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像是纳库麦人会干出来的事。我没法想象那些在屋角仰望黎明、赞美朝阳的人们会犯下这样的恶行。虽然他们官僚主义,虚伪做作,编出不知所谓的谎言来掩盖日常的交易和买卖,但这也只是出于善意,并非借此藏污纳垢。他们的本性并不邪恶,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毁灭一切,更何况贪婪的人更会保护这些土地才对。只有那些怀着无尽恶意和仇恨的人,才会决定毁灭而非占有这片土地。

这一路所见的凄惨景象,只让我越发愤怒。谁会憎恨这些头脑简单的斯尔人?我的父亲征服了相邻的两个家族,却唯独放过了斯尔,就是因为这儿都是些无害的乡下人,只喜欢热热闹闹,夸夸其谈。

看到河流,附近的人烟开始繁茂起来。用于灌溉农田的水利系统毁于战火,农民们正忙于重建运河。还有人在建造新的房子,用以遮风避雨。离家太久,我几乎忘了雨季即将来临。

从纳库麦的捕鸟网上摔下来到现在,我已经快一年没穿过衣服了,所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赤身裸体。在这儿,人们可不会对一个裸体的男人视若无睹。但一个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的人又该去哪里弄件衣服穿呢?更何况当我走过时,所有人都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立刻垂头装作没看见。

幸好后来问题自己解决了。我在黄河岸边停下,找了个河堤上的一丛长草躺下,让身体和精神都开始休息。醒来时,却有三个女人正瞪着我。我慢慢起身,以免她们被惊吓到。

“你们好。”我说道,她们点了点头,似乎无意谈话。“我并无恶意。”我说道。

她们又点了点头:“我们知道。”

我身无寸缕,她们看得出我并无恶意,所以还算平静。但接下来,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直接道:“我需要衣服。”

她们疑惑地相互看着。

“我没有钱。”我说,“但我一定会在一个月里把钱还给你们的。”

“这么说,你不是那个裸体人。”一个人小声道。

“你们说的这个裸体人是谁?”我问道。

“他从沙漠而来,有人说他会为我们复仇。”

我这才明白,有关我的传言已经四处流传。普通人常会听信那些神秘的传言,并寄望于奇迹降临,将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就是那个人。”我说道,“我从舒瓦兹来,我要去找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军队。”

“你会杀了他们吗?”最年轻的那个孕妇轻声道。

“我会阻止他们杀戮的。”我说道,又暗暗怀疑我是否真的能做到,“但现在,我需要衣服。我该穿上衣服了。”

她们点点头,然后走开了,步速并不急,但不久后就消失在起伏的田野间。我跃入水中等她们回来,躺在河底,看着鱼在头顶游来游去。在水上,一切都被人摧毁,被人破坏了。而在缓慢的水流之下,鱼儿却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我在水下待了很长时间才钻出水面,长长吸了口气。水边立刻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其他人跟着尖叫着向后退去。我习惯了像一个舒瓦兹人那样自由散漫,可这里已经不是舒瓦兹了,我得尽量正常一点。

“他一直待在下面。”一个女人对身边聚拢的人群说道,他们一边点着头,一边打量着站在水面上的我。“我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了,他一直待在水下面。一整个小时啊。”

“别胡说。”我说道,“我在下面待了最多十五分钟。”

他们用一种满是敬畏、尊敬的目光看着我,还隐隐透出一点恐惧。那个怀孕了的女人向我递出一捧衣服。我从水中走出来,他们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仿佛期待着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的。那神态让我想起星尔的水手们把我从舱室中拉出来之后的样子。那时他们以为我是恶魔,或者是神使,无所不能。真该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但还有些人垂涎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年幼时在穆勒袒露身体的样子,不由得害羞起来,等不及擦干身上的水,就把衣服往身上套。

“谢谢你们。”我穿好衣服道。

“这是我们的荣幸。”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老男人说道。我这才发现人群中没有壮年男子。

“你们的成年男子都去参战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名头人说。

那名怀孕的女人黯然点头:“斯尔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没有斯尔了。”那名头人道,“我们现在是纳库麦人了。”

人们跟着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这就结束了?那你们还要我去杀什么敌人呢?”

他们沉默了。直至一个老妇人突然满眼泪水,嘶声喊道:“杀了那些纳库麦人,杀光他们!”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为我们的儿子,为我们的家,为我们的土地,杀了他们,杀掉那些纳库麦人。”

我仿佛听到一首憎恨与死亡之歌从他们的心底涌出,便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那名妇人对我喊道。

我回过头道:“兰尼克·穆勒。”

令我惊讶的是,人们愤恨的哭喊声猛地消失了。有人看起来一脸恐惧,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身去,仿佛我开了个低俗的玩笑。但更多人只是突然僵在了那里,一丝表情也没有,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就走。只有那个老妇人愤愤地对地上吐了口唾沫,仿佛这就是她要表达的一切。

我的名字把他们的友谊和希望变成了憎恶与恐惧,但为什么在这种穷乡僻壤,我的名字还会有这种效果?在穆勒,我是继承人,所以人人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斯尔的人们也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已经离开了一整年了,几乎整场战争期间都在外游荡。带着这个问题,我继续向北进发,朝着穆勒的水上之都前进。难道是丁特故意散布谣言说我是叛国者?但很难想象父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难道我离开得太久了,而父亲已经不是穆勒之主了?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或那里,还有小块未被纳库麦人袭掠的乡村,庄稼长势正旺,眼见丰收将近,农人们应不致挨饿。但一路走来,我却一个人都见不到了。难道关于我的消息已经传开?人们正在避开那个“赤裸之人”,还是兰尼克·穆勒的名字吓得他们退避三舍?都有可能。关于我的传闻走得比我还快。不然为什么我昼夜兼程,斯尔的幸存者却仍能听到有关“赤裸之人”的消息?说不定人们流传的“传闻长了翅膀”的说法是真的呢。

幸好我不会感到饥饿,虽然舌头还能记起食物的味道,偶尔还会有口腹之欲,但我的身体并不需要食物。所以一路经过麦田或菜园时,都没有停留。更何况没有人会分享食物给我,而我还不想在这个即将被饥荒困扰的国度里像贼一样去窃取食物。

离开斯尔河两天后,我才看见了别人。在看见他们之前,我就已感到从北方传来的马蹄震动。他们是从穆勒来的。然后我认出他们举着“东之军”的旗帜,指挥官应该是我的教父曼尼克。

尽管他们挂着指挥官的旗帜,但曼尼克并不在里面,我便知道他已战死。如果我手头有刀子的话,我便应割出一道伤口,流血以祭奠他,但我连一把武器都没有,而且没过多久,我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我不认识那名指挥官,也不认识那些从马背上跃下、冲过来捆住我的士兵们。他们人数很多,再加上我有点迷惑不解,便任由他们把我捆了起来。即便是一个完全再生体,也没法和这么多人作战。更何况他们看来很希望我反抗,好有借口把我砍成碎片一样。

“我接到的命令是把你活着带回首都。”那名指挥官说道。

“我正要去那儿,所以不会反抗的。”我回答道。

这回答却让他们勃然大怒。两名士兵各自给了我一拳,让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是兰尼克·穆勒。”我说道,把嘴里的血吐出来,“你们怎么敢这么对待我!”

那名指挥官冷冷地看着我:“我们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是怎么对待这片土地的。你该感到庆幸,我们对待你的方式可算得上温柔了。你根本只配被拴在马后活活拖死。”他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土地:“所有那些背叛者都活该下地狱。而你,兰尼克·穆勒,那地狱中一定会给你预留一个特别席的。”

“我去过地狱了!”我说道,“那里可比这儿好多了。”

“你把这片土地付之一炬!要不要试试被烧成灰的滋味?”一名士兵喊道,其他士兵也纷纷赞同。

“这不是我干的!”我说道,但奇怪的是,没人肯听我的辩解。

“不是你干的?”一个男人喊道,“我亲眼看着你挥舞火把带着那些黑鬼士兵到处放火!”

这指控太荒谬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够了。”那名指挥官说道,“他肯定要说什么自己是无辜的之类的屁话。没人会相信他的,但不管怎样,他会为自己的罪行而受到惩罚的。在这里逞口舌之利,逼他认罪也毫无意义。他犯下的罪行骇人听闻,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赎。”

这指挥官的话多少有点奇怪,但那些士兵们却因此而平静了下来。我见过很多军队,但眼前这些人却没有那些战士身上常见的嗜血欲望。而这名指挥官的话语,却似在他们心底激起了某种沉静而绝望的勇气。所有人都埋头默不作声地去做手头上的活,他们把我甩上一个马鞍,把脚绑在了马镫上,绑住双手,让我可以调整姿势以免在纵马奔驰时失去平衡摔下来。他们疯子似的一路纵马穿过乡野,好像希望我会马失前蹄,摔个粉身碎骨;或者落入庄稼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中,被马蹄蹬踏而死;又或者他们根本没考虑过我,就只是一路狂奔,像机器一样驱策着胯下的马匹,奔驰在这片已经空无一物的废土上。

一路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不停思考。这些穆勒的臣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认识我,曾经爱戴我。即便不是针对我本人,至少也因为我父亲的关系而爱戴我。丁特的中伤起不了这等效果,不论“那个贱人”或者其他暗怀嫉恨的敌人如何妖言惑众都没法改变人们的认知。而那个人说他亲眼看见过我。看见过我?这不可能。但他的忠诚毋庸置疑。所以,问题不是出在我的名字上,而是出在我的脸上。

他们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我,为什么会对这张面孔恨之入骨?一张面孔猛然从我眼前闪过,那不是少年时我从镜子里看见的面孔,而是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的,另一个人的面孔。我明白了。他们做出的所有指控都是对的,但又是错的。我也明白了,不管我的故事多么有说服力,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他们在父亲的王宫前下马,硬皮长靴敲打着石质地板,粗重的脚步声在四壁间回响。我被拽进大门,狼狈地摔倒在地,继而又被拖起来继续前行。我曾见过这情景,不过那时是作为审判者高高在上,看着那名被指为叛国的罪人等待着受审。而所谓的审判不过是走个过场,叛国的罪名很严重,若非事实无可辩驳,寻常人绝不会被控犯下这样的罪。

他们拖拽着我穿过走廊,在法官和相关人等到齐前,先把我关进了房间,而我只能任思绪飘移。我看着墙上已经死亡的石头,不由得想着为建造这王宫让大地失去了多少生命,可要怎么向别人讲述我所知的一切?石头有生命?我只会被人当成疯子。但我还是在脑海中哼起了“石之歌”,继而感受到来自城堡下的土壤深处的共鸣。石头正在聆听,他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如果我必须死在这里,那些有生命的石头会知道的。

叛国的惩罚是五马分尸。如果是一个女人犯下叛国罪,则会先枭首再分尸。那场面很恐怖,但我一直认为这能够震慑那些心怀不轨者。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站直了。

“跪下!”哈金特吼道,他是宫廷的侍卫长。小时候我总被他抱在怀里,骑马穿越整个城市来着,而现在他却似乎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王室成员的生活如同一出正剧,而接受审判也是这出戏中不常见却最有戏剧性的一幕。而我是这一幕的主角,就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我转向他,语气冷酷而高傲:“我是王族一员,哈金特。而我正在王座下,接受国王的审判。”

他不再说话。于是,便只剩下那些将审判我的人,带着仇恨或是恐惧的神情看着我。

父亲老了许多。我是为了他才回来的。而现在,他看上去疲惫而痛苦不堪。“兰尼克·穆勒,这场审判毫无意义。”他说,“你我皆知你罪无可赦,既然你已俯首就擒,我们就跳过那些废话吧。”

可对我而言,所有的废话都是机会,哪怕他们不会相信我,我也必须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可能要过很多年,他们才能证实我的无辜。但至少还会有人曾记得我,记得我曾在今天讲述过的事实:“我有权知道你们准备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我。”

“如果在这儿把你的罪名都讲出来,”父亲道,“庭上的人会直接动手杀了你的。”

“那就简单说说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名。”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那光芒很快熄灭了。仿佛那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想想都让他觉得苦涩。“你只是在让自己、让你的家族蒙羞。”他说道,但却向传令官点了点头,老斯维便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宣读我的罪名:“兰尼克·穆勒的罪名如下:带领纳库麦的军队与穆勒的军队作战。焚烧并摧毁穆勒及其附属家族的农田与建筑。泄露穆勒家族再生的机密,敌人因此将所有战败的穆勒士兵枭首。阴谋篡位,试图推翻国王指定的继承人。”每读出一条罪名,法庭前聚集着的人群就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而斯维的脸色则变得更难看。

“我没犯下其中任何一条罪行。”我说道,直视父亲的双眼。

“有上千人可以指证你。”我的父亲道。

一名士兵愤怒地踏上前来,他失去了双臂,看来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所以才未能再生出一只。“我亲眼看见了。”他喊道,“你把我的两只手臂都砍了下来,还放我回来,让我告诉穆勒大人,说你要亲手杀了他。”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更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父亲轻蔑地回答道:“还有其他认识你的人,看见你带领纳库麦的军队。够了,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你的罪行无可辩驳,我因而判你……”

“不!”我吼道,“我有权为自己辩护。”

“叛国者无权辩护!”一名士兵喊道。

“我是无辜的。”

“如果你是无辜的,”父亲喊道,“所有妓女都是处女了。”

“我有权辩护,而且你们有责任听我的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