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跟我的身体说话了。”

“我们找到了你身体出错的地方,就在你体内最长的那条链上。我们教它们怎么改变自己,让它们把原先不完整的地方长完整,不去动那些本就完好的。你的链有点不太一样。我们还以为你也能跟碳对话,所以才有那种奇妙的自愈能力。我们就没有,如果受伤了,只能一个一个地跟伤口对话。我们喜欢你的链条上跟自愈能力有关的部分,所以我们相互修改了一下。现在我们也能像你一样自己愈合了。”

穆勒家族视若性命的秘密就到此为止了。我苦笑着说:“为什么之前你们没这么做呢?”

“我们并不怎么跟碳链对话,它们很精细,对话不好时还会造成问题,所以我们通常只做几个微小的改变。为了感谢你带来的改变,我们决定帮你重生。”

天色将晚,而我们还像鸟儿一样坐在山顶上,这悬崖是我们返回下方尘世的唯一道路。“重生,那是什么?”我问道。

“开化的人们杀生是因为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获得能量。因此,他们必须杀死植物和动物才能获得能量。因为每日都在杀生,所以他们不会尊重任何其他生命。”

“那你们呢?”

“我们是野蛮人。我们获得能量的方式和那些植物一样。”他指向天边仍在发光的太阳,它正垂至西侧的群山中,眼看着就要落下。

“太阳。”我说。

“所以,你不会感到饥饿。”他说。

我们就这么说个不停,直至暮色四合,我了解到舒瓦兹获得了怎样的成就。一个地理学家,落入了这个地理学的天堂。她的子嗣们和她一样,尊重岩石,并由此更深刻地理解了岩石的木质,而后觉醒。他们不只看到了这片大地的本质,更看到了物质的本质,由此获得了改变这些本质的能力。他们所使用的这种语言神秘而不可捉摸,但并非不可掌握。他们甚至明白了DNA的原理,连穆勒的专家都无法像他们这样信手操作DNA。

而获得这些知识的代价就是回归原始。他们不使用工具,不建造家园,不留下文字。如果他们都死了,来到这里的考古学家们,将毫无发现。他们只会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凄惨的、毫无智力可言的人形野兽。

“我要怎么才能跟岩石对话呢?”我问道。

赫姆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必须从这悬崖顶上跳进面前的黑暗里。”

他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但那是不可能的啊:“我会死的!”

“你认为你会死。”赫姆特说道。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让人弄不明白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你必须赶快,‘异议之月’几分钟内就要升起来了。”

“自杀就能让我跟岩石对话了吗?”我试着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但赫姆特没有笑。

“你曾经杀过生,兰尼克。”他说道,“你必须自己站上祭坛,让他评判你是否无辜,是否心中并无杀戮,如果沙子温柔地接纳了你,岩石就会向你敞开心扉。”

“可是……”我适时地闭上了嘴,只因为我不想说自己很害怕。为什么我要害怕呢?那时我并不确认,甚至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那些审判啊什么的。

但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无辜。我曾热衷于战争,尽管在穆勒时,我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但在星尔的船上,我杀了一名水手;进入库库艾的森林前,我杀了两名穆勒的士兵;离开埃里森时,我杀了两个埃里森士兵;在逃离纳库麦时,我还杀了不少人。为了自卫,我不得不杀死他们。但在杀戮之后,我不也因为喷涌而出的胜利感和力量感而迷醉吗?这和喜欢杀戮有什么区别?我和父亲一同参详过家族的战略规划,自小就梦想着成为穆勒大人,一展雄图大略。我心底熊熊燃烧着对征服的渴望。那么,像这样一个开化了的人,沙子会像赫姆特说的那样接纳我吗?

“除此之外,”赫姆特说道,“没有其他从这座岩山下去的办法。”

“那些把手和踏脚呢?”

“它们已经消失了。你只有跳下去,或者永远待在这儿。要么现在跳,趁着‘异议之月’还没升起来,看看沙子是否接纳你。其他时候再跳,就只是在寻死了。”

“你没给我什么选择啊,小家伙。”我生气了,觉得自己被带入陷阱了。

“虽然在心理上是个孩子,但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的曾祖父还是个把尿撒在水壶里的小屁孩时,我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告诉你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但在跳下去之前你必须先相信自己。待在这儿你也不会死,反正又饿不死,你只是会永远这样一个人待着罢了。”

我站起身,尽管悬崖就在几米开外,我却迈不开脚。

“兰尼克。”赫姆特轻声道,他的嗓音又变得像孩童般稚嫩而天真,“兰尼克,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的。”他仍坐在地上,只是举起手拍了拍我的腿内侧,他的手冰冷而柔软:“因为这是我的期望。”

“希望如此。”我说道。

“那就趁着天还黑着,赶快跳下去。”

他抽回了手,我只能快步走向悬崖边,然后抬脚迈出一步。脚下的岩石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纳库麦,一脚踏空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些沉默的大树间永无止息地坠落,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梦。这几个月都是梦,我只是正在从纳库麦的大树上坠落,坠向死亡。我拒绝尖叫,而是任由狂风从身边呼啸而过、上下旋转,胃被甩到喉咙口,膀胱里的尿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死亡就在下方的土地上等着我,等着把我碎尸万段。然而沙子却温柔地拥抱了我,它们向左右分开,在我周身回旋盘绕,像浪花那样溅洒在身上,在头顶如水般闭合。在那拥抱中,我感到了大地跃动的心脏,感到了身下涌动着的岩浆的韵律。耳畔的角落里,却回荡着一首漫长而痛苦的歌谣。那是大地的声音,听得出他想找个舒服的姿势沉睡,却不得不忍受皮肤上传来的阵阵瘙痒。那是大陆在相互撞击,海水冰冻又融化。当这一切声音如洪钟大吕般鸣响时,我又能听见移动的沙子、碎裂的石块、安稳的土地所发出的细碎旋律。我听见地表的石块被切割粉碎时发出的悲鸣,我为那些石块和土地的死而痛哭,为那些在石块间仍挣扎着向天空伸展的植物而叹息。

军队在我的皮肤上行军,死亡无处不在。树木被伐倒、砍削成工具,用于制造更多的死亡。只有人类的声音比植物的声音更响——数以百万计的麦穗在秋收时发出死亡的痛呼,但人类死亡时的惨叫仍能从这呼声中浮现。血浸没了我的皮肤,我不再哭泣,我只想死亡,只想再也听不见这永不止歇的哭泣声。

我尖叫起来。

沙砾从我耳边滑过,摩擦着我的双腿,它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让我觉得自己正离肉体而去,那些声音跟着肉体一道被留在了原地。于是我请求沙子把我送去地面,无须言语,因为没有什么声音能发出那种言语。

温暖的沙子在我身上左右分开,推举着我向上升起。我张开双臂,分开两腿,躺在沙地上,而它承载了我。我觉着自己从岩山的峰尖坠落,直落到大地的核心,而现在,沙子汇聚成的浪涛仍在我身下涌动。

我笑了,而赫姆特站在我身旁,低头看着我,也在笑。

“他对你唱歌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认为你清白无辜。”

“或者是他净化了我。”我说道,随后记起那些死亡者的尖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看着头顶高高耸立的山峰,它只有不到两米高。这让我瞪大了眼睛,而赫姆特则笑出了声。

“我们让它升高,变成给你的测试。”他说,“如果你没有跳下来,我们就会打碎它,让你自己掉下来。”

“你们可真机智。”我说道,但却不觉得生气。我心中满是某种更美妙而伟大的情感。赫姆特跪下身,轻触我的胸膛,而后拥抱了我。他的泪水落在我的皮肤上,变成小小的水滴,又瞬间蒸发不见。“我爱你。”他轻声道,“真高兴你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我也是。”我说道,然后我们就睡着了,他冰凉的皮肤紧贴着我,就像沙子一样。那感触并不让人感到激动或满足,仿佛只为表达什么。在睡梦中,我们又融为一体,我听见了赫姆特本真的声音,并意识到我也爱他。

我可以永远留在舒瓦兹,我想留在这里,而他们也希望我留在这里。我很快学会了他们的技巧,他们也治愈了我的完全再生体质。我的躯体不再畸形生长,却仍有些不同寻常。大脑中有一个区域是用于和石头对话的,自我学会使用这个区域后,身体就开始开发这个区域,让它继续成长,让脑后和头顶部分的颅骨微微扩张了一点,以容纳新长出来的部分。而最后,那名舒瓦兹的代言人对我说:“现在你已经超越我们了。”

我很惊讶:“你们所能做的事情远超我的想象。”

“那是集合众人之力才能做到的。”他说,“单个时,我们都不如你。”

“那就把你们的身体改造成和我一样啊。”

“碳链中有些地方,我们也无法完全弄明白。”

这就是了。那时的我,并不想离开这些舒瓦兹人。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需要离开这里时,我才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优势。

通过与石头对话,我了解到许多东西。战争还在继续,我渐渐学会忍受人类死亡时的痛苦嘶鸣,还学会了通过声音找出战争发生的地方。当我与石头对话时,大地的皮肤变成了我的皮肤,让我能听清那些哭喊声在哪里响起。一开始,战斗的声音在埃里森和“背叛河”源头之间的平原上响起。然后它移至群山之国罗伯斯,位于麦隆与“背叛河”交汇处的西北侧,在那儿“背叛河”不再被称为斯沃普,而被称作穆勒。然后,战争移至维泽尔境内,这是我父亲打下的疆土,这意味着纳库麦已经扫清了沿路的所有反抗势力,陈兵于穆勒边境了。

即便我已探知纳库麦人钢铁的来源,也已经无关紧要。父亲送我离开,丁特想杀了我,这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已不再是完全再生体,而且我比父亲麾下的任何士兵都棒,作为将领更是远超丁特。父亲需要我,家族需要我,如果想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的话,我必须回去。

一开始,回去并投身战争的念头让我心生厌恶,但想到家族和父亲,就令我难以忍受。我向岩石提问,是否一个生命可以比另一个生命来得更重要,而岩石说不。我问他如果可以拯救很多的生命,那么是否可以结束一个生命?他说是的。于是我问他,对宇宙而言,忠诚是否有意义?岩石只回应我以哭泣。

忠诚?岩石为什么要回应舒瓦兹人的召唤,不就是因为忠诚吗?大地理解信任的含义。于是我问他,是否可以回去领导家族。岩石说可以。

我花了好多个夜晚,沉睡在沙子中与岩石对话,才得到这些回答。弄明白自己应该离开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到了必须走的时候了。

“你不能回家。”舒瓦兹的代言人说道。

“岩石说我应该回家。”

“岩石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家族好,但并不是为我们好。”

“是为了这星球好。”

“从古至今,人们的血一直浇灌着这颗星球,是谁的血并无关紧要。”代言人说道,“如果你加入战争,结果会是好的,也会是坏的。我不能让你走。我们不能让你离开。我们把一切都教给了你。而现在,你将以忠诚的名义,用所学到的一切去杀戮,去毁灭。”

“我发誓不会用所学的一切去杀人的。”

“只要你杀人,就是在使用我们教你的东西。”

“那我就不杀人。”

“从现在起,所有死在你手上的人,都将永世在你的灵魂中哀号了,兰尼克。”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当战争前进至克莱默的低地,距离穆勒的首都河上之都不到三百公里时,我没法再等下去了。赫姆特和我正踩着刀锋般尖利的峰脊玩耍,在离地一千米高的地方耍杂技般跳来跳去。我抽开了他脚下的岩石,让他摔了下去。

下方一百米处,一块凸出的横岩接住了他。

“你这个浑蛋。”他喊道。

“我必须这么做。”我喊着,“如果你向议会报警,他们会阻止我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

我爱他。即便现在,我仍然爱他。但我什么都没说。他试着沿山体爬上来。但我让岩石拒绝帮助他。因为我的力量更强,让他无法在岩石上造出把手来。他试着跳下那块岩石落到沙地上,但因为我的命令,岩石就拒绝让他跳离。

山脊直指向西北方,我便向西北方走。山脊向下汇入大地后,我便走在沙上,昼夜不停地奔驰着。我沿着舒瓦兹人能走的最快的路径前进,一路不眠不休。因为没有一个舒瓦兹人能赶上我,所以就没人能阻止我回家。

八天后,我开始边跑边睡。因为大脑无法像身体这样不眠不休。最后,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云朵,岩缝中冒出几棵灌木。这意味着已经离开了舒瓦兹的地界,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看了太久的沙漠,看惯了灰黄色的大地,再看到绿色只让人觉得高兴。但心底的些许悔意,让我禁不住停下身,几乎要转身回望来时的路。

我想起了父亲的脸,想起他对我说:“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又听到他的声音:“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是的,我爱你,你这只想着征服更多土地的浑蛋,你正在对抗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所以我来了,我来了。

我不再回望,不再停留,只径直向北,进入斯尔的群山中。

这片土地已被战争毁掉了。

大地备受摧残,待收的庄稼被焚烧殆尽,到处都是遭到焚毁的房屋的残骸与灰烬,而这还只是靠近沙漠的乡下地界,附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军事目标。这样的毁灭除了让民众忍饥挨饿,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