗哨?难道你不能把我藏起来,然后命令他们让你通过吗?”

萨拉娜说道:“没有那么简单,你的父亲不能直接命令卫兵了。”

“见鬼了,那士兵们听谁的?”我小声道。

“茹瓦。”父亲道。

我提高了音量:“那个贱人在你的王宫里发号施令?”

“小声点!是的,在你离开前,她和丁特就搅到一起密谋篡权。你离开后,他们就开始行动了。我可以阻止他们,但我不能杀死自己的继承人,就只好听之任之,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正一天天流失。我的老伙计们被挂上了闲职,权力渐渐集中在一些新面孔的年轻人手上。”

“我的母亲试着警告过宫廷。”萨拉娜说道。

“而我不得不签署她的死亡判决。”

“你为什么要签字?”我问道。

“就像我签下你的死亡判决一样。”父亲道,“幸好她提前离开了,我相信她正在北方的布莱恩过着流放的生活。她的部下还在向外偷运王国的财富,直至茹瓦发现后才停止。”

“我明白了。”我说道。

“然后我们听说你正带领着纳库麦的入侵者。我乐晕了头,用我的影响力把那些最愚蠢的指挥官,像丁特这样的人,送去对抗入侵的敌人。我以为你是来解救我的,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不孝子的钳制下解放出来的,所以向敌人打开了大门。”

“可那不是我。”

“对,当我听说那支部队如何沿路毁灭一切时,就知道那不是你,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那是个假货,但跳出来作证的人太多了。”他叹了口气,“我背叛了我的家族,却以为只是打开大门,放儿子进来救我。而现在,敌人占领了从舒密特到琼斯的全部领土,攻占这座城市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只是大雨让河水暴涨,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但最多只能给我们争取几个星期的时间。”他突然又开始啜泣,“我做梦都想着你能回来,兰尼克。梦想着你能带着荣耀归来,引领着这些人踏上战场,可以带领我的军队去击败纳库麦人。他们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摧毁你在人们心中的形象。现在,我们只能一走了之了。”

“好吧。我们就一走了之。”我说。

“要等岗哨换班。”萨拉娜低声道。

“不,”我说,“丁特和茹瓦肯定会派人盯着你,他们甚至是故意调开了守在牢房外的士兵,让你能带我越狱,让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也干掉。你最好赶快回去,你们两个都回去,假装跟我的逃跑毫无关系。”

“这一次不行。”萨拉娜道。

“我们必须和你一起离开。”父亲道,“这里的事态已让人无法忍受。有几百个仍忠于我的人,被我指派去北方执勤。他们在等着我们,等着我离开这儿去领导他们。”

“他们会听你的命令,可没谁会效忠我。好吧,就算你已做出了安排,但那两个贱人可不会等到士兵换班时才动手对付我们。”

“那我们就走投无路了,所有的门都有士兵严加看守。”

我的视力正渐渐恢复正常,可以隐约看见萨拉娜手上火把的光芒了:“先去城堡后门,我制造混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那里有重兵把守。”

“我知道。我的视力正在恢复,马上就能完全复原了,但现在我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得有人把我带到那附近,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放下。然后你们就去水门那里准备逃出去。我会很快来跟你们会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