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我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姆特。”他回答道。

“我的名字是兰尼克。”我喊回来。他点头微笑,然后跳起身,像我一样冲下沙丘,停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我从沙子里伸出手去抓他的脚踝。在穆勒时,很少有人能在我的突然袭击下反应过来,可赫姆特却偏偏能在被抓住的那一瞬跳起身,以毫厘之差躲开我的手。然后他再向前跃起一小步,落在我身上,两脚在我大腿上踩了两下,而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哈,你敏捷得像只老鼠!”我说道。

“你慢得像块石头。”他回答道。我跳起身扑向他,这次他让我抱住了他的腰,我们俩扭在一起玩闹了将近一刻钟。我比他重,也比他有力,让他没法把我压制住。而他则动作敏捷,哪怕我已经把他按住,他还是可以用一种没人能做到的方式,出其不意地逃出我的掌心。

“我们是对手吗?”他问。

“你很不错,我要让你加入我的军队!”

“什么是军队?”

在我的世界里,问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什么是太阳一样。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搞的?”我怒道,“你们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什么是早饭,连军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并未开化。”他说道,脸上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跟着就跳起来跑远了。小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逼着我的家庭教师、我的教官、我的老师跟在后面吃尘土。可现在我变成追在后面吃土的那个了。我跟在他身后,爬上满是岩石的山丘,再从覆满沙子的那一侧滑下来。烈日高悬,很快我就满身是汗,最后,我追在他身后,绕着一块巨岩跑时,他突然从岩石顶端跳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小孩子骑马打仗那样大喊:“跑啊!驾驾!跑啊!”

我伸手把他拽倒在地,并发现他比看上去要轻得多:“马!你知道什么是马!”

他耸了耸肩:“我知道开化的民族都会骑马。什么是马?”

“什么是石头?”我愤怒地反问道。

“生命。”他回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如果石头有生命,那这世上万物都有生命了。”

他板起了脸:“他们说你还是个孩子,所以让选择当了个孩子的我来教你,可你看起来比孩子还笨呢。”

我可不习惯被人骂作蠢货,可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经得了不少教训,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是穆勒家族最棒的士兵就对你高看一眼。于是我不再反驳。而且,他刚才用了“选择”这个词。

“那就教我吧!”

“那我们就开始吧。”他立刻道,仿佛只要我张嘴,他就能教我似的,“首先石头有生命。”他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岩石的表面。

“好吧。”我回答道。

“我们站在他的皮肤上。”他说道,“在皮肤下面,他也像一个人类那样,流涌着灼热的血。而这里,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是干的,和人类一样。人类愿与他对话,他就是友善的,愿为人类造福。”

又是什么莫名的本地宗教。我不屑一顾,却又想着其中或许另有深意,毕竟他们治好了我,不是吗?

“那你们是怎么,呃,和石头说话的呢?”我问道。

“我们在心中念想着,如果他知道我们不是碎石者,就会帮我们。”

“让我看看。”我说道。

“看什么?”

“你们怎么跟石头对话。”

他摇了摇头:“我无法向你展示,兰尼克,你必须亲自来试试。”

我想象着自己跟一块有生命的石头对话的景象,又觉得自己离变成疯子不远了。最近我常在正常与疯狂之间来回晃荡,总觉得现实不像原先那么清晰可辨。这让我想着或许不是他在信口开河,而是我无法理解其中的真意。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跟石头说话时,会发生什么吗?”我问。

“他听,而后回答。”

“他怎么回答?”

“他的回答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必须找到出口,才能走出去。可我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哪怕看到一个像是出口的东西,也没人会告诉我那是不是出口。例如食物,想到食物,我又意识到自己并不饿。

“那么,赫姆特,石头能做些什么呢?”

他笑了起来:“人们想从石头身上获得什么呢?”

“钢铁。”我回答。

他像是生气了:“这个世界的钢铁被藏在了远离地表的深处,没人能得到。”

“那么,通往山顶的道路?”我试着转开话题,让他别再那么生气。我们身旁陡峭的岩壁看上去令人生畏,虽然我不知道在赫姆特眼中,它又是怎样的。

他转过身,盯着岩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盯着沙地看一样。而我就在一旁看着,紧接着就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我转身向周围看看,发现刚才还平整光滑的山崖上冒出了一个小口袋似的凸口,正往外喷出沙子。过了一会儿,沙子不再涌出,我拂开沙砾,发现刚好可以把脚踩上去,但当我伸出手时,却找不到一个可供攀爬用的把手。

“抓住了!”男孩说道,然后我指尖触碰到的山崖突然开始冒出沙子,接着变成一个把手。那景象仿佛一百只小蜘蛛突然从岩石里钻出来了一样,我稍稍拿开手,拂开沙子。

赫姆特轻轻咳嗽了一下:“不,你必须向上爬,不要拒绝岩石的恩赐。”他听起来很严肃。于是我只好踩着踏脚处向上攀爬,每一次伸出手或落下脚时,那里总有一块突然冒出来的把手或落脚处在等着我。我就这么一路爬到了山顶。

我坐在那里,几乎喘不过气来。并不是因为刚才的攀爬过于消耗体力,而是因为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令我难以置信。赫姆特还站在下方很远处,仰头看着我。而我还未准备好下去,我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上来!”我喊道。

他没有去抓我使用过的把手或踏脚,而是径直走向一块光滑的一丝裂缝都没有的岩面,略微弯腰,然后飞快地爬了上来。他只用手指跟膝盖,脚趾跟石头几乎没有接触。我靠在岩石边缘俯瞰着这一景象,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重力在那一瞬倾斜了方向,他正行走在平地,而我正挂在悬崖上一样。

等他爬上山顶坐在我身旁时,我禁不住大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野蛮人,”他说道,“而这是沙漠。”

“不,”我吼道,“别给我绕圈子,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人能做到这种事。”

“我们不杀生。”他说道。

“这有关系吗?”

“我们不杀动物。”他说,“我们不杀植物,我们不杀石头。我们也不杀水。我们与一切生物共处,他们就与我们共处。我们是野蛮人。”

“杀石头?怎么杀石头?”

“切割石头就是杀戮了。”他说道,仿佛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石头没有感觉。”我说道,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它不会感到痛苦,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石头是有生命的。”他说道,“从表皮到心脏都涌动着生命力。在这里,我们就站在他的皮肤上。他会像人一样蜕去死皮,变成沙子、石砾和卵石。但那些仍然是他的一部分。而当人们去切割岩石,运走岩石,建成虚假的高山时,那些岩石不再脱落成沙砾。它们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们将离他而去。直至数个世纪后,人类的造物粉碎成沙,再回归他的怀抱。他本可以打个喷嚏就杀死我们所有人。”赫姆特继续说道,“但他没有。因为他尊重所有生命,连那些邪恶、开化了的生命,他都尊重。”

在说这些话时,他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孩子。

“但他也会杀生。”赫姆特说道,“如果确有需要,而时机又对。那些开化的斯尔人曾想占领更多沙漠地域,于是派出士兵消灭我们,他们还杀了很多女人。所以,我们聚集在一起,兰尼克,我们和石头对话,石头明白应施予正义了。”

他停了下来。

“然后呢?”我问道。

“他就把他们都吞了。”

我想象着斯尔的骑兵们进入沙漠,然后发现脚下的沙砾颤抖着向两旁滑开,他们的马匹沉入沙中,他们被沙子咬住无法移动,然后渐渐没顶,在沙中尖叫、窒息,直至被吞没,最后变成白骨。

“在那之后,斯尔再也没有向沙漠派出任何军队,”赫姆特说道,“那时他们才知道我们不是野蛮人。开化了的人并不觉得岩石比人的生命更珍贵,但野蛮人也不会去杀毫无反抗的女人,不是吗?”

“你说的是真的?”我问道。

“你不是被岩石送到山顶了吗?”

我躺下来,仰望着天空,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你们是怎么学会和岩石……”我说不下去了,那些字眼在嘴边打转,但如果吐出来,却让我觉得自己很蠢。

“你觉得羞愧。”他说。

“说得没错。”我回答道。

“你还是个孩子,但跟岩石对话再简单不过了。岩石很大,大到你能立刻就领会他的意思。我们的孩子们都是先学习如何跟岩石沟通的。”

“学习?”

“当他们还是孩子时。而现在,没人会死,我们也不需要增加人数。不是吗?我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永远当孩子,这样那些选择当年长者的,会感到开心。当然,我和我的同伴们觉得整日思考不如到处玩耍。”

如果我还好好地待在穆勒家族的城堡里,而有人来跟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我会开怀大笑,会嘲笑讲故事的人不通世事,甚至雇他当我的御用小丑。但我已经爬上了山顶,已经喝过了从地底冒出的泉水,而我的身体也已经被治愈了。

“那就教教我,赫姆特。”我说道,“我想和岩石对话。”

“碳很精细。”他说,“它是万物之源,它构成奇怪的链条,它比岩石要软,但却能构成微小的生命。岩石生长在那些绕着太阳转的星球中,所以岩石的声音很大,碳的声音则小得多。要跟碳对话,可得费好多心思了。”